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君？你不是早便猜出，本尊是誰了麽？”

瓊華話音一落，一雙眼瞳化作耀目的紫金色，周身之氣陡然一變。

廷逸眼睛一閃，面上卻沒有驚訝之色。

他仍端坐在輪椅之上，卻拱起手彎下腰，頭垂得低低地，對高坐於上的瓊華，行了一個恭恭敬敬的大禮：

“藥谷八十二代谷主廷逸，見過幽冥藥尊。”

見廷逸如此，瓊華，或者說兩百萬年前的仙界幽冥藥尊，羲儀宗的棄徒穆梓黎，並未有何特別的反應。她慢慢站起身，一步步往外走，經過廷逸的輪椅時遞給他一塊傳訊符：

“明日清歌會帶龍族過來，我不便現身，也信不過仙帝，倒時清歌，或者龍族的族長霆兮，自會與你聯系，勞你安排一二了。”

聽到她說到龍族，廷逸心頭驚了一下，又很快恢覆平靜，接過了傳訊符。

她看著他有些覆雜的面色，輕笑出聲，笑意中，卻又帶著無奈的悲愴：“本尊既已歸來，該做的，自然不會逃。廷谷主……不必再多憂心了。”言罷，繼續向外邁步。

眼瞧著她就要走出帳外，廷逸想了又想，還是忍不住喚住了她：“尊上。”

她站住腳步，回身看他。

“尊上……可要去見小師弟？”

她輕輕搖了搖頭，看著輪椅上的廷逸，有些好笑地問道：“我以為，如今你該是不願見我與他再有多少牽扯的。”

廷逸默了默，開口說道：“尊上可還記得，幾次送來的桃花箋？”

她的目光輕閃了一下，定定地看著廷逸。

廷逸繼續道：“如今，繪制桃花箋的人已經出現了。”他擡頭看向她，心知她此刻最在意什麽，沒有多啰嗦旁的：“她說，祖上，曾受孟珂前輩所托。”

她垂在身側的雙手抖了一下，閉上眼微微仰起頭：“呵……孟珂……難怪，世上還有人會畫半蕊碧桃花……”

那朵桃花，曾經出自紅錦的那一雙巧手。

當年的紅錦最喜歡閑來無事時，在幾人的物品之上繪制這朵特別的桃花，用來紀念他們曾經結契的那一片桃花林……

她不過晃神片刻，回過神來，也不去看廷逸，只輕聲問道：“她都說了什麽？”

“……鬼尊摩羅·耶手上，有當年柳傾璃的那一只重光鏡鏡引。”

她聽了，卻並不意外。

雪域那時，她已從迦南葉口中猜到了。

煉魂。

當年那個拋下一切毅然投入鬼界的女子，想來已經被抽出魂魄煉化，只為取出鏡引。

心頭幽幽一嘆，她沒有說什麽。

廷逸繼續說道：“師弟他……已決定……開戰以後，全力搶奪鬼尊手中的重光鏡鏡引。”

“哦？”她終於有了反應，目光灼灼地看向廷逸：“搶鏡引？然後呢？憑鏡引認主重光鏡，完成本尊當年未竟之事麽？”

廷逸在她一瞬間逸出的威壓氣勢之下有些窒息之感，低下頭默認。

“呵。”她冷笑一聲：“你不攔他？”

廷逸沒有出聲。

她笑了兩聲，大步走回座位上，穩了穩情緒：“你已知本尊此來用意，何必再與本尊分說此事？”

廷逸默了片刻，擡起頭直視她的眼睛：“大約……不過是想讓尊上知曉，小師弟他……對尊上……”

“……我知道。”她全身的逼人氣勢一瞬間洩下，微微向後靠在椅背上，眼神迷離了一瞬：“當初他連魂魄都不全，就敢硬擋在我身前……”

廷逸聽著她的喃喃，心思電轉。

魂魄不全……

他所知的淩燁魂魄不全，只有曾經血戰窮奇之後沈睡的八萬年！

難道……

她瞥見廷逸的臉色，問了一句：“你好奇？”

廷逸看了看她，拱手道：“還望尊上告知。”

她輕笑了一聲：“說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開始……不過是想還了欠封神嶺的債罷了。”她看了看皺眉不解的廷逸：“其實，我應該是封神嶺的仇人之一？你們師祖……封神嶺最後一代戰姓戰神戰蒼戟……兩百多萬年前在天璣臺被我以魔氣重傷，後來才不得不封閉封神嶺，急急忙忙尋了外姓人收徒，延續傳承。”

廷逸是知曉戰蒼戟手書內容的人，乍聽之下仍有些意外。

她卻沒有顧忌他的驚訝，繼續幽幽道來：“我重回仙界時，封神嶺已經以他燃燒精血為代價封閉了，強行破陣反倒……至於其他的，卻來不及了。後來……我僥幸留了一絲魂魄神識在迷妄之海中心，不知外面過了多少年，驟然感到了封神嶺一脈的仙力震蕩，和不久之後的魂靈潰散……不管是為了當年故人，還是為了償還我欠封神嶺的債，出手引殘碎的魂魄入迷妄之海中心休養。”

