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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香爐裏的人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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脆音坊是巴城名坊。所謂名坊,便是女人恨男人愛的地方。我說的男人不是正經男人,女人卻是正經女人。與我不同。

我是家生子,顧名思義,在這裏出生,在這裏長大。學習琴棋書畫,然後在這裏接待了我的第一個客人,到現在,十八年。今天是

乙亥年十月初一

紅依差丫頭來問要不要幫我帶些什麽回來。我搖搖頭說不必。

被客人外帶是多數風塵女子最期待的事情。我們整日被關在這一處看似繁華實則喧囂的煙花之地,除了贖身,外帶,還有一些極特殊的機會之外,我們都是不準出去的。外帶是一件很靠運氣的事,這需要遇到一個恰好的金主,富裕恰好出得起錢,對姑娘感情恰好不至於要贖身,恰好不在意世人言論或有權有勢到無需在乎世人言論。又恰好遇到哪天他有興致帶著青樓姑娘出游。

紅依是脆音坊裏最常出門的姑娘。我常聽我的丫頭木兮說其他院裏最常被外帶的都是花魁,只有我們脆音坊是樣樣都排不上號的紅依。木兮說這話時語氣滿是鄙夷,還有一絲不可言明的羨艷。

我搖搖頭不理會她。紅依有紅依的過人之處,木兮這個未經人事的小孩哪裏懂得。

今日我沒有客人,在房裏枯坐了半天。白日客少,媽媽愛在這時抽空到沒客人的姑娘屋裏坐坐。

她熟稔地坐到桌邊。其實我並不想見到她,因為她總讓我想起我的母親。據說她和我母親是姐妹,因家道中落被賣到了這裏。母親生了我之後便遇到了願意為她贖身的人,於是拋下我跑了。這十幾年一直是姨母在照顧我,後來她成了脆音坊的老鴇,我就跟著大家一同叫她媽媽了。

媽媽對我們的關懷一向都只停留在衣食和脂粉的供應是否足夠,藥是否有按時吃。我像往常一樣不鹹不淡地回了她。

她要走了,便站起身來摸摸我的頭,道:“神明庇佑,一切都會好的。”眼神滿是憐憫。

神明嗎?

夜深人鬧的時候,我鎖上房門,沏了壺茶,熏了香,盤坐在矮幾旁。

聞著沈香裊裊的香氣,我將手放在狻猊香爐上。

“今天沒有客人,媽媽來看我。”熏煙仍然飄著,我接著道:“木兮又說了紅依的壞話。那孩子真是,整日裏嘴巴沒個消停,再這樣下去,將來接了客人是要吃虧的。”

我俯在桌上,接著喃喃:“她是我的丫頭,到時也是我帶出來的人,我不想看著她將來吃苦,可是我勸過,她不願聽,我能怎麽辦呢?”

我不知什麽時候睡過去,被臉上的癢搔醒過來。入眼一只手正捏著我的發尾在我臉上掃來掃去。我從桌上撐起身來:“我以為你今天不在呢?”

他盤膝坐下:“前幾日出了趟門,今日在爐子裏養神。聽到你喚我,便出來了。”

“不好意思啊,打擾你歇息。”

他看著我,促狹道:“你真覺得愧疚?”

我挑挑眉,笑:“你說呢?”我其實並不覺得愧疚,他是住在狻猊香爐裏的人,或許也可以說成是神。一場睡眠而已,還能損失什麽不成?

他搖頭笑著:“你呀你呀。”

看來在他面前,連一點點的虛禮都是多餘的。

“去床上睡吧?”他問我,卻是不容置喙的語氣。我順從點頭,起身往帷幔走去。撥開白色帷幔的時候,我回頭,他剛好變成一縷青煙鉆進香爐裏去。

十月二十三

越是低級的地方越是等級分明。青樓裏的人也被分為三六九等。最高級的是老板,我們大多沒見過。然後是老鴇,一個樓子裏的大小事宜都由她安排。接著是賣藝不賣身的書寓,然後是花魁,花魁之下是花吟,花芙,花顏以及其他接過或沒接過客的姑娘。再接著是龜公,當然龜公和姑娘的地位到底誰高一點是沒個定論的。

