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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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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禮辦完了之後,西棠回了橫店。

黃西棠在母親去世之後,她依舊堅持著工作了近兩個月,簽好的戲約沒辦法停,她在劇組裏,表情漸漸麻木,而且開始發胖,她的戲服是度身訂造的,服裝師不得不改了兩次腰身。

倪凱倫過來,給服裝師塞紅包,又給攝影師敬煙,讓他們把她拍瘦一點。

戲殺青之後,即將過年,倪凱倫推掉了她的大量工作,黃西棠的臉開始浮腫,回到她跟媽媽住的房子,她再也沒有出門。

暫停了拍戲之後,西棠陷入抑郁,因為悲傷無處宣洩,她長期壓抑的食欲徹底爆發,她開始瘋狂吃東西,一開始倪凱倫還心疼寬容她,只是慢慢發現她跟完全沒有味覺似的一刻不停地把東西往嘴裏塞,而且只吃那些平時不給她吃的食物,炸雞塊,大薯條,奶油極重的蛋糕,滴著油的麻辣串,沒到一個星期,她滿臉泛油光,額頭長滿痘,整個人呆若木雞,再也沒有了靈光。

倪凱倫當機立斷派她的助理阿寬來家裏守著她,阿寬扔掉了她所有的外賣,黃西棠發了瘋似的反抗,她再吃一年也不是阿寬的對手,阿寬三下五除二,就把她按在了沙發上。

黃西棠徹底老實了。

白天阿寬過來上班時,西棠在房間裏睡覺,她三餐重新按時吃那些寡淡的水煮青菜,並且常常因為沒有胃口完全吃不下,只是她仍然在發胖。

倪凱倫覺得十分可疑,半夜哄完孩子上她家來,看到一個人影,悉悉索索在開冰箱的門,倪凱倫跟在她的後面:“你是瘋了是吧?”

黃西棠置若罔聞,把巧克力往嘴裏塞。

倪凱倫怒極了,一把扯開她,迎頭就是一巴掌扇下去,然後把冰箱裏的食物往垃圾袋裏扔,西棠木木地在一旁站著,看著發怒的倪凱倫把冰箱的東西扔了個精光,忽然一個密封罐從冰箱的深處滾出來,骨碌碌地掉在了地上,西棠撿起來,打開聞了聞,那是她媽做的牛肉醬,肉質鮮香,帶一點點微甜的辣,那是她最喜歡吃的味道。

西棠的眼淚瞬間噴湧出來,抱著那個瓶子,跪在冰箱門前嚎啕大哭。

倪凱倫伸手要拉起她,卻完全拉不動,西棠哀嚎不止,哭著哭著人往旁邊倒,倪凱倫趕緊掐她的人中,低頭看到黃西棠被掐醒了,眼淚還在流。

倪凱倫有點慌了。

西棠已經停徹底掉了工作,這個圈子裏,哪個當紅藝人不累,可誰也不敢休息,你一停下,一斷檔,位置一空出來,立刻就有人頂上,觀眾隔一個月不見你,轉眼就忘得一幹二凈,尤其像黃西棠這種剛好處在了上升期的最頂端,正是要打拼守住這個一線位置的時候,看著她就這麽自暴自棄地放棄這大好時機,倪凱倫急得火燒火燎的,可也不敢逼她,白天她稍微情緒好一點的時候,倪凱倫從公司下班回來,跟她說新戲,讓她看劇本,黃西棠臉色淡淡的,她說錢賺得夠多了,她一個人,花不了多少錢。

倪凱倫沒轍了,都過了一個月了,舊歷年的假期結束,她若還是不出去工作,只怕好不容易成名的演藝生涯是要徹底完了。

趙平津過來的時候,倪凱倫在樓下花園裏一邊溜兒子一邊等他,保姆今天周末剛好請假。

遠遠就看到了那臺黑色路虎車,車開得跟人一樣猖狂,趙平津下了車,保安過來幫他停車,他朝著倪凱倫走了過來,高挑瘦削的男人,一襲駝色風衣,臉上還是老樣子,帶著那種討人厭的目中無人的傲氣。

倪凱倫將電梯卡遞給他:“你知道哪屋,你自己上去吧。”

趙平津點點頭。

倪凱倫說:“她現在急了咬人,你可別太蠻橫。”

趙平津沒搭她這話茬,低頭看了一眼穿了一件藍色牛仔背帶褲正蹲在草地旁鏟沙子的小小子:“你兒子?”

