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回, 武媛本想陪著武向東一塊兒去兌國庫券的, 畢竟……這次的國庫券金額太大, 著實讓人放心不下。

但武向東不肯。

“你個小小孩子, 跟著我去也是累贅！你去幹啥？你想想看, 路上太平, 可我還得費心思在你身上，萬一為了給你搶個座兒、插個隊之類的，把國庫券弄丟了怎麽搞？”

“再說了, 要路上不太平、又真有事兒的話……憑是出了啥事兒你都是個拖後腿的, 別不承認哈！所以你去有啥用？還不如留在家裏給我燉好紅燒肉呢, 不過也就是一天來回……明天我一早走, 晚上就回來了！”

武媛雖然擔心, 卻也知道爸爸說的在理。

沒法子, 她只好連夜將塊舊布縫在武向東的褲衩上，做成了一個口袋，將那八千多塊錢的國庫券放在裏頭，然後又釘了幾個按扣上去，直到把那口袋給縫、釘得結結實實為止。

為著這次出門帶著的錢多，武向東還從家裏翻找出兩把螺絲起子做為防身用，一把放進他的牛仔背包裏，一把就隨便放在他的衣服兜裏……

就這樣，第二天一大早，武向東收拾收拾就走了。

武向東這麽一走……

武媛一整天都心神不寧的。

她一直在擔心，害怕爸爸會遇到什麽事兒……

王瓔和王珊跑過來找武媛玩兒。

想著明天就要開學了, 王氏姐妹又挺熱情的，武媛就收拾了一下心情，和王氏姐妹一塊兒跑到了廠區門口，買了些本子筆之類的……

王珩上學上得早，今年十歲，九月就升五年級了；王珊和武媛同歲、今年九歲，上三年級；王瓔今年六歲，九月上一年級。

武媛今年也滿十歲了……

嗯，她上一年級。

其實武媛上學吧，愛操心的二姑已經幫著給準備好了書包本子文具盒鉛筆啥的。

但小女孩們都愛新鮮、還愛熱鬧。

武媛的內心住著個大人的靈魂，並且還經歷過前世改革開放最前沿陣地——深圳的繁華，所以這個物資匱乏的年代裏，那些雖然沒啥用、但便宜又好看的貼紙畫，橡皮，尺子之類的小玩意兒還是深深地吸引著她。

於是，她和王氏姐妹都買了一些。

和王氏姐妹玩了一會兒，武媛就跑去街市稱了幾斤五花肉，回家燉肉去了。

接下來，她又開始心不在焉地等著爸爸回家了。

到了夜裏九點半，武媛已經有點兒耐不住，索性鎖了門跑去廠子門口等……

她剛剛才到了廠子門口，一眼就看到了武向東！

武媛大喜，“爸爸……”

可這“爸爸”二字剛剛才喊出口，她就看到……好像爸爸正在跟誰拉拉扯扯的？？？

——難道說，臨到家門口了還遇到事兒了？

武媛殺氣騰騰地過去了……

結果，武向東正和那人拉拉扯扯的……正起勁兒呢，完全沒有註意到武媛。

武媛甚至還聽到他對那人說，“行了行了我知道你不容易……這十塊錢給你，給你！冰棍兒我不要、真不要！我就一個姑娘，你給十幾根冰棍兒她也吃不完啊……”

聽到這兒，武媛一楞。

再一打量……

原來武向東正在跟一個賣冰棍的婦女拉扯？

“那怎麽行啊！大哥，得多虧了你肯要我的冰棍兒……不然今天我和我姑娘連晚飯都吃不上！我這收了大哥你的錢，怎麽還能把冰棍拿回去呢？大哥你把冰棍拿走吧，你姑娘吃不完……那送給別人吃吧你還能落個好……”

那個總在汽配廠門口賣冰棍兒的中年婦女叫嚷了起來。

“不要不要真不要……”

“拿著拿著！大哥你拿著啊……”