這三六九等裏,最讓我發怵的,就是同我一樣的姑娘們。不管接沒接過客,她們永遠有著莫名的傲氣。還是只對內不對外的傲氣。

我是家生子,又是老鴇的侄女,所以即便在青樓,日子也過得比他人順暢些,至少到現在還沒有人給我使過絆子穿過小鞋。但這並不代表我不明白其他姑娘的明爭暗鬥。甚至我其實日日都在防著來自暗中的冷箭。

我自小沒踏出過脆音坊一步,對外面的世界並不如何理解,因為沒有見過所以沒有期待。但那些被生活所迫的,或是被拐到這裏的姑娘,她們對外面的世界有無限的眷戀。所以她們會吼叫,會掙紮。

木兮拉著我到大堂,現在是辰時,大堂裏一個客人也沒有。人很少,但並不安靜,兩個高大的龜公架著一個美麗瘦弱的姑娘往後院去。媽媽趕著三人往裏走,生怕驚擾了還在溫柔鄉裏的客人。

那看上去只有十四歲的姑娘流著眼淚哀求媽媽放她走。龜公塞了什麽東西到她嘴裏堵住了聲音。

我站在二樓,心尖兒在那姑娘最後一聲上揚的尾音裏纏了一顫。大堂中間搭了個擂臺,不用說也知道是用來做什麽的。我問木兮:“今夜這臺,是為方才那姑娘搭的嗎?”

木兮瞥了眼他們消失的方向,道:“不是,是為了紅依身邊的丫頭搭的。方才那個……”她輕嗤了一聲,“才進來的,那寧死不屈的模樣,放出來都丟人。”

我低著頭,心想,紅依身邊的丫頭都到年紀了呀。看看木兮,她也快了吧。

木兮此時正看著花枝招展的擂臺,眼裏閃著精光。

她是家生子,自然有傲氣和野心。

沒接客的想接,接過客的想紅,紅了的想出去寧願自己沒接過客。這就是風塵之地的怪圈,是大多姑娘要經歷的幾個階段。走在前面的人想勸後面的人別那麽早上來,但後面的人只覺得前面的人是在算計。所以每一個階段每一步路,都得讓她們自己去走。

我轉回房裏,躺在床上。我想睡一下,今晚脆音坊定然熱鬧,大概有得忙了。

我看著賬頂,腦中無數念頭閃過,卻一個也抓不住。

眼前一暗一亮,塌的右側陷下去一些。鼻子裏游進沈香的味道。

“想什麽呢?”他問。

想什麽呢?我問。

我長在脆音坊,從來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樣,不知道外面所謂的良家女子是怎樣生活。只知道我們賴以生存的地方,我們這群人,是外面人眼中的浪蕩之地,浪蕩之人。但我對浪蕩其實並沒有很界限分明的概念,也不覺得在這裏有什麽不妥不對。所以我不明白為什麽那些進來的姑娘要拼了命地抵抗。同樣是活著,怎麽活不是活呢?

我盯著沈默的賬頂:“我不想接客了。”好像在那些掙紮著不肯接客的姑娘看來,不接客就是對的、好的。我不明白外面的人是怎麽想的,但我想試試看。

我能感覺到他側過頭來的動靜,也能感受到他看我的目光。他說好。然後我就很安心地睡著了。

該怎麽說他呢?怎麽說才能讓人相信呢?

脆音坊的姑娘們都是崇敬神明的,紅依說神明是我們在不堪的現實下一點兒精神的寄托。媽媽對我們說,只要好好表現總有神明救我們出苦海。

但我並不覺得現實不堪,也不覺得這是苦海,因此我大概算是脆音坊裏對神明最無所謂的人。但我常常獨自對著房裏不會動的物體講話,因為有些話不好意思對人說,也因為實在無聊。我原先對著床柱子說,對著琴說,對著茶杯茶壺說,後來發現對著香爐說能聞到裏面的的香味兒,便固定下來對著它說了。時間長了便想著摸一摸它,於是我的手被燙了兩個大水泡。傷好了之後某日沒長記性又伸手去摸香爐,它竟然不燙了。我覺得很神奇,以後便天天對著它講話。樓子裏來了誰走了誰,陪客人的時候聽到什麽話,不管能不能說的,全部說給它聽。

我覺得它能聽到我說話。我很感動。

那天我被折磨得半天下不了床,覺得很委屈倦怠,便摟著它講了那個人很多壞話。他喜歡打人,長得不如誰誰好看這些,也不知說了多久。

我說:“眼睛那麽沒有光彩,長得也不如上個月那個人好看。”

突然有個低沈的男人聲音說:“上個月那人長得也不如我好看。”

我唬了一跳,站起來找了一圈房裏沒有人。那聲音繼續說道:“你天天對著我說東道西,難道還不知道我在哪裏?”