倪凱倫趕緊把兒子護在懷裏。

趙平津順嘴評價了一句:“挺可愛。”

倪凱倫驕傲地昂起頭。

趙平津擡擡腿往電梯走:“一胖墩兒,該減肥了。”

倪凱倫大怒。

轉過頭發現人已經消失在電梯的轉角。

倪凱倫蹲下來仔細看了看兒子,裹在毛線帽子裏露出肉嘟嘟的小臉蛋,中介機構高薪請來的金牌保姆,盡職盡責一餐不落地餵,好像是吃得有點胖。

阿寬給他開的門,低聲一句:“她在房間裏。”

趙平津敲了一下門,直接推門走了進去。

西棠聽到門聲響動,目光動了動,看到了站在門口的男人,忽地眼皮輕輕一跳,只是一瞬,又恢覆成了麻木的神色。

趙平津看到了窗邊的一個黑色的影子,黃西棠坐在房間裏的一把扶手椅上,身上穿了一件寬袍似的黑色的裙子,身形上什麽變化倒還看不出來,只是趙平津望了她一眼,就明白倪凱倫為什麽要打電話給他了,黃西棠整個人都是呆滯遲鈍的,趙平津只看了一眼,已經明白了,她封閉了自己的感覺,只是為了用來抵禦無法承受的悲傷。

趙平津扶著門框,語氣很平和:“換件衣服,我帶你出去曬曬太陽。”

西棠沒搭理他。

趙平津走了進來,打開衣櫃,替她取出了外套,聲音沈著而鎮定:“換衣服。”

眼看她一動不動,趙平津把毛衣往她頭上套,西棠不說話,只擡手捂住了自己的腦袋。

趙平津按住她的手臂,西棠無聲而劇烈地掙紮,胳膊在衣服裏撲騰,怎麽都不肯穿進去,趙平津本來就是沒有耐心的人,哄了幾句,聲音沈了下去:“行了啊,差不多得了!”

西棠動作停了。

趙平津給她穿上襪子,大衣,把她拉了起來,拖著她大衣的領子把她摟在了懷裏,西棠幾乎是被拎在了他的身上,跟著趙平津的昂首闊步,跌跌撞撞地沖進了電梯。

電梯下降到一樓,趙平津把她一推,陽光一剎那迅疾而刺目地照射在了她的臉上。

西棠立刻閉上了眼。

趙平津摁著她站在陽光裏,西棠只感覺眼裏有一陣,全是黑的。

趙平津開車帶著她往外走。

新年剛過,小區裏的樹上還掛著幾只紅燈籠,車子轉上寬闊的馬路,走了一個多小時,沿途的景色漸漸疏朗,高樓大廈沒那麽密集了,西棠望著窗外,樹林茂密了起來,遠遠看到了一座黑瓦白墻的寺廟高塔。

趙平津帶著她入了廟內,這裏都到了小昆山了,離城區遠,平時香客不多,趙平津開了那麽久的車,也是為了讓她避開人潮不被打擾,兩人一路穿過兩重殿堂到了西廂的禪堂,趙平津將她送到了門口:“師父在上課,你進去聽聽吧。”

西棠看著他,眼睛裏泛起清亮的光。

趙平津搖搖頭,淡淡地說了一句:“我就不進去了,趙家的爺們,都不太信這個。老太太倒是虔誠,初一十五都吃素。”

西棠進去了。

待到出來時,西棠拐了幾個游廊到了東廂,看到趙平津站在地藏殿前的一個巨大香爐旁,旁邊是一位穿著黃色僧袍的僧人,兩個人正往煙爐裏燒紙錢。

西棠走了過去,趙平津給她遞了一疊:“給你媽路上安頓花使,燒吧,圖個心安。”

等到那幾厚厚的疊紙錢都燒完了,趙平津說:“走吧。”

兩個人不說話往山下走。

西棠跟在他的身後半步,走著走著腳下發軟,跌在臺階上。

趙平津一下沒反應過來,回頭時只見她坐在地上,他皺了皺眉頭說:“起來。”

西棠這段時間睡得很少,眼前有點花,默不作聲爬起來繼續走,沒兩步,又要摔。

趙平津這次有了準備,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了她的衣領,把她拎住了。

趙平津把她放在了山道的石階上,往前走了一步,站在了她的下面一級臺階,彎了彎腰:“上來。”

西棠默不作聲地俯下身,趴在了他的背上,然後伸手摟住了他的脖子,她又聞到了他頭發,衣領上他的味道,剃須水的木頭香氣,安靜幽涼,那個讓她著迷的味道,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聞到過了。

心裏忽然有點發酸。

很久以前他們談戀愛那會兒,有一年國慶節她在西單的商場做模特打工,那幾天都是穿著高跟鞋一站就是一天,腳後跟磨破了皮,趙平津晚上下了班去接她回家,車子到了小區樓下車庫,然後背著她上樓,西棠背著一個大包,赤著腳趴在他的背上,腳下一晃一晃的,晃晃蕩蕩的都是甜蜜和幸福,現在突然想起來,感覺起來好像是一場幻覺,仿佛那是現實中從來不曾發生過的事情。

趙平津伸手托穩了她的身體,然後直了直身子站了起來,西棠感覺她的身體瞬間往下沈甸甸地壓住了他的掌心,她在他的背上往上挪了一下,試圖能悄悄地減輕一點重量,就聽到趙平津喘了口氣,然後冷冷地說了一句:“你到底吃了多少肯德基?”

