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第六天早上，小晉來招呼他們吃飯，眼神照例是失望的。慕容盯著他看了半晌，不動也不說話，曹殷也靜靜地坐在椅子上，像是沒聽到小晉在說什麽。

“二位公子，你們怎麽不動？”小晉明顯有些不快，不耐煩地說道。

“晉兄弟，你為什麽總是失望地看著我們？”慕容突然問道。

“什、什麽失望？莫名其妙，我為什麽要失望？？”小晉有些煩躁地說。

“這就得你來告訴我們了。”慕容聳聳肩，“不光是你，你的父親，還有其他鄉民，每天看到我們的表情都是十分失望的，而且愈演愈烈，就像是……”

“就像是……什麽？”小晉有些緊張，不自覺地問道。

慕容輕笑了一下，仿佛在說：你這麽容易就上鉤啦。小晉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反應露了餡，趕緊轉身打算離開，不料卻被方相用嘴咬住了褲腿，動彈不得。小晉急的亂踢，試圖把方相從自己的腿上甩下來，可惜方相沒給他這個機會。

“晉兄弟，怎麽突然就走了？倒是等一下我們呀。”慕容呵呵笑道，嘴上雖然這麽說，卻沒有動的意思。

小晉一看就是個脾氣暴躁的人，他是晉族長年過三十才得的兒子，自然從小嬌慣，受不得半點委屈，雖然不至於好吃懶做，但是他最不喜的就是別人忤逆他的意思。此刻，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生氣地瞅著曹殷和慕容，雙眼仿佛能噴出火來。

“嘖，氣性真大，晉兄弟，你的反應已經暴露了你的真實想法，說吧，你們為什麽希望我們死？”慕容繼續問道。

“你、你胡說什麽！我們家好吃好喝地招待你們這麽些日子，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哪有你們這種不知好歹的人！不感謝就算了，還汙蔑我們要害死你們！”小晉氣憤地喊道。

“我可只說了‘你們希望我們死’，‘你們要害死我們’這句話可是你自己說的。”慕容笑道，有點無賴的意思。

“你！你！……”小晉指著慕容，氣得直哆嗦。

正在這時，晉族長從外面走了進來，看到自己的兒子指著慕容和曹殷罵，立馬呵斥道：

“兒子你做什麽？怎麽能跟客人這麽沒禮貌？！”

“爹！你說我做什麽！你聽聽他們剛才都說了些什麽！”

“胡鬧！二位公子這麽文質彬彬，還能跟你吵架不成？”

“爹！你幹嘛向著他們說話啊！他們剛才、剛才……”

“剛才怎麽了？！別這麽沒規矩！”晉族長拍下小晉指著曹殷和慕容的手，呵斥道。

“他們剛才汙蔑我們！說我們要害死他們！”

晉族長聽到這句話明顯一楞，表情變幻不定，但到底是年紀大了，沈穩，他轉頭看了看曹殷和慕容，不自然地笑問道：

“二位……為何這麽覺得？我們有什麽招待不周的地方嗎？”

“你們招待得很好，我很感謝。”沒等慕容說話，曹殷便難得地開口道，“自從進到這封歸村，我們從沒有這麽安逸過，即便是你們希望我們死去，我也不會怪你們，畢竟，這也不是你們的初衷。”

晉家父子聽著曹殷的話，有些迷茫，他們不太明白曹殷話中的意思。

“晉族長，這麽拖著也沒意思，你把鄉民們召集起來，咱們索性說開了吧。”慕容接著笑道。

“老朽……不太明白二位的意思，什麽叫‘我們希望你們死’？”晉族長明顯有些緊張，眼神開始慌亂。

“我們在進桃鄉之前，有人曾經告誡我們：晚上切記不要熄燈。而且，這兩天我們油燈裏面的燈油量明顯變少了，是你們做的吧？”慕容靜靜地問道。

晉家父子聽罷，眼中的慌亂更甚。

“晉族長，你還想說什麽麽？”曹殷問道。

“老朽……”晉族長呆呆地望著面前這兩個人，第一次覺得他們冷得難以接近，奇怪，明明只是兩個年輕人，為什麽有這麽強的氣場？

“哼！既然你們這麽想知道，那麽我們就說開了吧！我們是希望你們死！不僅是我們！全桃鄉的人都希望你們死！”小晉的臉突然開始變得猙獰，“我們好不容易等到有人來到這兒，來代替我們！咯咯咯咯，你們為什麽就不能乖乖地被老虎吃呢？”