我仔細研究了一下,那聲音的確來自我懷裏的香爐。然後我定了定神,把它一把摔了出去。

十月二十四

醒來時外面已是人聲喧嘩。我撐起來梳洗,他不在,估摸著是回爐子裏去了。

在脆音坊,我不需要特地跑到門口去招徠客人,但這樣的□□擂臺卻是不得不參加的。雖是為新姑娘設的擂臺,但我們這些老姑娘少不得要出來展展才藝,撐撐場子。

媽媽慣著我,幼時我不願讀書便不讀,但琴棋舞畫一樣都沒放過我。我在脆音坊以琴立藝,早已有了招牌,於是每次露臉,少不得要彈一彈琴。但這琴彈得又不能搶了新姑娘的風頭,是以每每蒙混過關。

今夜新姑娘拍得不錯,至少媽媽很滿意。我則帶了一位常客回房。

說是不接客,也不是一刀就斬斷的,總得慢慢來。

清晨,我迷蒙著睜開眼。侍候客人起身洗漱,送他到門口,踏出門檻前他在我臉上親了一口,我微笑著嬌羞著低下頭,他大笑著走了。

我轉過身,他在矮幾旁站著,我的微笑僵在臉上。我關上門,拴上鎖,嘴角再往上擡了擡,對他露出笑臉。

“你不想笑的,為什麽要笑!”他低著嗓音說。

我盤腿坐在矮幾旁,我自然聽得出他近乎質問的語氣,但我不知道他為什麽這樣。於是我說:“我做的,不一直是賣笑的營生嗎?”天知道這句話是多麽正常的一句話。

他卻像是著了魔一樣冷聲道:“所以你就自甘墮落了嗎!”

他的咬牙切齒簡直莫名其妙,我回他:“你今天很奇怪,我不一直是這樣的嗎,你從前就沒這樣說過我。”他從前的確沒這麽說過我,所以我覺得很受傷。我不知道怎麽形容此刻的感覺,他是我最信任的人,我什麽話都告訴他,他卻這樣說我。

“從前是我看錯你了!”他拋下這句話,變成一縷煙從窗戶飛出去了。

我盤坐在地上,怔楞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我們是吵架了。

吵架了嗎?為什麽吵,他贏了還是我贏了?

這些問題困擾了我好些天,我想問他,但是我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回來,於是只好守著香爐,看那煙什麽時候飄進來。我很豪氣地燃了沈香,每次想見他的時候都會點這個,他不知。

我守了一天一夜不敢閉眼不敢離開,還是趴在矮幾上睡著了。醒來之後一切都還是原樣子,沈香默默地燃著,發出令人心安的香氣。他到底回沒回來我真的看不出來。

我坐在那裏,突然明白,我們吵架了,我沒有贏。

然後我撐起身子,走到床上去,美美地睡了一覺。

十一月初五

接下來幾天,我同往常一樣早睡早起,按時吃飯,接待客人,按時吃藥。

第十天的晚上,便是昨晚。外面下著瓢潑大雨,我躺在床上,狻猊香爐在近處白煙裊裊。快睡著時聞到一股清冽的雨水的味道。他回來了。我睜開眼,只看到昏沈月光下一道黑色身影。

“你回來了。”我盡量裝作平常的語氣。

他嗯了一聲,走過來坐到床邊:“怎麽點的安神香?”也是很平常的語氣。

我實話實說:“不知道你在不在,睡不著。”

他似乎楞了一楞,然後緩緩道:“對不起。”他的聲音那麽輕柔,一如我記憶中那麽窩心。於是我的眼淚不受控制的斷了線一樣掉下來。

他俯下身吻掉我臉頰上的眼淚,嘴裏不停地說對不起。然後我笑著說不要緊。

然後我在他懷裏睡著了。

作者有話要說: 因為是第一次寫關於青樓的故事,沒有經驗,也不知道哪些詞是不能寫的,所以先發來看看。不行就再改。

故事裏關於青樓女子等級的名稱,感謝百度百科。

請多多支持。鞠躬。

☆、我遇到過的特別男人

十一月十五

從十四歲,到現在,我真正踏入這一行四年。

該算得是有資歷的老人了。

扶玉搖著她那把四季不變的團扇走過,到我身邊時停下,道:“坊外太陽這樣烈,棲玥妹妹可仔細著別又曬出病來。”現下正是隆冬時節,太陽都是軟綿綿的。

她說的,是我幼時常常裝著被太陽曬病逃避讀書的事。這事後來成了一個笑柄。

我長她一歲,她該叫我姐姐的。但她是花魁,地位高出我許多。我無視她語氣裏的嘲諷和挑釁,淡淡道:“這院子也是坊裏的。”

