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我的是剛進來的客戶，我仔細回憶了一下，絲毫沒有熟悉的感覺，來人卻很快迎了過來：“真的是你！我，胡成，同鄉會見過，想起來了嗎？”倒把剛剛迎過去的娜娜丟在了旁邊。

同鄉會？什麽同鄉會？如果是大學同鄉會，他應該不會一眼就認出我，而我對他毫無印象，只能是——那五年。

胡成熟絡地和我聊著天：“你也來這兒看房子？”

“不，我在這裏工作。”我謹慎地說，這種他認識我而我不認識他的關系讓我緊張。

“工作？”胡成有些詫異，可是我身上的制服、工牌全都說明我確實是在這裏工作，他眼珠轉了一圈，然後恍然大悟地一拍手，指著我說：“我知道了——體驗生活！”

我盡量不露出迷茫的神色，微笑著問：“來看房子嗎？我——”我想說我要下班了，讓娜娜接待，向娜娜的方向看過去，她雖然難掩失望，卻連連給我打手勢，意思不用照顧她，我的熟人我自己接待，於是只能臨時改口：“我給您介紹一下。”

“哦，好好好。”胡成隨口應著，還在狐疑地看著我，似乎要確定我是否想起來他是誰。

他說想看一套給老人住的養老房，我就給他介紹些樓層低，戶型不大，靠近社區公共設施的房子，他卻好像不太滿意，盡問些熱門戶型好樓層。我又觀察了一下這人，名品店裏成套的西裝，裏面的襯衫差了一些，手表皮帶又差一些，領帶沒有熨，還留著之前系過的樣子，至少系了兩天以上，而且穿成談買賣一樣來看房子……呵，應該確實有幾個錢，但卻是短時間內“後天養成”的。

我從資料夾裏抽出另外幾張戶型圖：“這個三居也很受歡迎，很多有小孩的剛需住戶會選這個，還有這個，有一個靈活空間可以改造為三居室，適合做婚房。”把戶型圖推到他面前，果然看得仔細了很多。果然，不是給父母買的養老房，而是來倒房的。

既然是倒房客，買賣就好做了很多，我拿出計算器：“這種戶型只剩頂層22層和19層兩個，按均價四千七，下來不到五十萬。明年開春交房，現房房價比現在高一千不止，所以您現在買還是合適的。”

胡成看著戶型圖，連連點頭：“對，這兩套都很好。”

“那不如都買？”我開玩笑似的說，胡成卻一點也不開玩笑地點頭，然後才意識到似乎是被我識破了倒房客的身份，停了一下，趕緊解釋說：“那個，我是說如果我媽不喜歡，也可以多一種打算……哈哈，在北京掙了點錢，也算是回鄉帶動老家經濟發展，是不是？”說得好像低調，其實眉毛得意地都快飛到屋頂上去了。他嘩啦啦地抖了抖手上的戶型圖：“都是熟人，別家我也不跑了，這兩個一樣來一套吧。”

我真的很想現在就把房子賣給他送他走，可是財務下班了，只能告訴他下班了，改天再來。胡成臨走之前，又要了我一張名片，他把我的號碼輸入手機：“換號了，也對，體驗生活，肯定得有個工作電話。”

這大概是我接待的最辛苦的一個客戶。雖說奇葩客戶每天都有，用麻袋裝著現金來的暴發戶、趾高氣揚挑三揀四的闊太太、像在折扣店一樣討價還價要贈品的大媽、每天都要跑來售樓處吵架的小情侶……但胡成和他們都不一樣。這個人，認識我，可我不認識他，他好像對我有些猜測，可是我根本不知道他猜測的都是些什麽。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盡量不接他的話，繃著臉完成全部流程。可我心裏不像臉上表現的那麽平靜。

關於失去的五年，我想過很多，直到現在這個人出現，終於證明這五年我確實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沒有穿越也沒有精神分裂，而且，他給出了準確的坐標：北京。第一次有了那五年的一點線索，我的心裏緊緊揪著，說不上是興奮還是畏懼。

胡思亂想的一整夜過去，第二天，胡成果然說話算話地來簽購房合同。他麻利地付款簽了購房合同，夾著皮包闊步走出簽約室，忽然想起來什麽，一個猛回頭：“對了，我昨天問了一下在北京的朋友，說是你快兩年沒回去了？”

還是來了，我最怕回答的問題還是來了。我假裝聽不懂，微笑著說：“沒有其他事情的話，交鑰匙的時候還會通知您。”

“我手機號沒變，北京的，你還存著嗎？”胡成問。

我加快腳步，只想盡快把這個“客戶”送出大門，“您的聯系方式購房合同上都留著。”

“手機換了是吧？以前的人都不聯系了？”胡成繼續追問。

已經走到售樓處的大門，我做個送客的手勢：“您慢走。”

胡成笑了一聲，一只腳都邁出售樓處的大門，忽然又回過頭來，問：“謝小清，你是失憶了吧？”

對，我失憶了，我很想知道我失去的記憶是什麽，但絕不是從這個人口中得到答案。我冷著臉又重覆了一遍：“您慢走。”

胡成還不急著走，他臉上浮現出一種奇怪的神色。如果說昨天剛見到我時還有點熟人套近乎的樣子，現在則完完全全變成了一個看熱鬧的陌生人：“你是——簽了那個失憶協議了，對吧？”

好像有什麽東西在心裏猛然炸開，我呆了一下，然後好像失去了控制自己行為的能力。“您慢走！”我聽見自己說，然後雙手抓著玻璃門的把手，狠狠關上了售樓處的大門，玻璃拍到胡成臉上，他的腳也被夾了一下，胡成一個趔趄跳到門外安全的地方，然後才聽售樓處的門一聲巨響，所有人都向這邊看過來。

理智這時候才回到我的腦袋裏。我的手還握著門把手，深深吸了口氣，慢慢重新拉開了大門。娜娜飛快地跑過來：“清姐，怎麽了？”

“沒事，不小心碰到門了。”我盡量裝作沒事的樣子，可是雙手止不住地發抖。好在娜娜沒有註意我，很快出去對胡成說：“胡總，您沒事吧？”

胡成冷笑了一下，揉了揉腳，直起身子看著我，好像還想要說什麽，我走出售樓處的大門，就站在那裏冷冷地看著他，倒要看看他還能說出來什麽驚人的話。

對視片刻，胡成臉上的表情終於一松：“沒事沒事，不小心嘛。”他看著我，用奇怪的語調說，然後轉身走了。

娜娜殷勤地向胡成揮手道別，然後挽著我回去，低聲對我說：“清姐，其實不是不小心吧，你們不是認識嗎，該不會有什麽恩怨吧？昨天聽你們說話就怪怪的。”我搖搖頭沒有說話，娜娜又說：“好嘛，我不問，來笑一個~”來撓我的腰。

我配合地笑著躲開，聽見自己虛假的笑聲在空蕩蕩的售樓處裏回響，世界變得模糊而虛妄，我的腦子裏只剩一個聲音：失憶協議，那是什麽？我不是一直很想知道那五年究竟是什麽嗎？可為什麽答案會以這樣的方式出現，而我為什麽我會有那樣的反應，我在畏懼什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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