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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不達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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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潯躺在那,一直沒睡,將窗簾掀開一條縫,往外望,快要到太原了,外面路燈和高樓的光透過窗上的霧汽在她臉上忽明忽暗地閃過,看累了,就閉一會眼睛,聽火車的咣聲。她有點恍惚,腦袋還在那個三年來基本寸步不離的小村子裏,身體卻挪到了火車上。下午王濛把她送進了城,讓她在火車站附近的商場采購些戶外必需品,就回了家。沒想到最後就自己一個人上了火車,去那麽遙遠又高寒缺氧的地方。三年前的她上山下海都是不怕的,可如今的她心裏真的沒底。這幾年要是沒有王濛,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樣子。王濛撐起了她的生活,而那只螢火蟲撐起了她的精神。現在她尋著螢火蟲指引的路線,去找尋自己的精神,卻沒了生活的拐棍,心難免覺得有些懸空。

“嗡……嗡……” 寧潯的手機震動了兩下,鬧表響了,十一點整。她打開了“無言螢火蟲”公眾號,讀了那篇《根》。她看著圖片裏雪原上那截埋在冰裏的樹樁,就想它是死了吧?然後目光越過樹根,看著它背後的雪原發呆。又想死了也好吧,就不覺得疼了。眼淚就好像受到地心引力的感召,自動流淌出來,滑到眼角,浸入了白色的枕頭。然後她用雙手使勁揩去,不留一滴殘餘。這三年都是如此,免得被眼皮吸收了進去,第二天被王濛發現,哭的時間也不能長,否則使勁揩也沒用。她就像個賊一樣,偷哭。因為王濛看到了會不好受,會想著做點什麽來幫她。她知道王濛私下裏找過呂尚。

呂尚願意用現在公司的股份補償寧潯,他也提出過幫寧潯找最好的心理醫生治療,但都被寧潯拒絕了。這位舊情人在精神和物質上對她都可謂是仁至義盡了。他是個有擔當的男人,這一點她沒有看錯。也正是這一點,讓她恨不起來,也放不下,所以她就轉而恨自己,厭棄自己。她恨那個因為一句歌詞,就要將整首歌重做,鬧到不能按時發片,讓他去求人來減少違約賠償的自己。她恨那個總是因為是否要參加讚助商的飯局而和他爭執的自己。有一次,她臨陣爽約,害他喝酒喝到酒精中毒,進了急診室。她越恨自己就越愛他,越愛他就越恨自己,對這點她也無能為力。兜兜轉轉了三年就是出不來這個圈。可是,她忘了,為了他所謂的吸眼球,她塗了自己最討厭的大濃妝;為了他所謂的市場,她唱了很多不知所謂的歌。

寧潯用手背抹了下鼻子,然後打開無言螢火蟲的對話框,留言:“我去問問。”之後,退回到桌面,打開網頁,輸入“呂”字,自動彈出來了“呂尚”,她點擊搜索,看他近來的消息。這是她隔三差五忍不住要做的事情。呂尚依然馬不停蹄地一個接一個項目地忙著,偶而可以搜到他和司佳出席活動的照片,照片上的他們抿嘴微笑,司佳笑得恬靜而又滿足,呂尚笑得躊躇滿志,眼裏總是透著向下一個碉堡進軍的待發之勢。她當年就是被這種目光吸引,因為那個時候的她也是躊躇滿志。

那一年她二十三歲,來北京找初戀男友。他叫王志華。是當年拖著鼻涕和她一起上山烤饅頭的小夥伴。他們同歲,他和其他小孩一樣都被寧潯的膽子和歪歪腦筋給收了,跟著她混有好吃的、好玩的。初三的時候,一天中午,寧潯和幾個同學並桌子吃飯時,挪了王志華的桌子,他書桌裏的一摞信紙掉在了地上。她打開一看都是手寫的詩稿,是她沒看過的。她從小在奶奶的熏陶下,飽讀詩書,不可能一首都認不出來。結果一問,果真是王志華自己寫的,那些詩裏透著黛玉一樣的氣質。比如,課間操時,看見樹葉被風吹得七零八落,他就寫道,“漫天葉雨空寥落,踐入泥土知是誰”。王志華的文才來自於他肚子裏有點墨水的爺爺。在他們小時候,王志華爺爺就是村裏為數不多的會寫大字的人。

情竇初開的年紀,那盞昏暗小燈下的不離不棄讓她腦袋裏對爺爺奶奶的愛情一直有這麽一個起於詩的浪漫幻想。這一摞信紙一下就點燃了她腦子裏的煙花庫,就這麽劈裏啪啦地紅的黃的綠的漫天開了花。那是荷爾蒙剛剛開閘,到處彌漫的年紀,漫到臉上,就是青春痘,漫到心裏就會變成臉上的花癡相。於是,寧潯在盯著角落裏默默寫字的王志華一段時間後,給他遞了張小紙條,說要跟他處對象,王志華受寵若驚。那時候的寧潯,已經出落得身材高挑了,雖然眉眼不是很出眾,但遺傳了她奶奶內酯豆腐一樣的皮膚,而且學習好,人緣好,又會唱歌,是春節聯歡會上的臺柱子,在這鎮級中學是顆明星。這讓上課時一直在角落裏坐著,下課又躲在角落裏孤零零看書的王志華覺得自己突然被聚光燈照到了。