坊裏給客源好些的姑娘另安排了住處,與坊樓在一墻之內,兩處一道綠廊相連。此時我們正在我與扶玉共住的小院子裏。

我平日裏少出坊樓,扶玉向來不喜我,遇見也是諷刺與冷眼,因此我甚少過來此處。

本以為她不在,不想還是遇上。想來她也不願與我多說,哼了一聲自我面前過去了。

轉身時我聽見扶玉的丫頭對她說:“區區一個花芙也有資格住進這裏,還一副不情不願的樣子。都是一個地方的人,裝什麽清高!”

越是等級分明的地方,異類就越不被待見。脆音坊裏的姑娘,除了賣藝不賣身的書寓,最高級的是花魁,然後是花吟,接著才是花芙。書寓,花魁和花吟是樓子裏命最好的,她們有外置的院子,可以挑選客人,甚至是某一個貴人的專屬。

我只是花芙,我有外置的院子,也可以挑選客人。我可以不用讀四書五經和女訓,不想做生意時便不做。大概這些特權讓我在脆音坊裏成為異類,不受大多姑娘待見。

我也不一直是花芙的。幼時媽媽對我寄予厚望,她希望我走書寓的路,賣藝不賣身甚至成為招牌,但我無論如何讀不進去書,到現在也只識得些字。她於是計劃捧我做花魁。

花魁是要出道一定時間,有一定的客源和人氣,再在每年的花魁大賽上由客人們推選出來的。我很不爭氣地在那年敗給了另一個姑娘。

我在那晚成為花吟,因為有一個姓沈的男人承諾供養我,我無比熟悉的,我的第一個男人。

接下來的兩年多,我成為他寄養在樓子裏的妾。他很有錢,常常送來很多名貴的東西,包括我唯一的那盒用沈香制成的合香。期間沒有人敢點我。

我無心去掙花魁,也沒有那個實力。兩年後他功成進京。我依然在樓子裏。那時不覺得,現在多了些經歷,才發現他其實是很特別的,家裏經商,自己又身負才華與盛名,無數媒婆踏破門檻,無數良家少女芳心暗許。他卻日日窩在我的小院子裏,開心的時候呼朋引伴,不開心的時候便一個人喝酒。與我後來遇到的男人不同,他任性妄為,喜怒無常,獨獨對我有求必應。所以即便現在外面的人仍然敬畏又詆毀他,我仍然覺得他是完美的。

後來沒有人敢再說出供養我的話。我變成了花芙,有幸依然享受著花吟的權利。

午後人少,我悠悠搖進坊樓,回到自己屋子。

桌上有幾串白梅,交替錯落地擺著,應該是木兮出門時摘回來的。那孩子一向愛些花花草草。

我坐在凳子上,嗅了嗅花,清新而濃烈,比熏香好聞些。無事可做,便擺出茶具泡茶。也只過頭道水而已,這樣好的茶,都是為客人預備著的。

沈香味大盛,光線暗了暗。我側頭對他笑笑,繼續烹茶。

他折了一朵花,別在我右耳。花小,松松垮垮地別在耳上,他坐下來端詳了一會兒,輕輕說好看。

我覺得耳朵有些熱,十分不自在地想將花拿下來。他拉住我的手,指尖劃過右側臉頰:“這麽好看,摘了做甚。”

“白花,不吉利。”我道。

他大約覺得好笑,便笑了兩聲:“這有什麽,在我們天上,好看就夠了。”

他生得並不白,也不是我一向偏愛的書生樣。面貌說不上英俊,但給人一種安心又穩妥的感覺。他笑得很好看,仿佛原本略顯嚴肅的五官都鮮活了起來。我看著他笑,問他:“你會回天上去嗎?”

