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晨鐘。

淩燁抱著瓊華踏進，入目一片浩渺山脈，山間瑩瑩靈氣繚繞，靈鶴清鳴。薄霧之下隱約可見的建築，鐘樓，錯落有致。他立在某一處山腰，遠遠地，依稀能望見遠處巍峨的山門。

他看了看懷中的瓊華。

這是她的回憶。

在桃林結契的記憶之前。那麽，這裏，大約是……

羲儀宗。

看過師祖戰蒼戟的手書，他清楚地記得，一切悲劇的伊始，正是她的師傅，將天地靈火的消息，洩露了出去。

他原本並不曉得她師傅的名姓，但從之前看過的魔宮幻象，從夜軻口中卻能大概猜出。

蕭瑾城。

羲儀宗雖滅，記載卻殘存了許多。

這個蕭瑾城，他們曾在翻閱典籍尋找穆梓黎的線索時見過。

兩百萬年前，羲儀宗的執典長老，為人低調溫和，不常步出山門，獨居羲儀宗內的落霞峰，一生，只收過一個弟子，卻遍尋不見這個弟子的記載。

原來……

清晨的山間，不遠處的山腳傳來些人聲響動。淩燁想了想，往那邊才走了兩步，便遠遠瞧見一個少女低著頭緩緩行來。

她身上紫青色的弟子服有些淩亂臟汙，懷裏抱著一個封緊了口的碩大竹筒。遠處山腳，奚笑之聲漸漸遠去，淩燁皺了皺眉，仔細打量眼前的少女，正見她微微擡手，抹去臉上的塵土，不小心觸碰到臉上的擦傷，輕輕嘶了兩聲。

淩燁腳步頓住，眼睜睜看著少女從面前毫不停留地經過。

少女眉目如畫，眼神清亮，系著簡單的發辮，迎著初升的暖陽，那樣耀眼。

阿黎。

或者說，這是年少時的阿黎。

少女一身靈動清氣，即便才經過方才的山腳的事，眼中也沒有怨懟，仍是那樣明亮。

淩燁靜靜地呆了一會兒，默默地跟上了她的腳步。

走了好一會兒，終於登上封頂。此刻眼前的人，只是個方才入了修仙門檻不久的少女，還不是後來的風雲榜第三，攀上封頂時已經氣喘籲籲汗如雨下。

她輕輕推開虛掩的院門，又悄悄合上，抱著竹筒，輕手輕腳地往一邊走去。

“回來了？”院中突然響起人聲。

淩燁同少女一起擡眼去看，卻見庭院正中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俊逸的青年男子。他穿著灰白相間的道袍，廣袖長衫，隨著院中的微風輕輕擺動，宛如謫仙。

“師傅。”

少女的一聲呼喚驚了淩燁一下，他再去細看眼前的男子，多少有些錯愕，心緒也有些覆雜。

蕭瑾城。原來……這便是她的師傅，蕭瑾城。

蕭瑾城微微蹙眉，走到少女身前。在少女仰頭看他之時，伸出手，指尖輕輕撫過她的臉頰，擦傷的痕跡瞬間淡去不見。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重又變得光滑如初的臉，仰著頭對著他笑彎了眼：“謝師傅。”

蕭瑾城看著她：“又被欺負了？”

她眨了眨眼：“也不算……畢竟是同門，師姐她們不會對我下手，不過是……”

“被取笑了？”

她眼裏一片清澈，沒有半點委屈，沒有一絲憤恨，仍是明亮地笑道：“她們說的也是事實啊，我確實……資質差得很，修煉起來……浪費了不少資源，還……”她偷偷瞥了蕭瑾城一眼，而後有些羞愧地微微低下頭來：“給師傅丟臉了。”

蕭瑾城看著眼前少女的發頂，淡淡問道：“想改麽？”

“啊？”少女一臉疑惑地擡頭。

“你的資質……你想改麽？”

“資質……能改？”

蕭瑾城點頭：“洗精伐髓，脫胎換骨。只是其中苦痛非常人能忍，稍有不慎，還有性命之攸。”看著眼前仰著頭的她一臉驚訝，他繼續問道：“還想改麽？”

少女頓了頓，在他的目光之下，慢慢笑了起來，那笑意愈發深刻。

淩燁站在一旁，聽到少女清脆的嗓音：

“想！”

蕭瑾城挑眉：“不再好好想想？”

她搖了搖頭，仍是滿面笑意：“我相信師傅。”

淩燁看到，蕭瑾城的目光在這句話後似乎柔了幾分。他擡手輕輕拍了拍少女的發頂，嘴角微微勾起。

蕭瑾城說要幫她洗精伐髓，卻也準備了整整三日方才動手。

她穿著白綢裏衣，坐在碩大的浴桶中，紫黑色的藥液帶著濃重的腥味，浸到她的脖頸。她被藥味熏得幾欲作嘔，卻被蕭瑾城的金針頂住，除了腦袋，全身都動彈不得。

蕭瑾城端著一只托盤，上面放著三枚晶瑩的丹藥，和許多針尖泛紅的金針。他伸手撚起一枚丹藥，對著浴桶中的少女問道：“可準備好了？”

“嗯。”