於是兩個人就開始了一段持續七年,詩來詩往,小蔥拌豆腐一樣的初戀。寧潯是那種愛情大於一切的人,也篤信奶奶那樣的一生一世一個人的愛情。她當時也沒心思讀書了,就想和王志華早點結婚,於是不顧爸媽的阻攔報了當地的中專,讀了個據說還挺吃香兒的會計專業。當時,兩個人是一起約定讀中專的,結果王志華沒扭過一心希望他成龍成鳳光宗耀祖的爺爺,臨陣改了志願。膽小懦弱的他覺得對不起寧潯,也沒敢告訴她。於是,等中考結束,寧潯才知道,兩人走上了不同的道路。聽了王志華的解釋和道歉,寧潯理解了他的一片孝心,原諒了他。她想,反正只要心在一起,人在哪是無所謂的。

他們都開始了在城裏住校的生涯,周末相聚,到王志華考上了北京的一所普通大學後,改為每月相聚一次。零四年,寧潯中專畢業後在當地三線城市的一家私營公司當了會計,每個月工資一千出頭。臥鋪來回就得半個月工資,為了見到王志華時有個好狀態,她一般是周五晚臥鋪過去,周日晚硬座回來,周一照常上班。省下的百八十塊錢可以住一晚便宜的小旅館,但是周一難免暈頭脹腦入錯賬,挨領導罵。

有一次,他請她吃了學校後面的飄著一層凝固紅油的麻辣燙,將她送回旅館房間,兩人如往常一樣聊著各自創作的詩歌,還有一個月以來生活中的大事。隔壁傳來了讓他們紅起了臉的動靜。王志華有些尷尬地說等他娶她時,再帶她體驗那種真正的靈肉的完美結合,然後匆匆吻了她的臉頰一下,就逃也似的跑了。那一刻,她覺得王志華是真正的君子,她覺得他是愛她愛進了骨子裏,都舍不得輕易碰她,於是滿心陶醉,越發覺得自己這一宿硬板兒坐得值。

直到四年後,他那位新女友把一張說某某已孕的白紙黑字的化驗單,擺在她面前,求她原諒和離開時,她才知道君子也可以不全天候都那麽君子的,也看對象是誰。她看了看那女孩蒼白的一個巴掌可以蓋住的小臉,還有只發育到初中階段一樣的身材,還有那一雙好像正在忍受著全世界欺侮一樣的眼睛,就像看到一個加強版的王志華。於是她忍著自己的耳鳴和胃裏的翻江倒海,什麽也沒說,就邁著發軟的雙腿踉踉蹌蹌地從那間充滿各種蓋澆飯油膩味的小吃部裏走了出來,走到了學校外面的一片灰色低矮樓群中,坐在一個裂了縫的水泥花壇上,幹嘔起來,她早晨沒吃東西,胃裏是空的,嘔出來的都是水。

嘔完了,恢覆了一些意識,她就一直向東北方向走。她想回家,又不想回家,所以就這麽慢慢地走,總得有個目的地。王志華的大學在北京郊區,不知道走了多久,天越來越黑,路燈越來越少。她覺得累了,也餓得頭暈,從昨天上午收到那封分手信到現在一點東西也沒吃。她看到了一片亮著燈的房子,想先找個飯館,再打聽個旅館,走近了,發現那裏只有一間酒吧對外營業,她進去隨便點了點兒管飽的,慢慢吃了起來,真的難以下咽啊,每咽一下,都感到一種阻力,好像有一股氣流從下往上頂,直到被內外兩股力量頂出了眼淚,飯才下咽得容易點兒。她就一邊默默流淚,一邊吃完了東西,肚子不空了,心裏的疼又開始叫囂得難受,於是她又點了杯酒,在昏暗的角落裏喝了起來。小時候,她爸自己喝酒無聊,經常用筷子給她點點兒白酒放舌頭上。她每次都會被那火燒火燎的辣弄得筋起鼻子。他爸就哈哈大笑,說龍王爺的孩子會浮水,潯兒你啥時候能陪你爹喝兩杯啊。她覺得今兒就能了,她突然有生以來第一次懷念起家來。她問酒保要了一杯最辣的酒,然後一飲而盡,等酒勁兒上來,她就進入了一種介於現實和夢境之間的漂浮狀態。