西棠伸手狠狠地拍了一下他的腦袋。

趙平津不敢說話了,背著她往山下走,冬天的太陽照射在山林間,天氣連續的幹燥,石頭臺階很粗糙,他走得不快,但很穩,一步一步的,一直走到了停車的地方。

趙平津把西棠放了下來,按了按手中的車鑰匙:“外頭冷,你先進去吧。”

西棠看著他。

趙平津斜睨她一眼:“你是打定主意不跟我說話了是吧?”

西棠只好說:“你要幹嘛?”

趙平津掏出了煙盒:“你先上車,我煙癮犯了。”

西棠坐上了他的車,看到他倚在車旁,抽出一支煙含在了口中。

隔著車窗,他背對著她,西棠終於能仔仔細細地看看他,倚在車窗外的男人穿炭灰色西褲,木褐色高領毛衣,細細看,眉目略藏憔悴之色,人顯得疲累。

錦衣玉食嬌慣半生的趙平津,也有了風霜之色。

趙平津眼前發黑,站了好一會兒,又抽了半根煙,才緩了過來。

趙平津開車回城區。

車子飛馳在公路上,西棠忽然在他身旁開始說話:“她這一輩子,過得很辛苦。”

趙平津微微蹙著眉頭,嗯了一聲。

西棠知道他在聽。

“年輕時候也是有風姿的女人,但沒遇上好人,臨了到老了,好不容易女兒工作賺了點錢了,又查出來病。”

“她一直是個很好看的女人,自己燙頭發,後來開面館,圍裙也是自己裁的,每天都洗得幹幹凈凈。”

趙平津握著方向盤,默然無聲地註視著前方的路面,耳邊只聽到她的聲音,細細的,帶了點柔軟的鼻音,因為拍戲的緣故,其實她平時都是說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只有在很放松的時候,才會有一點點南方口音,趙平津知道,黃西棠明白他在聽。

“可是街坊鄰居有一點點矛盾,那些女人就罵她臟,所以我們就一直搬家。”

“青春期有一陣子,我不和她說話。我怨恨她為什麽要做那樣的事情,讓我放學在走在路上都擡不起頭來。可是我們在仙居住下來,有一點點錢,她就送我去學琴,我從十歲才開始學鋼琴。”

高速立交橋外的長空澄練如洗,趙平津的車開得極快,西棠輕輕地呼吸著,看著男人握在方向盤上的手,修長的手指骨節分明,白皙手腕處露出一枚薄薄的白金表,她無聲無息地看著,她曾經是如此萬念俱灰地思念著過去,也許並不見得是想他,也許想的只是那一段時光裏被他愛著的自己,她身旁的這個男人,是她的戰友,敵人,親人,愛侶,這是她一生以來除了母親之外,共處過時間最久的人,媽媽去世之後,她已經一無所有,她要把她的半生交付出去。

“讀高中時我住校,有一天下午我們上體育課,老師提前放學,我回家時看到門後有一雙男人的皮鞋,然後我悄悄地關了門,回了學校。”

“後來隔了一個星期,她給我拿了一大筆錢,我要考藝校,要上培訓班。我不恨丘伯伯,真的,我卻恨我媽。”

黃西棠支離破碎地說著那些支離破碎的往事。

“有一年快過年的時候,她帶我去買新衣服,一家開在市場路邊的服裝店,我想要買一件當時流行的牛仔褲,當時她在一家絲綢廠上班,每個月的工資五百多塊錢,還養個已經十幾歲的孩子,她要攢錢給我讀大學,我媽當時看了很久,她說:“妹妹,我們回家吧。”

“然後我就跟著她回家了,我當時已經大了,也沒有鬧,但也沒有說話。”

“我們回了家,她想了一個晚上,她不忍心女兒失望,第二天做完了工,她回到家裏,帶我去買了那條褲子。

“其實那條褲子,也沒有很好看,那條褲子後來也沒怎麽穿過,可我當時怎麽就那麽不懂事兒。”

她終於開始哭泣。

趙平津減緩了車速,穿過徐家匯,車子開進了思南路,他帶著她在慢慢地在法租界內兜圈子。

她哭起來就跟她後來在跟他在北京時那樣,哽咽著,沒有聲音的,就是流眼淚,無窮無盡的眼淚,哭得狠了就開始抽噎,打嗝,喘不上氣。

趙平津看著路邊的停車位,打轉方向盤側邊靠停,然後解開安全帶,伸手抱起了西棠,把她放在懷裏,輕輕地拍她的背。

黃西棠靠在他的肩上,一邊哭一邊抽氣,趙平津默不作聲地等著,等了很久,懷裏的人終於慢慢平靜了,一動不動地伏在他的懷裏。

趙平津掏出手帕,給她擦鼻涕。

如今在外面,也是有排場的女明星了,早年他不了解她,這幾年漸漸明白了她當年的處境,可是什麽都回不來了,尤其是再遇到她之後,在應酬他們時,她已經把自己磨成了又柔又軟的小明星,只保存了只要有需要就會笑吟吟的的漂亮臉蛋,大概是把所有的情緒,都放進角色裏了。

黃西棠的頭發散了,幾縷發絲黏著鼻涕糊在臉上,哭得紅腫的眼皮,仍然有淚水從眼底不斷地滲出來。

她趴在他的頸窩裏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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