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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生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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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點多鐘,火車放慢了速度,從山腳下開過,開過一根根白色的柱子,最後在站臺上停穩。車上有人向下面揮舞雙手,大喊。站臺上的人們奔跑了起來。

寧潯摘下氧氣面罩,將頭巾拉到臉上,戴好墨鏡和帽子,背起背包,站了起來。

“你的行李呢?”吳升問道。

“喏。”寧潯聳了聳肩。

吳升笑道,“哦。”

她還是那個樣子,喜歡輕裝上路。他背起了自己的背包和一個小行李箱,然後伸手摘下了寧潯肩上的包,放在了行李箱上。寧潯伸了伸手臂,聳聳肩膀,笑道,

“吳媽在,省心省力。哈哈……”

如果不了解她,看她表面上沒心沒肺地開玩笑,會以為她沒事兒。王濛說,自從那次他

看到她哭,去找呂尚之後,她哭都背著他了。吳升在心裏嘆了口氣,臉上笑道,

“等你孟二哥到拉薩。你可以跟他好好敘敘舊。”

“好嘞。”

“吳媽”這個外號是孟石起的,一下子仿佛回到了舊時光,寧潯沒有察覺到此刻自己臉

上由內而外的笑意。鏡片後面,吳升那一雙漾著柔情的眼睛被晃得左右躲閃。

“眼鏡叔叔,再見!”

坐在下鋪的黑紅臉蛋小家夥拉了拉吳升的衣角。吳升低頭探進座位裏,抱了抱小家夥,“再見,德吉!”

他們走下火車,跟在一群喇嘛身後朝出口走去,右側幾個老人邊走邊轉著經桶。

“這裏是不是每個人都信佛啊?”寧潯好奇問道。

“嗯。確切說,這裏每個人都有信仰,有的信藏傳佛教,有的信苯教,有人信天主教,另外還有一些原始民間信仰。”

“民間信仰?”

“比如信山神、龍神、牦牛、虎、羊、鬼神、圖騰等等。”

“考考你,這裏的人可以分為哪兩類?”

“男人和女人,”吳升故意讓她。

“笨蛋,是有信仰的人和沒信仰的人。哈哈……你有信仰嗎?”寧潯得意地大笑。

“有吧,人都是有信仰的,只是信的東西不同。”

“哦?”

“你心裏最渴望的、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信奉的。”

最渴望的?呂尚——這個名字猝不及防地冒了出來,又被她狠狠甩了出去。寧潯那一瞬間的失神被吳升收入眼裏,他無法否認心底的失落。但沒關系,他的願望就是幫她實現她的願望。

“吳百科,你來過西藏?”

“嗯。”

“啥時候?”

“好多年前了,來工作。”

是六年前,來問佛。

“嘀,”寧潯隔著空氣,假裝按了吳升鼻子一下,“百科全書,能告訴我咱住哪嗎?”

“你沒訂?”

“我走得匆忙,打算到這再說,哪家好就住哪。”

“我就知道,我訂了一家大昭寺附近的旅館。從它家房頂可以望大昭寺,你身體還沒好利索,下午就坐房頂上曬太陽吧。”

“不,我要出去走。”

“你要去哪?”

“沒想好,走哪算哪。”

他也猜到了,她依然是那麽隨性而為。

“好。我也是隨便拍拍照,采采風。我陪你。”

“太好了,升哥!”

寧潯伸出了手,五指張著,吳升和她輕輕拍了一下。有點太興奮了,寧潯感覺有點眩暈,閉上了眼睛,順著胸口。吳升趕緊扶住了她。還是那麽人來瘋,真希望她心底也如同當年,一陣風一般,來去自由。

“還好吧?”