少女話音一落，蕭瑾城手中的丹藥便飛射而出，直入她口中。

丹藥入口即化，藥力瞬間盈滿全身，少女瞪大了眼睛，突然緊緊咬住嘴唇，渾身顫抖起來。

淩燁就站在浴桶邊上，清楚地聽見她身體之中一陣陣傳來的骨肌碎裂的聲響！

汗水順著她的額頭一滴滴落入藥液，藥液的色澤一點點變淡，不知過了多久，令人頭皮發麻的聲響放緩停歇，另一邊，卻傳來蕭瑾城的一聲：“張口。”

少女掙紮著松開已經咬出血痕的嘴唇，又一枚丹藥入口，熟悉的劇痛和聲響再次傳來，她眼前已經一片模糊。

蕭瑾城眉頭一緊，拿過三根金針甩出，紮上她的肩頸，猛地沒入半根，激得她登時渾身一震，口中不由得溢出痛叫，恰在此時，第三枚丹藥入口。

淩燁看著眼前的少女，即便滿面痛色，連咬緊嘴唇的力氣都沒有了，眼神卻依舊明亮如初。

骨肌崩裂的聲響傳上來，淩燁看到她開始一口一口地向外嘔出鮮血，而這時，原本濃重如墨的藥液已經開始變得透明，染上她的鮮血之後，變成淡紅的顏色。

蕭瑾城走上前來，在她腦後又紮上了數支金針，她張著嘴，卻只能發出模糊的咕噥之聲。蕭瑾城伸手，猛地將她的頭按入藥液之中。水面一串氣泡升起，透過已褪去大半顏色的藥液，淩燁清楚地瞧見水中滿面痛苦卻無法掙紮的她的樣子。

待浴桶之中的藥液終於只剩下鮮血浸染後的淡紅，蕭瑾城丟開手中的托盤，將水底已經昏迷的少女撈起，抱在懷中，轉身瞬移離開。

淩燁楞了楞，抱著懷中的瓊華踏出房門。

當淩燁終於找到他們所在的房間，蕭瑾城已經將少女放在榻上安置妥當，端了一碗瑩亮的瓊漿，讓她靠在自己身上，一勺一勺慢慢餵過去。

昏迷之中的少女無意識地一口口喝下，臉上的痛苦之色還未完全褪去。

餵完一碗，蕭瑾城將她放下躺好，立在榻邊，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輕輕嘆了一聲，轉身關門離去。

少女昏睡了整整三日。

這三日間，蕭瑾城每日都會拿玉碗端著瓊漿，一口口餵她喝下。

第三日，當她迷迷糊糊睜開眼時，一眼便瞧見了床邊端著玉碗的蕭瑾城。

“師傅……”她張了張嘴，用盡力氣的呼聲卻嘶啞無力，不仔細辨認甚至無法聽清。

蕭瑾城在她身邊坐下，輕輕扶起少女，靠在自己身上，如同之前的三日，一勺一勺地餵了過去。

待她乖乖喝完，他才開口問道：“感覺如何？”

少女沒有力氣說話，只是沖著背著窗外陽光的蕭瑾城，扯出了一個明媚的笑意。

蕭瑾城輕笑了一聲，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好生歇息罷。”

少女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個月。

這段幻象內的時光，對淩燁而言，幾乎轉瞬即逝。

三個月後，她重又能夠自如行動，跟著她的師傅蕭瑾城開始專心修煉，果然驚喜地發現，不論是靈氣入體的速度，還是對術法的掌控，提升了不知多少個層次。

眼前幻象陡得一變。

明媚的少女又長大了幾分，紫青色的弟子服上滿是煙塵，臉上也染了不少黑灰，卻襯得那雙眼睛尤其明亮。

她捏著手中的丹瓶，興沖沖地往小院正殿沖過去，也不敲門，就那樣直直地撲在蕭瑾城案前：“師傅！”

蕭瑾城從書冊中微微擡頭，見她一副狼狽的樣子皺了皺眉。

她卻毫不在意，急急地將手中的丹瓶捧著朝蕭瑾城遞了過去：“師傅！你快看看！覆靈丹，我終於煉成了！”

蕭瑾城挑了挑眉，似乎沒有料到的樣子，接過她手中的丹瓶，打開倒出了一枚在掌心細看：“……不錯，丹質無暇，藥性斂得極好，已經算是難得的上品丹藥了。”

聽了蕭瑾城的話，手肘撐在案上的她笑得更是開懷。

蕭瑾城將丹藥收好，看著她開懷的樣子，眼光也暖了兩分，只是出口的話卻是另一番樣子：“丹藥煉的不錯，沒想到你在丹藥一道上有這樣的天賦……不過……今日的劍可練了？心法可修了？”

“呃……”她臉上的笑垮了一下，低下頭不敢去看蕭瑾城的臉：“師傅……”

“丹藥一道畢竟只是輔助，你的法術修為不能落下。你若再如此……上回說的陣法符箓，便不要想學了，連煉丹也……”

“師傅！”她猛地擡起頭，迎上蕭瑾城的目光，極真誠地道：“我知道了！這便去修煉！”

話音一落，如同方才撲進門來時一般，風一樣地又沖出了殿門，只留下一地黑色的爐灰。

蕭瑾城看了看自己玉案上方才她撐著雙手之處黑乎乎的痕跡，不由自主地輕笑出聲。

殿外，陽光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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