晉家父子的臉慢慢地開始變化，臉皮像融化了似的慢慢從頭骨上剝離了下來。不僅是臉部，他們的全身也開始這樣腐爛，最終變成了半人半鬼的狀態。

曹殷自始至終都在看著他們，門外，晉族長的妻子女兒、茶攤母女、其他鄉民也都像說好了似的慢慢聚集到這裏，雙眼空洞地看著曹殷和慕容，好像在說：快點被老虎吃掉吧！快點代替我們去死吧！

方相嗚嗚地叫著，看了看鄉民又看了看曹殷，似乎在問接下來該怎麽辦。慕容覺得它在那兒礙事，便走過去一把把它撈到懷裏，然後看著鄉民嘆了口氣。

四周響起了野獸的吼聲，那是老虎的叫聲，聽起來不止一頭。

“二位公子……不要走了吧……我們這裏很好……留下來陪我們吧……”晉族長斷斷續續地說著，聲音變得極其嘶啞，像是在播放的老舊唱片，慕容覺得似乎下一秒他就能背過氣去。

“留下吧……留下吧……”

“留下吧……留下吧……留下吧……”

鄉民們也開始這麽附和著，一邊說一邊向他們這邊緩慢地移動，虎叫聲也越來越近。

曹殷閉上眼睛，自言自語道：“抱歉……我來晚了……”語氣中很是可憐。

接著他合並食指和中指，壓在唇邊開始念咒：

“天地自然，穢炁分散。洞中玄虛，晃朗太元。

八方威神，使我自然。靈寶符命，普告九天。

乾羅答那，洞罡太玄。斬妖縛邪，度人萬千。

中山神咒，元始玉文。持誦一遍，卻病延年。

按行五岳，八海知聞。魔王束首，侍衛我軒。

兇穢消散，道炁長存……”

此乃“凈天地神咒”，為道家八大神咒之一，用以度鬼萬千、赦鬼千萬。曹殷不停地默念，鄉民們本來在向他們移動，卻在聽到神咒的時候停止了動作。越來越近的虎叫聲開始由威嚇轉變為怒吼，慕容對懷裏的方相笑道：“小不點兒，跟我去擒老虎怎麽樣？”

接著，不等方相有所反應，慕容便化作一道金光來到了晉家門口，果然，那裏聚集著八只老虎，它們此刻因為畏懼“凈天地神咒”而在原地徘徊不前。慕容掃了一眼就知道這幾頭老虎已經成精，它們吞噬了鄉民的*和怨氣，已然不是一般的動物了，不除不行。

“這些鄉民也真是可憐，桃鄉也就百來口人，都被你們給吃了。”慕容嘆道。

“嗷！”一只大老虎沖慕容大吼了一聲，像是不滿他的話。

“你說你們也有同伴喪命在鄉民手中？呵，弱肉強食，自古都是自然界的定律，人殺你們，你們吃人，都是在這規律之內，對此，我沒有異議。但是，你們讓這些人死後不得往生，變為倀鬼，驅使他們引誘更多的人來供你們食用，進而鬧到了我們頭上，這就不能不管了。”說罷，慕容取出昆侖照屍鏡，一閃鏡面，五只飛屍立馬出現在他面前，“只有除了你們，這些鄉民才能前往陰司往生，你們也一同前往，贖罪去吧！”

話音剛落，飛屍就向老虎精沖了過去，一時間怒吼滔滔，地動山搖。

曹殷這邊還在不停地念咒，鄉民們的雙眼開始流出血淚，這是由鬼化魂的前兆。在曹殷念到第七七四十九遍的時候，鄉民們徹底變成了普通的魂魄，他們靜靜地望著曹殷，有畏懼也有感激。