吳升從她的背包裏翻出那瓶輔酶,拿出兩粒,又將她的水杯拿出來,擰開蓋子,遞給了她。

“坐一會。”

吳升指了指行李箱。

“謝謝,升哥,”寧潯虛弱地答道。

又歇了一會,兩人再次出發。到了旅館,吳升點了些有營養又好消化的菜飯,送到了寧潯房間,兩人一起吃了午飯。

“你在房間裏休息。”

“我出去采購些東西。”

吳升走後,寧潯一邊吸著氧氣,一邊昏睡。過了兩個小時,吳升拎著大包小包回來了,寧潯也早已睡醒,躺在床上一邊翻看房間裏的雜志,一邊跟王濛聊天。

“有升哥在,你就放心吧。好好照顧你媽媽。”

“嗯。”

“那首歌你有靈感嗎?”

“暫時還沒。”

“好,不急,我在這兒再采采風。”

“嗯。保重!”

“你也是!”

吳升進門,把大包小包放在了椅子上。

“哇噻,這麽多東西。”

“嗯,厚一點兒的沖鋒衣,這裏晚上溫度很低。這些西洋參切片和菊花一起泡水喝,免得你虛熱上火。這是便攜氧氣瓶,你隨身帶著。這裏是水果和當地特色零食。”

“你是上帝派來的嗎?升哥。”

“……”吳升笑了。是啊,派來守護你的,他在心裏默默地回答她。

“我想出去走走。”

“身體行嗎?”

“沒問題,剛才睡得可好了。”

“好,我取下相機。”

“你歇著吧。我自己出去轉轉。”

“不用,等下去貼尋人啟示,也歇不著。”

“討厭,升哥,你嘲笑我,”寧潯咧嘴笑道。

兩個人說說笑笑地來到旅館門口。寧潯左顧右盼,

“去那邊。”

“好。”

吳升跟著她朝著西邊的夕陽走去。經過大昭寺門口,廣場上是密密麻麻磕長頭的人,耳邊是此起彼伏的誦經聲,夕陽將他們的身影映在了墻上,好像是皮影戲一樣。吳升用鏡頭記錄下了這些黃色光暈中的影子,

“冬季是朝聖的旺季。”吳升說道。

“嗯。”

“要進去嗎?”

“不,今天我想離他們更近一點。”

寧潯望著那一臉虔誠的人們,他們中有人白發蒼蒼,有人一臉稚嫩。但都朝著一個方向,立正姿勢,雙眼直視蒼穹,“啪”拍出第一聲響,雙手合十,高舉過頭;“啪”拍出第二聲響,雙手繼續合十,移至面前;“啪”拍出第三聲響,雙手合十移至胸前;雙手自胸前移開,與地面平行前伸,陡然撲倒於地,額頭輕磕地面。每一個動作都傾盡全力,同時口裏誦著經文,就這樣完成了一次全身心的朝拜和祈求。然後再一次又一次地重覆,直到確信神聽到了他們心底的聲音。

他回過頭看到寧潯站在那,雙手合十,靜靜地,閉著眼睛。她的睫毛尖被夕陽染成了金黃色。吳升拿起相機記錄下了人群中這個瘦弱的身影,那張臉和初遇時一樣幹凈,只是淒苦更重了些,好像風雨中的一棵枯樹。

“我們走吧。”寧潯睜開眼睛說道。

她朝西走去,吳升緊緊跟隨。

“升哥,你怎麽不許願?”

“我沒什麽願望,覺得現在就很好。”吳升淡淡說道。

這是他的心裏話,只要在她身邊就很好。

“我也沒許什麽願。只是被剛剛的氛圍感染了,也想拜一拜那位神。”

“順其自然,挺好。”

“嗯。”