武向東和那中年婦女展開了拉鋸戰。

——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兒！爸爸又找這婦女買了冰棍兒？

不過，十塊錢的冰棍？？？

一根冰棍兒才五分錢！十塊錢……夠買二百根冰棍的！

那邊武向東還在跟那婦女拉拉扯扯的，這邊武媛就站在一邊兒看著，也沒吱聲。

最後武向東猛地一轉頭，突然看到了武媛——

他有點兒齙牙，平時不說話的時候還看不出。但只要他一笑，那幾顆又黃又大的齙牙就收不住了……

可是，這會兒武向東明明就在笑，而且笑得開心極了，但他又想極力抿住嘴、好關住他的齙牙似的……這麽一來，一個非常羞澀、別扭的笑容就在他面上綻開了。

再加上一旁的路燈散發出昏暗光芒，正好將他那雙……豆粒大的眼睛所綻放出來的光彩給完美呈現……

武媛呆住了。

——她知道爸爸的齙牙很醜陋，所以她會勸、會逼、還會罵著他，喊他每天早晚都要好好刷牙；她也知道爸爸生了一雙瞇瞇縫兒的倒三白的小眼睛，只要他一生氣，眼睛就瞇得更細了，而且常常目光不善……

但她沒見過現在這樣……露出了嬌羞姿態的爸爸。

武向東也楞住了。

他沒料到會在這裏看到女兒。

嚇得他直接就松了手，還像軍人立正那樣，挺起了腰桿兒站得筆直！

那個賣冰棍兒的中年婦女趁勢就把一大把的冰棍兒給塞在了武向東的手裏。

武向東還直挺挺的站著。

他在派出所自己給自己關了禁閉，蹲了三天才出來……現在人瘦臉醜，齙牙更突出了，還頭發胡子邋遢的，身上的衣裳褲子因為坐了一整天的火車而皺巴巴的，身後背著的牛仔包也是臟臟的……

嗯，他手裏還捧著一大堆的冰棍兒！

這時，那個賣冰棍兒的中年婦女也終於看到了武媛。

她楞了一下，然後看看武媛、又看了看武向東……

“那個，那個……小妹子？”

中年婦女嘗試著向武媛打招呼，奈何武媛卻被父親現在的樣子給驚住了，完全沒有反應。所以中年婦女只好轉頭看向了武向東，說道，“大哥！大哥……她就是你姑娘吧？哎，你家姑娘長得可真好看！大哥，謝謝你啊，我、我們走了……”

說著，中年婦女就彎腰拿起了空的泡沫箱子，收拾好了小凳子，牽著一個穿著破爛衣裳的小女孩兒走了。

武媛終於回過神來，“等一下！”

那對母女站住了。

武媛從父親手裏抽出了三四根冰棍兒，跑過去塞在了那個……嗯，中年婦女的手裏拿滿了東西，所以武媛就把冰棍塞到了女孩兒的手裏。

女孩兒睜大了眼睛。

其實，從武媛跟著父親搬到汽配廠來的第一天，就在這個中年婦女這兒買過冰棍兒了。

但直到這兒，武媛才認認真真地打量著這個女孩兒……和她的母親。

——這個女孩兒看起來很瘦弱，似乎和武媛差不多年紀，也是九歲十歲左右吧。她身上穿的衣裳雖然破舊、到處打著補丁在，但臉蛋兒和手腳卻幹幹凈凈的，頭上綁著的辮子也是清清爽爽的……

——那個當母親的呢，體態適中，一張瓜子臉兒生得白凈，五官普通但眼睛挺大的。其實要從她的皮膚、身材來看，雖然穿得土一點，但跟二十出頭的鄉下年輕少婦沒什麽差別。主要是她的頭發已經花白了，看起來就特別顯老。

武媛說道，“我一個人也吃不完，這些冰棍兒就分你吧！”

女孩兒看著武媛，笑了。

她的嘴角立刻浮現出一枚好看的梨渦……

然後，女孩又擡頭看向了母親。

中年婦女急著對武媛說道，“哎哎，小妹妹……可不能！妞兒，快把冰棍兒還給姐姐！”