這種狀態讓她很舒服,她覺得腳踩在了雲彩裏,然後飄到了酒吧的小舞臺上,飄回了初中時代聯歡會的舞臺上。她跟旁邊彈鋼琴的男孩說,會彈《同桌的你》嗎?男孩點了點頭,音樂響起,她就拿著麥克對著鋼琴唱了起來,她眼睛盯著黑白琴鍵和男孩的修長手指,唱著唱著臉上更濕了。音樂結束了,她覺得夢好像突然醒了。她不想醒,於是又問男孩會彈《月亮代表我的心》不?男孩同情地看了看她,又點了點頭,於是音樂又起來了,她的夢又開始了。就這樣一首又一首,一直唱到嗓子嘶啞,酒吧打烊。她的酒也醒得差不多了,她才發現自己沒地方住,於是問收拾桌子,掃地的夥計,這附近哪有旅店。一個素凈的中年女人走了過來,說她是這家酒吧的老板,覺得她唱得特別好,她的嗓音很特別。又告訴她,離這最近的旅店也要五裏外,天這麽黑一個女孩怎麽過去。她說她可以開車送她去。她說了聲謝謝,就坐進了老板娘的破舊桑塔納裏,老板娘路上安慰了她兩句,也問了她的情況。她迷迷糊糊地就記得兩句話:初戀失敗是會沒半條命的,再遇到個好人會讓你出來得快點,最慢七年也出來了。我是寧缺毋濫的,所以一直沒找到滿意的歌手,你有興趣可以留下,換種活法,收入肯定比你現在高。

第二天,寧潯在旅館房間裏頭痛欲裂地醒來,迷迷茫茫地恢覆了自我意識,想起了她是誰,她在哪。當想起了她被死心塌地愛了七年的男人拋棄時,她蒙住腦袋遮擋陽光,哭到心臟乏力。她睜著空洞的眼睛望著棚頂的白色吸頂燈,裏面密密麻麻的一堆飛蛾和小咬兒的屍體。忽然間,她想起了換種活法這句話,就好像抓住了一個救生圈。其實,她是不想放棄,雖然他們之間隔了一個瘦小的女人和一個未成形的胎兒,她還有手裏握著的那七年,還有對不離不棄的信仰。她是個自尊心強又很幹脆的人,她不會去糾纏。她只會在白天,戴上鴨舌帽到他們學校的食堂裏去默默地確認。她一次又一次地看到了這兩個出雙入對的身影。午飯時間,在人流熙攘、一座難求的大食堂裏,她看到了他默默地往她餐盤裏夾菜和肉,看到了女孩低眉順目間的羞澀一笑,他猶如被這一笑點中了癢穴,剛咧開嘴,又礙於周圍收斂了,然後眼睛久久停在女孩充被飯菜鼓脹起來的小嘴上。

那時候,寧潯想用自己新的活法來挽回王志華的希望一點點破滅了。她以為自己多掙些錢,就可以彌補學歷上與那女孩子的差距了。但她漸漸地從那女孩的舉手投足,還有王志華的眉目之間發現,如果說自己會寫詩,那麽那個女孩就是王志華筆下的詩。她的心逐漸地從萎靡變成幹枯,她體驗到了慧姐所說的沒了半條命的感覺是什麽,就是連一整條命都不想要了,因為那刀捅在了她的魂魄上。

那之後,某一天,一個醉醺醺的男人裏倒歪斜地走上臺,把手放在了她肩上。她敲碎了一個酒瓶,將鋒利的一面沖著自己的脖子。

“你快不過我。”

她盯著一個被嚇得失去了平衡的醉酒男人。最後那男人收回了放在她肩上的手,悻悻而去。之後,她決定離開酒吧,繼續做自己的本行。她去應聘了一家廣告公司的財務。吳升就是在那時碰到了不想要命的寧潯。呂尚也是在那時碰到了躍躍欲試的寧潯。

三年後,她找到了王志華,跟他買一首詩的版權。他說就送她了。她趁他去洗手間時,給他兜裏留了五千塊錢。那時候,他在一家效益不太好的報社工作。寧潯已小有名氣。他說他從小到大一直都是崇拜她的,也一直覺得對不起她,沒臉見她。她說都過去了。她現在也很幸福。她說後來想明白了,是她脾氣不夠溫婉,讓他不能徹底地愛上她。現在她找到了和自己脾氣一樣,步調一樣的,就像你和小郝一樣默契的。

可諷刺的是,這一次又成了這樣,到底是為了什麽?她寧潯真的差到讓人無法接受,註定孤獨終老了嗎?想到這兒,寧潯心裏覺得一陣絕望。她給自己發了一條信息:

“致布達拉宮裏的神。布達拉宮裏的神啊,請睜開雙眸,看看那些朝你腳下匍匐而來的信徒!”

這三年裏,一些無處訴說的話,她都發給自己,有些變成了詩,有些變成了歌,有些變成了垃圾。她把這一條轉發給了王濛,他們經常這樣合作創作歌詞。有時候王濛很快會回覆她下一句,有時候要等幾天。然後她關上手機,疲憊地閉上眼睛,開始數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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