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離開洞庭之前的最後一個晚上，我又夢見了那座樓和那個人。

也許是因為洞庭湖上的晚風闖進了我們借住的農舍，我夢見有風吹動著窗棱，窗紙沙沙地響著，開窗去看，卻只有清風拂面，星月漫天。

“星月皎潔，明河在天，四無人聲，聲在樹間。”李公子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歐陽子《秋聲賦》？”我轉過身，是三樓那些書架，卷冊之間透出零落的光，李公子的身影隱在書架之後，看不分明。我端著燭臺，走入叢書之中：“可現在，正當春光。”

“我說的，不是四時輪轉之秋聲，而是天地萬物之秋聲。百代萬物，不過盈虛更替，興衰交疊。兩儀相生、三統循環、四時變幻……春時欣欣，人無不悅之；夏時茂茂，無不望駐之；秋時蕭蕭，茫然而不覺；冬時寂寂，苦寒以畏之。夏去餘烈未遠，猶有花蔭之醉，秋來肅殺將至，尚耽片時之歡，待西聲乍起，呼號憤發，草變色、木葉脫、天黟然、地催折，而懦者懼、庸者怨、勇者壯、智者期，世間百態，比比在目。冬者，坤下一陽，生發可覆；秋者，巽下陰生，栗冽成觀。興，當思衰亡將至，亂，應知升平可期，盛不可久，衰不可久，避不可久，掩不可久……”

我繞過書架，又回到那扇窗邊，風吹滿小樓，李公子站在窗邊，迎著那些看似溫和，卻暗藏肅殺的晚風。這天下風雲湧動，來自遠方的秋聲，片刻不曾停息過。

“你怕嗎？”我問。

“哈，來便來。總要經歷寒風的撕扯，摧折的才能重新生長，總要經歷融雪的沖刷，冰封的才會露出本來的模樣。”他在風中展開折扇，青衫在夜色裏獵獵擺動，“那麽你呢？”

我嗎？心裏有個聲音想說不怕，可卻有另一個影子，蒙著我的眼睛，讓我不要去看那些未至的秋聲和將起的風雨。

“你也不該怕，因為這番話，原本就是你一字一句告訴我的。”

“我？我以前告訴你的嗎？你是誰？我以前又是誰？”我拂開遮擋在眼前的迷霧，清清楚楚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窗外是平靜的湖面，星光落在水中，閃爍成字，一筆一劃地寫著他說的那些話，又或者，是我留著這個世界裏的那些話。

李公子沒有回答我，就這樣消失在我的夢境裏，我也沒有繼續追問，關上了那扇山雨欲來的窗，靜靜地從夢境裏醒來。

一樣的深夜裏，我站在樓下，夜晚沒有忙碌的人群，只有星光下的一座樓，像極了夢裏的樣子，我踏上月色下冷冷的臺階，總覺得下一步，就會穿透現實和夢境之間的那一層紗。

這是我第一次在現實裏走進這座樓。夢裏虛無的景象變成了真實的觸感，我拾階而上，輕輕撫摸著粉白的墻壁，清漆的扶手，在二樓的書案前駐足，聽見聲音從上面傳來：“在三樓。”

呵，沒有李公子，只有陸一梧。

上一次阿森傳給我的照片裏，三樓是他們臨時休息的後臺，現在變了，變成像我的夢裏那樣一排一排的書架，城市不知疲倦的燈火映進窗戶，穿過書架，留下斑駁的影子。

“你怎麽過來了？”陸一梧在書架那邊問我。

“該是我問你才對吧，晚上不回房間休息，為什麽來這裏？”屋裏黑著，我看見墻上開關的指示燈，這裏畢竟不是夢裏那個古代的樓，我按下開關，光瞬間充滿這個熟悉又陌生的空間。

陸一梧坐在窗臺上，一只腳踏在窗框上。“這會腦子清醒，想想我的戲。”他指間閃爍著一支煙，在窗臺上磕了磕煙灰，窗臺下已經有一個煙蒂。

還是他的戲。雖然只來了半天，只見到他劇組裏很少的幾個人，但已可以感到他們壓力。“拍電影很難，為了別人的理想，能堅持嗎？”

“沒什麽堅持不堅持的，也就是拍拍這裏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桃花源啊，美爆了。”面對我的擔憂，陸一梧輕松地笑了笑：“我挺幸運的，我爸無條件給我投資，我有試錯的機會，小家夥們也願意跟著我練手，如果公司有活就會把我召回去，不會荒廢的。”

“是嗎。”我淡淡地回應，他很樂觀，但我想問的並不是這個。

陸一梧一根煙抽完，又掏出一根，點燃之前忽然問：“抽煙不影響你吧？打算要孩子嗎？”

“啊？”真是一個猝不及防的問題，我搖頭說，“你看阿森喝成那樣就知道沒打算。”記憶裏的陸一梧還是那個永遠背著巨大的黑色書包的大學生，轉眼已經成了一個煙酒不離手的“成年人”。事實上，我不也是嗎？

陸一梧話題換得很快，我的思緒還停在這裏，他已經跳到了別的地方：“這樓還沒個正經名字，你給起個吧。”

沒有一點防備，被他輕飄飄的一句話砸在心頭。昨晚的夢境又從記憶的水底浮出來，窗外的燈火又變成了星光寫成的那些字。很奇怪，從來夢裏的話記也記不清，可是昨天那些字就像是同時寫在了我心裏，到現在也十分清晰。

“叫秋聲樓吧。”我說。

春光正好，陸一梧沒有問我為什麽會想到秋聲這樣的字，而是低頭點煙，重重抽了一口。

我走近他，他坐在窗臺上看著窗外，我靠在墻邊看著屋裏：“為什麽要替你的朋友堅持理想呢？她自己都已經忘記了，也不會希望你頂著這麽大的壓力繼續堅持。”

陸一梧擡頭看著我，我轉頭看著他：“其實，我就是你說的那個朋友，對嗎？”

他沒有說話，我知道他當然不會說話。

“我失憶了，你知道對吧？我醒來的時候，自己都幾乎不認識自己，第一次來的時候，我也沒認出你來，可是你隔著老遠就一眼認出我來了。我在夢裏見到了這座樓，你說是因為你畫過，可如果是你畫的，你為什麽要我幫你找靈感，為什麽要我給這座樓起名字？”

陸一梧把臉轉向窗外，叼著煙猛抽。

“還有，上次來的時候，我覺得你們劇組裏不止你一個人認識我，有個女孩子，在二樓看我。你公司在北京，原本我沒有想太多，畢竟畢業前我沒有過北漂的想法，但直到最近，有人告訴我那五年我在北京。還有今晚你說的那些話——”

“是盧佳。”陸一梧忽然出聲，打斷了我的話。

作者有話要說：

李公子說的那一大段話裏，大量化用了《秋聲賦》裏的句子。其中還有一句，用到了代表冬至的“覆”卦和代表秋分的“觀”卦。覆卦卦象是上坤下震，所謂“冬至一陽生”，意思極陰中陽在孕育上升。觀卦卦象是上巽下坤，意思陽下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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