他大約沒想到我會這麽問,楞了一楞:“父母兄弟都在,自然是要回去的,不過近期不會,我在人間有職責,況且我的府邸不在天上。”龍生九子,各不成龍。傳說龍的九個兒子,形態各異,各有所好各司其職。龍之五子,好煙火,喜靜,百獸之率,常靜坐於佛座或香爐。名狻猊。

我用手支著腦袋看他:“那你的府邸在哪裏呢?”

“隨處都有啊,哪裏有我的雕像,我就可以棲息在哪裏。”

我看了看矮幾上的狻猊香爐,他就是從那裏面出來的。“你真的是傳說中的神獸狻猊嗎?”我伸手去摸他的前額,傳說狻猊龍首獅身,怎麽他頭上沒有角的?

“我以為你知道的。”他看著我。

我知道的,只是不敢相信,所以問一問而已。然後我收回手,問了一個我一直想問又不敢問的問題:“你會在這個香爐裏住多久?”

我將手放在桌下,兩只互相緊握。他看著我,嘴角上鉤,他狡黠地笑:“棲玥希望我在這裏住多久。”

媽媽說,如果男人把你問他的問題拋給你,那說明他想吊著你。吊著你大約便是對你有興趣。

不管出於什麽原因,狻猊對我有興趣,我便在心裏默默地算起來。:“七個月吧?加上過去的五個月,剛好一年。”

丁醜年,正月初一。

木兮推開門,抖掉身上的雪。“姑娘,我給你送湯圓來了。”

我接過食盒:“我坐在這裏看得見,你不用說那麽大聲。”

她癟癟嘴,輕哼了一聲道:“我就是要對面的聽到,合該她大過年的孤單冷清。”

我們現在在小院子裏,對面的自然是扶玉。扶玉的使喚丫頭從前是大戶人家的丫鬟,不知怎的被賣到脆音坊。也不知那大戶人家是什麽個規矩,年三十來將人贖回去了。坊裏尚未替她再分個丫頭,是以初一早上她只得獨身一人。

我睨了眼木兮,示意她乖乖吃飯,她聳聳肩噤聲吃湯圓了。

大年初一,人人都忙著闔家團圓,樓裏的生意十分清淡。午時樓子內部聚會,賀新年,拜神祈福。集會散後,沒有坐過堂的姑娘,像木兮,就結著伴上街耍去了。坐過堂的,則只能在坊內消遣時光。

我在雅閣內,只聽得大堂裏傳來姑娘們渾亂的笑鬧,便抱著香爐往小院子去。

此時離我和狻猊上一次見面已經有一個月了。

這一個月的杳無音信讓我懷疑他是不是真的存在過。樓裏的姑娘多身不由己,是以總是有自己信仰的神明。狻猊於我,大概就是那個神明吧,只是我執念深一些,便產生了種種臆想。

所以當我推開門看到那個高瘦的背影的時候,驚嚇是多過驚喜的。我關上門,朝他走去。

彼時我們在小院子的二樓,我的房間外有一個三面未封的小廊,他站在廊上,看著我一步一步走過去。

他不說話,我也靜默。我們就那樣站著,對視。

無論如何,他肯回來就好。

我將香爐放到身旁的桌上,走過去伸手到他腰側,抱住他。

他雙手放到我肩上,似乎想將我推開。我死死抓著他的衣服不肯動。然後我聽到他嘆了口氣,說:“你呀!”

我把頭悶在他胸膛上,悶悶道:“你那麽久沒來,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

“家裏事情多,實在走不得,不然我怎麽會不回來呢,我的棲玥還在這裏呀。”他忙不疊解釋又說了好聽話。我自然放開他,喜滋滋地受了。

在桌邊面對坐著,他從懷裏拿了什麽出來。打開盒子,是一支銀釵步搖,釵身上刻有花紋,寶石、翡翠和銀器連接成的吊墜,做工十分精致。這是我見過最好看的步搖。

他將步搖放在我手上:“你看,這上面的花紋是龍紋,最底下這個墜子是香爐的形狀。”

龍紋,是他父親和他的家族。香爐,是他所堅守的職責。他想說,這支步搖,就是他。我明白。 第一次有人將我這樣捧在手心裏,我怎能不明白。

他拿起步搖,戴在我的發髻上。他說:“新年的願望,棲玥一生都要平安喜樂。”

我笑著不客氣地收下了,眼淚流得一塌糊塗。

☆、元霄節

正月十五。

元霄燈節,狻猊說帶我去看燈會。

他大約很有些期待,說不曾見過巴城的燈會是何模樣。看著他興奮地叮囑我多穿些衣服,我覺得自己在心中盤算怎樣拒絕他這事兒,十分地罪惡。

但我仍硬著頭皮告訴他我不想去。

他顯然是沒想到我會拒絕,很詫異地看著我,然後說:“你怎麽了,為什麽不願去,身體不舒服嗎?”

