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鐵在隧道裏穿行，然後燈光照進黑暗，廣告燈箱在車窗外急速掠過，又緩緩停下。人群擁出車廂、地鐵口，散落在四面八方匆匆的路上。車流、人群、喇叭聲，急匆匆的都市催促著時間，我夾在都市的洪流中，很快被推回當前——2016年。失憶、回老家、從物業到策劃總監、從戀愛到幾近離婚，所有發生的一切不可倒回，現在，我又回到了這個城市，又回到了編劇的崗位。

周末的電梯間有些空曠，墻上裝飾的雕花反光板裏映出無數個我，看起來和這個城市裏所有上班族沒有什麽不同，誰也不知道在一夜之間，我已經經歷了整整五年。

坐在辦公桌前，打開我未完成的文檔和小南給我的文件夾，依然一籌莫展。四十八小時前，我以為只要找回記憶，我就可以完成這項工作，但我錯了，找回的記憶打破了我最後的希望和幻想——無所謂才華，也無所謂能力，那五年的謝小清弱到不值一提。

在失憶的前夜，我一個人在租屋裏玩電腦，最簡單的蜘蛛紙牌，一邊點著鼠標一邊無聲地痛哭，一開始是哭世道對我的不公，後來是哭自己的無能。直到走投無路時，我才發現自己原來那麽糊塗。我沒有我以為的那麽有才，卻自恃才華，不肯付出哪怕最基本的努力，在我第一次請教前輩的時候，就被提醒過我缺乏足夠的基本功，我卻只關註他對我靈感的誇獎；剛剛轉正，我慶幸自己的甲方好打發，偷偷用工作時間寫《逆河》的時候，盧佳正一遍一遍修改PPT，其實我們面對的甲方沒有什麽不同，不同的只是盧佳努力做到了滿分，我卻剛達到及格線；跟組做編劇，我在片場頂撞導演和演員經紀人據理力爭，怨盧佳傻，為了不署名的工作太賣力，卻不知盧佳在忍耐中積攢著應對拍攝現場的經驗，也積攢了足夠的口碑。

破格錄用、紀錄片的成功、《逆河》和《系領帶的貓》，幾個耀眼的成功成了我吸食的精神鴉片，讓我以為我距離成功只差一步，但事實上我連一步也沒有走出去。在盧佳埋頭積澱的同時，我只顧著昂頭看著遠方，陷入了自己為自己布下的困局。

也許因為痛哭中的領悟剝離記憶留在身體裏，失憶後的五年，我忘記了那些短暫但虛無的光環，從頭再來。我坦然而認真地做著從物業、售樓到策劃的每一份工作。盡管中間有過一些小插曲，但是我從一張白紙開始，到最後成為中層，每一步都是靠自己的努力走上來的，我問心無愧。

可當工作漸漸穩定，昔日故夢重新蘇醒，我又變成了以前的樣子，把臆想中的“著名編劇謝小清”當做精神鴉片，以為才華可以解決所有問題。我一周有一半時間住在公司，但工作效率遠遠不如每天遲到從不加班的小南，我像五年前一樣每天十幾集的看劇，美其名曰學習，其實只是不經大腦地打發時間，我沒有足夠的基本功，卻緊盯著聲名、版權、面子。

陸一梧說的對，我的雜念太多，已經沒有時間讓我再一次成長。我不能繼續陷入對才華的迷信裏。盧佳曾說我的才華在她之上，如果在剛畢業時我苦思冥想拿出的那些創意可以稱作才華，那我也許真的略勝於她，但多年之後的今天，我與盧佳的差距足夠打破我對“才華”二字所有的幻想。

手機響了，是大霞姐的消息，她發了很多圖片，最後是一句話：“小清，朋友圈又有人說你抄襲，我正在努力幫你辟謠，你也快出來看看！”

那些圖片大概是說我抄襲的人的朋友圈截圖，我沒有打開看，回覆了一句：“讓他們說吧，別管了。”按了鎖屏，嘆口氣伏在桌上。

電腦屏幕上映出我的臉，和那些蒼白的文字融為一體。網絡上的那些聲音說得沒錯，這個人確實抄襲過，不止一次的抄襲過。那時謝小清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畢業生，一個窮瘋了的北漂青年，沒有那麽多文思泉湧，沒辦法不間斷地每天寫作一萬字，在那些沒有署名的劇本裏，在那些換錢花的私活裏，鋪天蓋地全是抄襲，有的是借梗重組，有的甚至覆制粘貼只替換主角名字。反正不是我的名字，怕什麽。那時候的謝小清不負責任地想著，躲在不見天日的出租屋裏，心裏也沒有一絲光明。

***

三十五歲的謝小清，在周六的清晨獨自坐在辦公室裏，面對著不堪回首的記憶和一無所有的自己。時間只剩最後兩天，憑借那個輕浮自負、幾乎一無所成的我，我還能完成嗎？

踢踢踏踏的腳步聲，然後是拖動椅子的聲音，小南和平時一樣剛剛睡醒的樣子，提著樓下買的早餐來了，拖開椅子，咬著豆漿的吸管含混不清地向我說了一句：“早啊。”

不想讓她看見我頹喪的樣子，我擡頭打個招呼，隨口問：“今天怎麽想起來加班了？”

“嗯？”小南看了看沒什麽人的辦公室：“忘記今天周末……隨便吧，昨天睡傻了，反正也來了，活動下腦子以免太空虛。”她放下包，看見我桌上的對比調色盤，翻了一下文件說：“就剩兩天了，還不討論？”

我看著她沒有說話。那天我向Paul說要調走小南，緊接著聽見小南向希希吐槽我，於是一直認為她一定也不願意繼續與我合作，但仔細想來，從前天早上她和陸一梧一起來找我，到昨天她把這份調色板給我，都完全沒有她退出合作的跡象。

小南見我不答話，自覺轉回自己的工位，看著她打開電腦，我問：“你還願意和我合作對嗎？”

“開玩笑！”小南在鍵盤上敲著密碼，頭也不擡地回答我：“我也花心思寫的，你說獨吞就獨吞啊！”

態度還是一樣糟糕，但人似乎真的不壞，剛剛還沈重不知所以的心裏升起一絲希望，我看著她嗤地笑了。

小南愕然轉頭看我：“為什麽忽然笑得這麽詭異？”

“謝謝你不計前嫌還願意與我合作。”我由衷地說，小南還在，劇本就一定可以完成。

小南卻退了一步，擺出一個警惕的姿勢：“為什麽忽然說這麽肉麻的話？你是不是想追我？”

我被她弄得哭笑不得有些尷尬，只能板起臉說：“把你手頭的資料傳給我一份，我看完之後咱們再討論。”然後轉過去對著電腦不再看她。這個小丫頭，還是很難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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