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娣許久沒幹過打豬草的事了，一時手生，動作慢了點。

等到她背著滿背簍的豬草，又撿了一大捆柴火回到家裏的時候，武家人都已經全部吃過早飯，而且各幹各的去了，破破爛爛的家裏靜悄悄的。

招娣把裝滿了豬草的背簍放下，去廚房翻了翻。

——果然，竈冷鍋空，什麽都沒有。

招娣站在竈前思考了幾秒鐘，然後蹲下身子，在竈膛裏翻了翻……

她在溫熱的柴火灰燼裏找到了一個拳頭大小的紅薯！

招娣笑了。

時間過去太久，她都差點兒忘記了她和娘的約定。

武家人多，可娘卻是唯一對她好的人。所以娘悄悄地告訴過她，要是她因為做活誤了時間，娘就會在竈膛裏藏點兒吃的給招娣。

可招娣知道，武家人很寡涼，要是她不在，不會有人給她留吃的。所以每次娘留給她的吃的，其實都是從娘的口糧中省下來的。

這拳頭大小的紅薯，對於一個正在長身體的小孩子來說……根本不夠，但已經是她娘的一半口糧了。

所以……

招娣舀了點兒水，把紅薯洗了洗，連著皮一塊兒吃了。

紅薯皮糙，不好消化，所以能在胃裏呆久一點兒，扛餓。再說了，她也不能把紅薯皮留下，萬一被奶奶武老太見了、又猜到了，娘肯定會被爹打個半死。

有人推門走了進來。

招娣死命地將嘴裏的最後一口紅薯給吞了，然後回過頭一看……

來人是一臉橫肉、滿身殺氣的大伯武向東？

招娣不怕大伯。

因為在武家，也就她和大伯……最不像武家人。

換句話說，她和大伯是被所有的武家人一致齊心排外的。

——家裏人不喜歡大伯，是因為大伯不是奶奶生的。而家裏人不喜歡招娣，是因為……據說招娣剛生下來的時候，總哭總哭，當時爺爺正患病……沒多久就死了。所以奶奶武老太就總說爺爺是被招娣給鬧死的。

招娣能有什麽法子？難道她得怪老天爺沒讓她回到嬰兒時期，然後整個童年一聲也不吭嗎？

不過，這個大伯啊……也是命不好。

他少年時失手打死了人，聽說本來判了死（緩）刑的，好像在監獄裏表現不錯，一點一點的減了刑，從死緩到無期，又從無期改成了二十年……應該是後來又減了刑期吧，所以被提前放了回來。

奶奶武老太不待見大伯，村裏人也懼怕一臉橫肉的大伯……所以沒人敢惹他。

但前世的大伯，下場也不太好。

他回到村裏以後，沒多久就染上了酗酒的惡習，聽說還欠下了一屁股債……有一次村裏有人家辦白事，大伯力氣大，去幫了忙。人家請他喝酒吃飯，夜裏回來的時候失足跌進了魚塘裏被淹死了……

招娣正想著以前的事呢，卻突然聽到了大伯的聲音——

“鞋還我。”

招娣一呆。

她順著大伯的眼神低下頭，看到了自己腳上那雙大到了極點、又破破爛爛的……鞋？

啊！

招娣連忙把鞋脫了下來，拍了拍鞋面上的泥土，然後放在了大伯的面前，誠懇地說道，“大伯，對不起啊……要不，我幫你把鞋子洗洗？”