面對他一連串的提問,我不知該怎麽回答,我的嘴很笨,即便是從未出過脆音坊,不適應人群這樣簡單的理由,也沒法好好說清楚。

他曾說過,他來人間是要體驗人間的生活。大概青樓是個體驗人情冷暖的好地方,所以他留在了這裏,但若是讓他知道我其實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他一定會失望,也許還會離開。

正在我不知如何回答,兩相僵持的時候,門外響起腳步聲。狻猊轉個身消失不見,我也得以自他關切的目光中解脫。

紅依開門進來,笑嘻嘻地給自己倒了杯熱茶,又很熱情地同我寒暄。紅依就是這樣一個人,大大咧咧,跟姐妹們也不見外,到了別人房裏也絲毫沒有做客的自覺。

年年有什麽節日可出門的,紅依都不會放過,是以她此時到我房裏,也是同往常問我需不需捎些什麽。

眼下還好,我沒甚急缺的,也沒甚特別想吃想看的,便謝了她的好意。

“你的花燈呢?”她四周看了看,問我。

這算一項傳統,元宵燈節放河燈祈福。但我素來不出門,每每都是做好了燈交給紅依替我放。

“這幾日凍僵了手,還未來得及做呢,今年我的便不放了吧。再說年年都煩著你幫我,沒得分了你的福氣。”我道。

“說什麽傻話呢。”紅依睨了我一眼,“咱們姐妹,什麽分不分福氣的。不都是相互扶持幫襯著嗎?”

我輕輕點頭。再說了幾句,紅依起身說天色不早,她該走了。我正準備起身送她,她卻突然轉過身來。

“你今年,還沒打算出去嗎?”

此時我起身起到一半,正彎著腰曲著腿,聽聞她的話,感覺腿上莫名一痛,又跌坐回凳子上去。我趕忙站起來走到她身邊:“外面人多,忒嘈雜了些,你知道我一向不喜。”

她看著我,美麗的眼睛裏盛了憐惜、感嘆,還有一些我看不分明的東西。這樣的眼神太過溫柔,令人沈溺,難怪那些男人總為她要死要活。

紅依走後,狻猊就又出現了,還是在他方才消失的地方,大約是隱了身。

我有些心虛地看著他,因為有私心,所以很怕他繼續問。但他竟沒再問什麽,只抱著我。他似乎猜出我為什麽拒絕他了,畢竟那本就不是一個多難猜的答案。

“方才進來那個姑娘,同你關系很好嗎?”他放開我,問道。

我被他拉著坐到桌旁,答他:“當算是好的吧,我也不知你口中所說的好是怎樣一個境況。紅依她性格爽朗,對姐妹們都是極熱情的,她境況比我們好些,便時時幫扶著我們。對我,算是格外好了。”說著他已經倒了一杯熱茶給我暖手。

他走到裏間去,示意我不要跟著。“哦?那你對她呢?”狻猊接著問。

我對紅依嗎?我在心裏想了想,從來都是她幫我,我卻沒什麽地方幫得上她的。若說感情的話,我對她......“在脆音坊裏,她該算是除了媽媽和木兮外和我最親近的人了吧。但我覺得很奇怪,我覺得我們是朋友,但覺得又有一些什麽其它的東西。”

狻猊手上拿著什麽東西出來,聽到我最後一句話,頗好笑的問道:“其它的東西?莫不是你對她......有什麽不該的想法吧?”

“不該的想法?”我頗疑惑,轉過頭去看狻猊戲謔的揚著嘴角,突然明白他說的是什麽,“你腦袋裏想些什麽呢!整日裏亂七八糟的,現在竟編排到我身上來了。”

身上一暖,他將一件厚厚的毛呢大氅披到我身上:“生氣了?”

