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森確實變了。從老家回來之後，他晚上繼續做他的獨立出版物，白天則拿著以前出的成品去找工作。只怪安城太小，為數不多的正規出版機構高高在上，阿森的本科學歷甚至敲不開出版社的大門，這裏也不是一線城市那樣的文化中心，沒有什麽像樣的圖書工作室。最後退而求其次，阿森帶著旅游方面的專業基礎，通過了一家生活類雜志的面試。

那天下班，阿森來公司接我，興致勃勃地說在餐廳訂了位置，要慶祝他重新成為上班族。餐廳的環境溫馨雅致，每一道菜都精致誘人，我卻提不起來太多慶祝的興致。或許是因為覺得他是在為了我委屈自己，或許是因為隱隱覺得，一旦不再是獨立出版人，他將不再是我的阿森了。

不走心的慶賀瞞不住阿森。“別這樣。”他放下酒杯，向我伸出手，我把手放在他手心。十指連心，似乎十指相接，才能說最真心的話。“聽我說，沒有人可以只靠情懷就活下去，我清楚自己不足以承擔一個家庭的責任，你不在乎，那是你的豁達，但如果我也不在乎，那就是我的無能和不負責任。上一次還有些話沒有說完，其實我就是那種抗爭過追求過、為了所謂的‘理想’奮不顧身過，最後選擇妥協的人。在遇見你之前，我已經在不斷妥協，也不止一次地想過，我一定會有撐不住，最終完全妥協的一天。很抱歉，在我選擇妥協的時候遇見你，那樣無拘無束的日子，太短了。”

是啊，為什麽我們遇見的時候，都已經告別了可以無所顧忌自由自在的年紀，在這個世界上，有理想有情懷的人那麽多，為什麽最後可以堅持下去的人那麽少，生存、親人、時間，是什麽把我們拉回我們必須面對的現實世界。我明白，我們身後都有那麽多的牽絆，讓我無法走到我們最想要去到的地方，現在不應該惋惜他為了我而妥協，而是應該慶幸，不得不妥協的時候，我們還有彼此，如果生活註定有七分現實，只能保留三分的理想，那麽我們就是彼此那三分理想。

我明白了今天他叫我出來，對我說這些話的意思，也明白了此刻我應該做些什麽。輕輕回握他的手，我說：“沒關系啊，還有過去，我們還有‘那五年’在一起。”他從西藏回來之後，我在夢醒後說了些胡話，說我失去的五年，就當做是和他在一起，就像是那些夢，這個“假想”也是向著現實世界之外開的一扇窗：“我好像想起來一點了，你想起來了嗎？”

“是你忘了，我可全都記得。比如那一次……”阿森配合地接話，說起虛構的我們的過去，他在他過去的行程裏編排我，我聽著，偶爾也一起編著故事，或者驚險、或者搞笑、或者浪漫……盡管現在漸漸知道，那五年裏我們並不相識，但沒關系，與真實存在相比，我選擇和他一起，去見證他最飛揚最自由的歲月。

朝九晚五的日子就這樣開始了，開著幾百萬的豪車上班實在太紮眼，阿森選擇了相對低調的自行車，專業騎行車上被安上了蹩腳的鎖和車撐，每天穿梭在早晚高峰的公交和電瓶車中。而那輛四手車平時就停在樓下，唯一的使命就是一趟一趟地拉裝修材料，阿森東奔西走，我就進監工，新房的裝修也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在那段忙碌而充實的日子裏，走失很久的李公子，終於踩著這個夏季的尾巴，回到了我的夢境裏。那幾天，我的秋聲樓和它的主人接連入夢。

第一天，我像是終於逃脫囚籠的鳥兒，背向著燈火酒綠的城市，奔向那個目的地。走著走著，城市的街燈就變成了河上的漁火，走著走著，熙熙攘攘的人群就變成了無垠的草原，走著走著，那片桃花林像傍晚的雲霞，出現在視線的盡頭。我向那邊奔跑，腳下踩著的是馨香的泥土，衣袖拂過滿樹繁花，花瓣在我身後飄飛落下。終於，秋聲樓出現在眼前，老於在溪邊踢他著水花，大門緩緩打開，李公子在門口向我長揖行禮。撫摸著老於的脖頸，我心滿意足地嘆了口氣：“好久不見，鶴閑。”

又一天，雨水順著屋檐滴滴答答地落下，我站在屋檐下，看著雨水落在石板的地面，匯入蓮池，然後天色亮起，灰蒙蒙的天空開始泛白，最終變作剔透的湛藍，陽光照著頭頂的屋瓦，腳下的石板，尚未幹透的水跡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雨後初晴，小院裏忙活起來，時而有人彈劍而歌，時而有人撫琴助興，時而有人烹茶煮酒，我也坐在天井下，在雨後的陽光裏，與他們說笑著，玩鬧著……

又一天，我坐在秋聲樓的屋脊上看著天空，而李公子枕著胳膊躺在旁邊。清晨，有陽光穿過層疊的雲灑下來；午後，有仙鶴從天邊飛過；傍晚，有火燒雲染紅了半邊天；夜晚，有漫天的星鬥，從天空的這一邊緩緩走向那一邊，我甚至看得見，時間留著它們身後那些長長的、卻在逐漸消失的痕跡……

待天空重新亮起，睜開眼睛，看見的卻不再是秋聲樓的天空，而是床邊的一面白色的墻壁，墻上的裝飾畫已經被取下來，只留下釘子的痕跡，墻角邊放著幾個打包好的紙箱和幾個整理袋——今天，就是我們搬家，離開這個出租屋的日子。

所有行李已經搬走，鎖門之前，我最後看了一眼這個小屋，這是我病好之後住過最久的地方，在這裏哭過、笑過、爭執，在這裏有很多人開始走入我的生命，比如阿森，比如只活在夢境裏的李公子。

關門的一刻，忽然想起在昨晚的那個夢裏，躺在星空下，李公子對我說的那句話：“雖然這個世界已經停止生長，但無論你什麽時候想要回來，秋聲樓總是在這裏。”又想起那些我還不熟悉的朋友，想起天井下我們的暢談和歡笑，心中忽然湧起一種感覺——我可能，再也不會見到李公子了。

最後的離別沒有刻意的轉身，那些微不足道的尋常，也許就是最後一眼的凝望。時間就像流水，一切都將成為過去，那些原本就屬於夢境的虛幻，終有一天也將消失在碌碌的生活裏。

作者有話要說：

一共十四章……長長長長的大章節終於結束了，撒花！寫“逝者如斯”這幾個字寫得都沒有美感了……

PS：李公子本名李霽，字鶴閑。所以在最後這三個夢境裏，用到了雨後初霽的意象和仙鶴的意象。

在起這個名字的時候我還不太懂得名和字必須得有點聯系，但是無論是改名還是改字，都覺得他不再是完整的他了，於是在這個解構重組的故事裏，只提鶴閑，不提李霽。關於名和字怎麽聯系起來，想了很久想到了一首詩“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然而還是沒有“霽”在啊，算了，可能這兩者之間確實沒什麽關系吧……

[卷下]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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