大伯沒吭聲。

招娣看了大伯一眼。

原來大伯正盯著她的一雙光腳？

招娣不由得也看向了自己的腳——唉，她的腳丫子瘦到了極點、又臟得要死、而且腳背上還到處豁著口子，血印子和汙泥交織著……簡直沒法看！

武向東冷冷地盯著這個小丫頭。

他的視線，從她的腳慢慢往上挪，將這小丫頭打量了一番。

——八九歲的小丫頭，還跟別人家五六歲的差不多。剛才她背著滿簍子的豬草、扛著一大捆柴火回來的時候……他站在後頭看，壓根兒就看不見她的身子，還以為是豬草自己回來的！

可是，這個小丫頭的眼神像是會發光似的，熠熠生輝。

武向東冷冷地看著招娣。

招娣被他盯著，心裏有點毛毛的。

猶豫了好一會兒，她決定向大伯繳點兒保護費。

“大伯，你別生氣，這個給你……”說著，招娣把滿背簍的豬草倒在了地上，從豬草堆裏找出了一串用細藤串好的新鮮菌子，又將菌子遞給了武向東。

武向東看看那串菌子，又看了看招娣，然後接過了菌子、穿回了他的鞋，揚長而去。

招娣嘆氣。

她本來是想把那些菌子找個沒人的地方處理好、再曬幹，趁趕集的時候拿去市墟賣了換點錢的。可惜啊……

不過，菌子嘛，山裏多的是。以後總會有機會的。

招娣開始處理那些豬草。

要先洗凈、再切一切，然後架鍋生火煮熟，晾到涼才能拿去餵豬。

接下來，她還得挑水、餵雞、掃地、收拾家裏、去河邊洗全家人的衣服，然後再把午飯給做上……

把其他的事情都做完以後，招娣才去挑水。

她人小，木桶連著把兒比她還高，所以她沒法子用木桶挑水，只能用扁擔挑著兩個用繩索捆好的木盆去挑水。但木盆淺、且盆面大，她每來回一次，水都要灑上一半兒……

沒辦法啊。

在招娣還沒有想好退路之前，只能先沿襲目前的、由奶奶武老太為她制定的生存法則：多幹活、少說話。嗯，還有……最好不吃武家的飯。

突然——

招娣肩上的擔子一輕！

她回頭看去……嗯？空空如也？？？

再擡頭一看……

呃，原來，大伯武向東站在她身邊，正淩空將她的擔子連著水盆給單手拿了起來。

“大伯……”

武向東道，“到魚塘去！”

說著，他將她的擔子虛放在肩上，大步流星地朝著家的方向走去。

招娣呆了一呆。

——去魚塘幹嘛？

不過，潛意識告訴她，最好聽大伯的話。

招娣去了魚塘。

魚塘其實普普通通的……是村長承包的，才放的魚苗子，倒是沒啥人去偷魚。但鄉下人陋習難改，總為了偷懶而把些生活垃圾扔進魚塘裏。因為武向東長得兇狠，而且才從牢裏放出來，村裏沒人敢惹他，所以村長才請了武向東過來看守魚塘，目的是防著村裏人往魚塘裏亂扔垃圾。