武媛松了手。

女孩兒捧住了手裏的冰棍兒。

武媛朝著父親的方向走了幾步，又回頭看了女孩兒一眼。

女孩兒低下了頭看向自己手裏捧著的冰棍，還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嘴唇。

武媛走到了父親身邊。

這時武向東已經回過神來，無比尷尬的張開嘴沖著女兒笑，露出了一口大黃牙。

武媛又好氣又好笑。

——怎麽？剛才沖著那個中年婦女笑，還知道要把嘴巴閉起來，好遮住一口的齙牙。現在沖著女兒傻笑成這樣兒，那口齙牙……他就無所謂了？

“姑娘你、你咋來了！姑娘你吃冰棍兒不？好、好吃著呢！”武向東討好地說道。

武媛太了解父親了。

此刻他的討好，其實暗含著“不要拆穿我不要問太多”的意思。

可她還就……偏不如他的意！

武媛從他手裏找出了一根糯米紅棗的冰棍兒，揭開冰棍紙就吃了起來。

“嗯，好吃……真甜！”她讚了一聲。

武向東正覺得女兒的眼神太犀利……

呃，其實他也沒啥想法。

準確說來……

是他還來不及對這婦女有什麽心思。

只是上一次他晚歸的時候看到這賣冰棍兒的婦女在哭，正好他賺到了錢心裏暢快，又趕上口渴，問了幾句就把這女的沒賣完的冰棍兒全買了下來。

直到這一回他又晚歸，大晚上的看到這女的又一邊兒抹眼淚一邊蹲在廠子門口賣冰棍兒。看到武向東，她像看到了救世主似的，小小聲哭著問他要不要冰棍兒……

武向東才看清了她的長相。

隨便問了幾句、知道了她的經歷之後……也不知怎麽的，武向東的心裏莫名其妙就起了那麽一丟丟的小心思。

結果他的小心思就這麽……被女兒給一眼看穿！！！

武向東覺得自己的老臉已經沒處擱了！

所以這會兒，當女兒的註意被吸引到了冰棍兒上以後，他才稍微松了一口氣。

豈料——

“她誰啊？這麽晚還在外頭賣冰棍兒，她男人沒意見啊？”武媛拿著冰棍兒漫不經心地問道。

武向東下意識地就答道，“……阿嬌是個寡婦咧！”

“寡婦？阿嬌？”武媛似笑非笑地斜睨了父親一眼。

喲謔……

就這麽一會兒的功夫，連人家的基本情況都摸清了啊？

武向東突然意識到了什麽，楞了一下，一張菊花老臉瞬間憋得通紅，還訕訕地低下了頭。

這時——

“誰讓你拿的！誰讓你拿的！給我還回去！還回去！”

身後傳來了賣冰棍的寡婦阿嬌低聲叫罵的聲音。

武氏父女站定，齊齊回頭看去……

只見阿嬌正在教訓手裏捧著冰棍的女兒，“我跟你說了多少次！不能要別人給的東西！不能要別人給的東西！！！你怎麽就不長記性呢？現在你拿慣了以後就會覺得心安理得！妞兒啊，你怎麽老把我的話當成耳邊風……”

那個叫做“妞兒”的女孩兒將手裏的冰棍兒攥得緊緊的，毫不示弱地沖著她娘低吼了回去，“那個小姐姐又不是壞人！而且她給我的冰棍也是你去進的貨，她既沒壞心、冰棍兒也沒有問題……為啥我不能要？”

阿嬌被氣得……豐滿的胸脯一起一伏的。

妞兒又道，“娘！你不也拿了齙牙叔叔給的十塊錢？十塊錢夠買二百根冰棍兒的！那你給齙牙叔叔二百根冰棒了嗎？那十塊錢你怎麽就拿得這麽心安理得呢？”

阿嬌目瞪口呆。

別人教崽，武媛沒有發言的權力。

但是……

她有點兒想笑。

齙牙叔叔？

哼！教你不刷牙、不愛幹凈、還不講究個人衛生！！！

現在被人嫌棄了不是？以後還要這麽繼續不講究下去嗎？

武媛不動聲色地轉頭看了父親一眼。

只見武向東一臉的委屈，還緊緊地把嘴巴閉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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