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北京返回安城之後的第二天，我在夢中從萬丈懸崖落下來，我看見自己衣襟鼓起的風，看見鳥雀掠過我的發絲飛向天空，看著白雲、流水、崖壁上頑強生長的孤松，我張開雙臂，像是一片落花、一領絹帕，一只不願繼續高飛的風箏，任自己落下、落下，落到無盡的深淵裏……世界在眼前恍然逝去，忽然有一襲青衫映入眼簾，我一個激靈，想要看清，卻被浮雲擋住了雙眼，什麽也沒有看見。

醒了，我翻個身，拽了拽被阿森奪走的被子，迷迷糊糊還在想著剛剛的夢境。我是不是看見一個青衫的人影，又或者只是一片被夕陽染了色的雜樹？半夢半醒地想著，黑暗中似乎有一點光亮，緩緩向我靠近。

是一盞花燈，燈上有初荷經雨，有啼鳥落花，一對紙燕在燈下盤旋翻飛，花與燕的影子映上一襲青衫，李公子提著燈，出現在我眼前。

我坐起來看著他，就像他從未走遠一樣，看見他，我說的不是“好久不見”，而是：“鶴閑，我夢見我跳崖了。”

他指指上空：“你看這是哪兒？”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有孤峭的絕壁、遒勁的古松、纏繞在山腰的絲絲縷縷的浮雲，原來我已經在崖底了。沒有奇花異草，沒有溪水游魚，這個一點也不美的崖底，只有滿地泥濘而已。

“踩到崖底，才能重新站起來，否則在半空無論如何掙紮，在別人看來都只是徒勞的小醜而已。”李公子的聲音在耳邊說，我擡起頭，他已身在半空，騰空翻轉著，做著各種各樣滑稽的動作，像是在掙紮，卻依然在不斷墜下。我看著他的模樣，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笑彎了腰，笑軟了腿，笑得伏在地上，撲得滿身泥濘。

我坐在泥濘裏，仰著臉看著那個高高在上的世界，看著它的高絕和險惡，然後身子一輕，和李公子一起騰空躍起，踏著崖壁上的凸石，踩落古松上的松果，穿過裙帶一樣輕柔的浮雲，落在了山崖頂上。

從這裏看下去，整個江湖盡收眼底——四極天柱支撐著蒼穹，牧場上萬馬奔騰，江海裏千帆共濟，酒樓裏舉杯暢飲，廣漠上彈劍而歌；叢林裏有古老神秘的村寨，大山下沈睡著遺失的寶劍，莫測的傳說，失傳的絕技……五隱、四極、三莊、二盟、一歸心，這個江湖裏有一張巨大的網，把那些莊園和那些人全都串聯起來，而秋聲樓，只是這張網上普通的一個點。

我癡癡看著這個世界，不知何時已身在半空，浮雲聚了又散，像時間流淌不息，我看見的那個世界最初的樣子，看見有英雄打破了陳舊的規則和信仰，金戈鐵馬之後，無數新鮮的萌芽欣欣生長起來……漸漸至於繁盛，新的秩序被建立，織成那張大網，然後它們相互撕扯著，終於，線斷了，網破了，一切崩塌了……有人奮力支撐，有人暗地奔走，有人棄劍遠遁，爭鬥、背叛、尋找……一陣風雪，一場殺戮，廢墟一片死寂，寒鴉飛過被撕毀的大旗，飛過冰封的湖水，落在桃花謝盡後的秋聲樓上。那樓已被廢棄百年，破敗的戶牖之後，還有聲音在低吟：“百代萬物，不過盈虛更替，興衰交疊。三光永恒照耀，四時不輟流轉，光陰雕飾改變了一切，卻什麽也沒有改變……”