魚塘邊有個塌了一半的棚子，有時下雨，武向東會在這裏躲下雨。

招娣去了棚子那兒。

棚子裏堆著些破舊的農具，亂七八糟的地上放著個臟得看不出顏色的破舊雙耳鍋？

咦，空氣裏隱約傳來了香濃的菜肴氣味？

招娣大著膽子過去，蹲在地上揭開了鍋蓋——裏頭果然是一鍋熱氣騰騰的肉混著菌子湯？

大伯燉了肉？

好吧，菌子……應該就是她剛剛從山上采回來的，但是，肉？肉是從哪兒得來的？

沒一會兒，武向東就過來了。

“趕緊吃。”他簡潔地說道。

招娣吞了一口口水。

無論是身體還是靈魂……她都極度渴望吃上肉。

她蹲在地上，到處看了看。可是，這裏這麽小，又亂，一時之間她也不知道哪兒有碗和筷子。

武向東遞給她兩根剛剛從枝上掰下來的、還帶著葉子的細樹枝。

招娣會意。

她胡亂將枝上的葉片扯掉，直接撈起了鍋裏的菜肴，隨便吹了吹就便塞進了嘴裏。

——還真是肉！！！

雖然說，不知道這是什麽肉……

可菌子混著肉燉了，便散發出迷人的濃香。肉湯裏應該沒放姜蒜之類的，調味品應該只有鹽。除了肉和菌子之外，鍋裏還有些白菜葉子、絲瓜之類的。

素菜沾上了肉味兒，也變得美味起來。

武向東蹲在招娣身邊，拿著另外一雙“筷子”，從鍋裏直接挾起了菜，唏哩呼嚕的吃。

招娣一口氣吃了三四口，滾燙的肉與綿軟的菌子被粗粗嚼了幾下就被急急咽下，然後順著喉嚨滑下食道，終於進入了空蕩蕩的胃裏。餓了許久的胃接受到了熱食，瞬間充滿鬥志！跟著，蓄滿了能量的胃開始將養分輸送到全身，使她全身也變得暖乎乎的。

趁著換氣的空當，招娣問道，“大伯，這是什麽肉？”

“龍虎鬥。”武向東說道。

——龍虎鬥？

招娣張大了嘴。

她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畢竟上輩子她大字不識的，不但去了深圳、還創了個業不是？這龍虎鬥，不就是蛇燉果子貍嘛？

嗯，聽說廣東人什麽都吃。

誰知武向東說了句，“……也就是蛇燉老鼠。”

招娣一呆。

“你不吃？”武向東又問。

傻子才不吃！

招娣加快了進食的速度。

原來蛇肉和老鼠肉的滋味是這樣的啊，挺鮮美的嘛！而且一點兒肥肉都沒有！嗯，就是骨頭太多了……嗯，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武向東弄來的蛇和老鼠都是比較小的？

招娣一連吃了好幾塊“肉”，都苦於吃不到什麽肉、全是骨頭，所以她幹脆避開了“肉”，大口大口地吃著菌子、菜葉、絲瓜什麽的。

而武向東見她不吃“肉”，就毫不客氣地專挑“肉”吃，他甚至把那些含有大量細骨的“肉”全都嚼碎了，咽盡！

頃刻間，兩人分食了一整鍋的湯湯水水……

武向東舔了舔嘴唇，又用袖子擦了擦嘴，這才站起身，說道，“走。”

招娣也學著他的樣子，先是小心地將嘴上的油花舔凈，然後用手胡亂擦了擦嘴，跟在大伯身後走到了外頭的道上。

武向東突然站住了，他從褲兜裏掏出了什麽東西，“咚”的一聲扔在地上，說道，“這個給你，姑娘家應該要穿鞋。”

招娣大感意外。

她低頭一看……

大伯扔在地上的，還真是一雙鞋。

嗯，一雙破爛的塑料涼鞋。

而且還是兩只不一樣大小、不一樣花色兒的。

大伯從哪兒得來的這“雙”鞋？

現在這年代，大家都不富裕。在農村，塑料涼鞋是實用貨。一雙塑料涼鞋能穿上好幾年，就算鞋壞了也不會扔，把帶子剪掉就是一雙拖鞋，拖拖拉拉的又能穿上幾年……除非是塑料涼鞋的腳底子斷了、完全沒辦法再穿了，才會被人丟棄。

所以……

招娣仔細地盯著這雙鞋。

果然，這“雙”鞋，根本就是兩只成年人的塑料涼鞋。準確說來，是已經被人穿到了斷了掌的、只剩下半拉子塑料鞋底的“鞋”。

連鞋帶都沒有。

破成這樣、殘成這樣的一雙鞋，應該是……大伯從村頭收破爛的老張頭那裏找來的吧？

不過，招娣還是很需要的。

有塊鞋底也好呀！

回頭用燒熱了的火鉗在塑料鞋底上戳幾個洞，再綁上繩子……比穿草鞋強！

招娣撿起了那兩塊鞋底，很認真的對武向東說道，“謝謝大伯！”

武向東背著手，走了。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