寧潯沈默了。她從來沒強求過什麽。她不強求呂尚,也不強求自己,一切都是順其自然的結果。他們迎著夕陽,一直向西走著,一路上,經過了無數個磕長頭朝大昭寺而來的人們。他們走過了一條條街,一家家店鋪。逐漸地沒有店鋪了,人也稀少了,這座城市很小。不過,那些磕長頭的人卻源源不斷。他們從夕陽餘暉裏,朝著拉薩城匍匐而來。在這冬日裏,罕有游客,這些身影顯得更加突出。一個老人推著板車,他的兒子在前面磕著長頭,他年邁的妻子在一旁轉著經桶,拿著佛珠,兒子每磕一個頭,她推出去一顆珠子。兒子的頭上有灰褐色的繭,不知他一路到這兒,磕了多少頭。還有一個小喇嘛,獨自一人,背著一個長長大大的包袱,他先把包放在一邊,磕五個長頭,把一塊石頭放在那,再跑回去取包,就這樣一路超前磕,再超後跑,再超前磕……他的黑色松巴鞋上滿是塵土和泥巴,鞋底的毛邊已經磨飛了。

一路沈默。寧潯向他們行著註目禮。終於,她坐在了路邊,拿出氧氣瓶,用力地吸著。吳升在她旁邊坐下,默默地把水遞給了她。過了很久,她站了起來,繼續向西走著,天已經黑了下來。吳升想要阻止,但欲言又止,只是繼續跟著她,默默地走著。他們就這樣在黑暗裏走著,寧潯的喘息聲變得越來越重。偶爾有貨車從身邊開過,大燈照亮了她的臉,吳升看到了那上面的淚水,他知道那是心裏的苦凝成的。他的眼睛也濕潤了。他想給她遞手帕,手卻停在了口袋裏,攥緊手帕,沒有拿出來,就這樣如同影子一般默默地跟隨著她。他怕她察覺到他的存在,就不會這麽肆意地流淚了。她停下來,他就遞水給她。她走,他就默默跟著。就這樣,不知走了多久。寧潯又坐下了,喘得厲害,然後,她趴在了地上,腦門枕在手臂上,五體投地地趴在那裏,雙肩顫動。等到她的肩膀不動了,怕她涼著,吳升從後面夾著她的腋窩,把她提了起來。

“升哥,我走不動了。”

“嗯,上來。”

吳升蹲下,寧潯慢慢地爬了上去。

“對不起,升哥,拖累你走這麽遠,還要背我。”

“你有一袋子大米重嗎?剛剛又灑了一路水?快成木乃伊了。”

“呵呵。”

寧潯苦笑,擡頭,一雙淚眼望著天,滿天繁星,沖她眨呀眨。為什麽當初愛上的是他,而不是他呢?他總是這麽暖,暖得讓自己舍不得離開,但他總是差了一點她也說不清的什麽。

她和呂尚見第三面時,他就向她表白了。在這一點上呂尚和自己是一致的,愛上了就不顧一切,泥沙俱下。而在她婉轉地向吳升說自己不想離開基地時,他卻鼓勵她離開。直到最後一刻,在那片白樺林裏,他也只是在囑咐她生活上的事,始終沒有說出她想聽的那一句。這讓她想起了王志華式地推諉。所以啊,在她的認知裏,她覺得吳升也會像王志華一樣,找一個和自己性格更相似的人,像李倩一樣踏實勤懇的人,過無憂的一生吧。可她不明白他為什麽一直單身,她模糊地覺得也許和自己有關,也許只是自己想多了。但無論如何,從她生命裏消失了六年的吳升,依然是這麽暖,她默默地感受著隔著衣服傳來的熱量,讓她安心的暖。天上的星星變得越來越模糊,寧潯的眼睛慢慢閉上了。

他們就這樣不知道走了多久。越久越好,沒有盡頭最好,吳升默默地想著。但當寧潯的頭搭在他肩上時,他知道她睡著了。怕凍著她,他最後還是攔下了一輛卡車。她靠在他肩上,不省人事地睡著。一路顛簸,怕她撞到頭,他輕輕地攬著她的肩。卸下了那道屏障的睡臉充滿疲憊,就這樣望著她,讓他有種錯覺,仿佛她還是當初那只在基地裏飛來飛去的需要他保護的小鳥。他們之間不曾隔著那六年的千山萬水。一直都是吧。這也許是改不掉的習慣了。他望著窗外黑暗中連綿的雪山,心裏感慨萬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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