……

淩晨四點，我睜大眼睛想要看透這片黑暗。我醒了，不是一覺睡醒的那種醒，而是一夢十年的那種醒。

世界原來那麽大，每個人都短暫如蜉蝣，渺小如塵埃。什麽時候起，我關上了那扇看著闊大世界的窗戶，開始緊緊攥著自己渺小卑微的生活？人造的安逸養育不了來自野外的花朵，我們像是兩條擱淺的魚，躺在泥塘淺淺的水坑裏，五年來，我有無數次機會重新拾起手中的筆，卻總以為那灘渾水就足夠讓我們活下去，騙自己說我絲毫不懷念那片已經被遺忘的大海，安穩讓人變得憊懶，麻木地過著那些雷同的日子。這渺小的我，這須臾而逝的時間，我真的就這樣在不甘和憊懶中度過嗎？

那個江湖還在腦中翻湧不息，我再也沒有睡意，輕悄悄地起身，抱著電腦來到客房，開機，開文檔，我覺得我一定可以寫出一點什麽，關於那個夢裏的江湖。可最終我什麽也沒有寫出來，夢的印記漸漸變得混亂而模糊，應用文的文風讓我寫了又刪，不斷修改，心裏越來越焦躁，忘記了世界，也忘記了時間。

冬天的天亮得太晚，一點點晨光透不過緊閉的窗簾，黑暗中只有屏幕幽幽的光亮，我緊盯著空白的文檔，打字，刪除，反反覆覆，直到忽然瞥見屏幕上的時間，驚覺快要遲到，才發現阿森已經在門口站了很久。

“我忘、忘記看表了。”我磕磕巴巴地說，手忙腳亂地關著電腦，系統問我要不要保存文件，看看那一行半蹩腳的文字，我飛快地點了“否”，退出Word，關了電腦。踢上拖鞋站起來，剛走了兩步，就腿一軟差點摔倒。阿森上前一步把我抱住：“慌什麽。”

是因為怕在客廳影響他休息，才縮在客房茶幾旁邊寫，太久沒動，腳麻了。我雙腳沒了知覺，整個撲在他身上，仰頭回答：“做飯啊。”

他把我抱到沙發上，看了看表：“來不及，洗把臉就走，路上買點。”

剛開始，阿森對於我每天上班之前務必把他弄醒吃飯極度不滿，整日枕頭蒙頭哀嚎著睡不夠，在安城住幾天就要回去好好睡覺。後來成了上班族，偶爾也要犧牲早飯時間懶床。再後來，不知不覺的就變成了一日三餐作息規律的好先生。今天他按時起床，收拾得幹凈利落卻沒有早飯吃，看起來竟然有點不太高興——如果心情好的話，他會看著我摔倒然後嘲笑一番，而不是過來接住我。

上班的地方遠了，買了新車之後阿森通常都會載我上下班。我啃著路邊買的煎餅果子，阿森開著車，漫不經心的問：“那會在寫什麽？”

我咽下嘴裏的煎餅，才回答說：“晚上做的一個夢。”

“呵，夢。”阿森笑了一聲，沒有再多說什麽。

我繼續吃著早飯，也沒有多說。那天活動結束之後，我開玩笑地問他：“說起來我也是過氣作家，這麽近水樓臺的資源你怎麽不用？”阿森看了我一眼：“他們都有作品，你的作品呢？”或許在他看來那只是多年前的一段笑談，但對我而言卻是心底忘不了的情結，氣氛一時有些僵，我卻還不甘心地說：“說不定我辭職之後就寫出來了呢。到時候不給我包裝一下？”阿森笑笑，隨口說道：“你這又紅又黑又過氣的，包裝起來成本太大，再說先寫出來再說吧。”

我可以理解為他是焦頭爛額的活動之後懶得去想覆雜的事情，也可以理解為這就是他最真實的想法，在那個時候不想考慮我的感受隨口就說了，又或者可以理解為，他早就失去了讓我寫出來任何東西的信心和耐心，現在我對他的意義，只是一個居家過日子的普通妻子罷了，對了，還有做飯和生孩子。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夢的內容，主要提煉自李公子所在世界的設定文《麒鳳志》，很奇怪的一篇文，很多年前寫的，文筆也比較稚嫩，感興趣的話可以去隔壁看一眼，會更容易理解李公子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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