說到這裏，她便不再繼續，而廷逸卻已經聽得分明了。

他再次沖她拱手一拜：“多謝尊上當年出手相救。”

她自嘲地一笑：“謝什麽？還債罷了。”

廷逸沒有繼續問什麽。

迷妄之海中心，聚養魂魄之時幾萬年的相處，顯然在淩燁回歸的那一刻盡數被遺忘了，那段年月之事，只有她一人仍記在心中。這便是“瓊華真君”自出現那一刻起，便對淩燁格外在意的因由了罷。

廷逸捏緊了手中她最初遞給他的玉瓶，裏面裝著她囑咐下來，要在一切結束後餵淩燁吃下的丹藥。他想，他猜到這丹藥的效用了。

心知如此，對淩燁許是最好的打算，可……

即便是他，也有些心疼眼前這位曾經的仙界至尊。

兩百萬年前，被自己信賴的師門師傅算計，失去了所有摯友，數度生死掙紮，在仙界聲名狼藉，甚至曾經墮入魔道。回歸仙界登位仙尊不久，又歷重光鏡魂祭一事，當年若沒有孟珂的那一絲愧疚，她早便灰飛煙滅了。

兩百萬年後，無意間救下昔年故人的傳人，保住對方仙魂重聚，再見時卻又如同陌生人一般。好容易經營幾年，眼瞧著曾經未能得到的情意與安穩生活就在眼前，卻又再次卷入重光鏡的陰詭之中，離去之前，甚至留下這樣的丹藥。

他不知道她以什麽樣的心情做了這樣的決定，以什麽樣的心情交給他這樣的丹藥。

他如今，什麽都做不了。

廷逸收好傳訊符和玉瓶，再次對她深深拜服：“尊上……大義。”

她聽了這話，眼光轉向輪椅上深深垂著頭的他，像是聽到了什麽可笑的笑話，笑得止不住眼角落下的眼淚：“大義？你以為……本尊是為了大義？”

他擡頭去看她，只覺得她整個人籠罩在一層沖不破的枷鎖之中，她走不出，旁人也進不去。

她笑得聲音發抖：“兩百萬年前，本尊是覺得，活著也沒什麽意思，那時的仙界……就算沒了本尊的仇人，也全是讓人惡心的氣息。仙界之主？本尊從不稀罕。當年舍身，不過只是用自己了無生趣的性命，換徒弟風歌和好友夜軻罷了。天下蒼生？生死與本尊何幹！要謝就謝他們吧，夜軻是當年的魔尊，風歌……應該便是承平仙帝了。”

廷逸神色不動，並沒有被她的話驚到，仍是默默地聽著。

“至於如今……其實是我，沒得選。”她看向廷逸：“淩燁想要奪鏡引，認主重光鏡，替我灰飛煙滅？呵。”她仍是在笑，卻沒了方才慢慢的譏誚：“傻子……”

“……尊上的意思是？”

“他做不到的，誰都做不到，包括處心積慮想要重光鏡的鬼尊。不曉得……那個人……是如何蠱惑他的……但是，就算不說原主的本尊尚在，便是本尊不在了，你們難道真以為，重光鏡認主，是那麽容易的事麽？”

她立身坐起，定定地看著廷逸，一字一句：“你們莫不是真以為，重光鏡是傳說中的仙界至寶？真以為，重光鏡是仙族的東西？”

廷逸楞了楞。

她唇角勾起一個笑：“重光鏡，是遠古神族留下的神器，需要以神格驅動。”

廷逸猛地瞪大了眼睛：“神族？”

“你見過的。”

廷逸聽了，緊鎖起眉頭細細回憶，心中驚駭不已：“莫不是……秘境？”

“廷谷主，果然聰明。”

“可……他們……”

“不錯。”她瞇了瞇眼：“秘境中人的實力確實不怎麽樣，若不是仙族進入之後對修為有所壓制，他們中大多數，都不會是你們這些真人真君的對手。”

廷逸默然，沒有插話，等著她繼續。

“秘境中不只有神族，還有獸族。能夠突破結界沖入城池攻城的獸潮，便是獸族中最低階的那些。昔年神族以全族血脈神力之能為代價，不知犧牲了多少高階神族的性命，借著天道的引導，造了九華山秘境，將神族與獸族，盡數封印其中。世間自此再無神族，獸族。九華山秘境的封印因由天道之威，千百萬年不曾破損，除非……外界天地失衡，天道泯滅……若外間世界傾頹崩毀，秘境封印便會碎裂，再成一個世界，僅剩神獸二族。”她的聲音那樣清淺，似是在說著什麽微不足道的事，卻引得廷逸一陣一陣地心驚：“重光鏡這件神器，便是神族留下，受天道加持的一重以防萬一的保護。待真有那一日時……以重光鏡……消弭災劫。”

廷逸腦中一片轟鳴，卻仍是抓住了那一絲靈光：

“重光鏡乃神族神器……那……尊上？”

她抿著唇笑了笑：“本尊……是重光鏡之主，是這外間世界，最後一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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