我扭頭不看他。他扳過我的肩膀:“真生氣了?”我不吭聲。

“我帶你去個好玩兒的地方。”他眼睛大大地睜著,眉毛一挑一挑。

“這脆音坊我都去走遍了,沒什麽好玩兒的地方。”我沒好氣地將頭轉到另一邊。

他立馬跟著我轉了一圈兒,蹲在我面前:“誰說在脆音坊裏的,我們去外邊兒。”

“我說過我不出去的。”

“我們去一個安靜的,人少的地方,不會有人群嘈雜的。”他眼睛忽閃忽閃,嘴唇泯成一條縫。我看了好半天才看出來他是在撒嬌。

我不為所動:“這裏足夠安靜了。”

我最終被他勸服,跟著他出了脆音坊去看燈會,沒有什麽了不得的理由或變故,他軟磨硬泡而已。

媽媽曾經問過我喜歡怎樣的男人,我答不上來,對女子來說,男人就是她的一生。所以媽媽想問的其實是,我想要怎樣的人生。我怎麽答呢?我的人生不就是這樣子了嗎。

十歲之前,周圍的人說我早慧。我不知自己是不是真的早慧,但有一件事情我到現在仍覺得自己做得很對,那就是不讀書。到現在二十歲,我仍舊一本書都沒有讀過。每一本書,被編出來,總會有別人的觀點和看法在裏面。我是我自己,生在青樓長在青樓,為什麽要被別人的看法所左右,我知道外面的人怎麽說青樓,怎麽說我們這些人,但為什麽他們說這裏不好,這裏就不好。我覺得這裏就很好。

讀書會認識脆音坊外的世界,走出去也會認識脆音坊外的世界。這都是我所抗拒的事情。但狻猊帶著我,從側門走上了一條繁華的大街。他拉著我的手,跨出側門那一刻,我覺得有什麽東西變了,但又什麽都沒有變,他依然拉著我的手。

街上人很多,我把半張臉埋進豎得老高的狐毛圍領中去,低著頭跟他走。

街上人很多,兩旁擺著攤子叫賣的,還有許多人圍成一圈的,大約就是紅依說的猜燈謎的。

狻猊護著我從人群中穿梭而過,我們走過了一座木橋,又走過了一座石橋。周圍人漸漸少了,他叫我擡起頭來,不要這樣拘謹害羞。我便擡起頭來。人是真的少,三三兩兩的往我們來的方向去,大約是才去看燈會的。離得我們最近的是一個扛著糖葫蘆架匆匆走過的老人。我拉了拉狻猊的衣袖,狻猊立刻心領神會的叫住了那個老人。

我們買了兩串很大的糖葫蘆,一邊走一邊吃。不知道走了多久,兩邊的房子越來越稀疏,天已經黑了很久,街上的燈已經不見,接替著替我們照明的,是天上的月亮。狻猊問我冷不冷,我搖頭問他我們要去哪裏,他往前看了看,輕聲說就到了。

於是我們再往前走了一會兒,走上了一條小路,再拐了幾個彎兒。時不時傳來幾聲犬吠,狻猊就把我往他懷裏再緊了緊。就在我懷疑我們是不是要走出巴城的時候,眼前豁然明亮起來,隱約可聞人的細語。

此時我們翻過一個小土丘,眼前蜿蜒而過一條花燈的河流,河邊有幾個人,疏疏落落的,在放河燈。

我擡頭看狻猊,他笑了笑,拉著我往前走。“這河裏的河燈是從城裏流出來的,你不是不喜歡人多嗎?我們就在這裏放。”

他拉著我到河邊站定,不知從哪裏變出一盞蓮花型的河燈,放到我手上。我看著他的眼睛,裏面有萬千盞河燈映照出的溫暖而灼熱的光亮,還有我。

因為沒帶紙筆,燈上沒有寫祈願的話,於是我們決定先許個願再放燈。我們把燈放在地上,向著河燈,閉上眼睛雙手合十許下心願。

我同他一起放了那一盞蓮花燈,然後站著看燈隨水流遠去。此時我與他之間隔了一個人的距離,我轉頭看他。我一向更喜歡白凈文雅些的男人,但眼前這個人,即便在萬千河燈映照下也還是黝黑的皮膚,長得也十分高大,肩膀寬闊,同白凈文雅絲毫不搭邊。在我見過的男人裏面,他並不算最好看的,但他眼眸明亮,五官立挺,身量也十分高大勻稱,一眼看去,給人一種英武不凡的感覺。果然不是凡人麽。

見我盯著他看,他轉過身來,含笑問我:“看什麽呢?”

我答:“看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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