“您是……”晉族長開口問道。

“陰司鬼差，黑無常曹殷。”曹殷答道。

“第一次見到您……您一點也不像畫上的那麽可怕啊……“晉族長呵呵笑道，“謝謝……等了這麽久，我們終於可以解脫了……”

鄉民們也在對他笑，他們漸漸變得模糊，最後慢慢消散了。

倀鬼，是被老虎吃掉的人所變，他們成為老虎的仆役，六親不認，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尋找下一個目標讓老虎吃掉來接替他，這樣自己就能到地府投胎了。這樣的倀鬼，既可憐又可恨。

不一會兒，慕容回來了，他看到一動不動的曹殷，便開口問道：“都完事了？”

“嗯。”

“嗯嗯，我那邊也一樣，虎精已經被我解決了，這樣等到封歸村恢覆到正常以後，他們就都能去陰司報道了。”慕容說完，把手裏的東西遞給了曹殷。

“這是？”

“虎精的內丹，雖然不是什麽高級的內丹，但是總比沒有強。”

曹殷接了過來，道了聲謝，慕容微微一笑，沖他揮了下手，意思是別客氣。

這時，方相突然從慕容的肩上立了起來，警惕地看著四周。

“怎麽了，小不點兒？”

方相還沒回答，四周的景物就開始變得模糊，二人瞬間覺得自己像是進入了一股漩渦之中。

“休門破了。”曹殷淡淡地說道。

鄉民們的魂魄已經超度，桃鄉已逝，休門自然也要跟著消失。

“真可惜，明明是個很美的地方。”慕容感嘆道。

“嗷嗚。”方相沖著漩渦的某處叫了一聲，曹殷和慕容向那處看去，發現一個綠色的身影正向他們走來。

“那是……”慕容定睛一看，“難道……”

“是那村口的少年。”曹殷淡定道。

話音剛落，那少年就已經現身到他們二人面前，面上帶著感激的笑。

“你也是這桃鄉的人吧？”曹殷開口問道。

“是的。”少年點點頭，“那日我獨自跑到村外的山上玩耍，誰料回村之後發現家裏人和村民們都被老虎給吃了，我沒命地逃到村口的大柳樹上躲避，心想等老虎走了之後我就能得救了。但是那些老虎就像看透了我的想法似的，輪流待在樹下等著吃我，最後，我被活活地困死在樹上了。”

說到這裏，少年慢慢地變高，最後長成了一個身材魁梧的綠衣青年。

“果然……您是柳神。”曹殷恭敬道。

柳神，柳樹妖修煉而成，因能庇佑所在的村莊城鎮，所以被尊為“柳神”。

“哪裏能稱得上什麽‘神’，也就是得上天眷顧，我的魂魄纏繞於柳樹之上，慢慢得天地之精華後修煉成現在的樣子。”青年苦笑道，“那天我見到你們，雖然你們化成了凡人模樣，但是我還是能感到有不尋常的氣息傳來，又見你們執意要進村，就私心想著也許這樣能救桃鄉，於是……唉，終歸是陷你們於危險之中了。”

“無妨，超度亡靈，本也是我身為黑無常的責任。”曹殷淡然道。

“如今我心願已了，這世間已無眷戀，該是報答你們的時候了。”柳神笑笑，突然周身燃起了大火。

“怎麽回事！”慕容驚問。曹殷也睜大了雙眼，驚訝不已。

“人有淫心，是生褻境；人有褻心，是生怖境。千幻並作，皆人心所自動耳。你們之前受了重傷，被休門所吸引是正常的，制造休門的人為了留住你們也真是煞費苦心……我無法與他抗衡，當初無力阻止你們進村……現在以命相抵，希望你們能就此醒來。”

“您這是……求死？”曹殷驚訝道。

“讓我們醒來？什麽意思？”慕容也驚問道。

柳神看著他們微笑，卻再沒說什麽，瞬間，他被大火吞沒，不僅是他，整個漩渦也被大火吞沒了。曹殷和慕容只覺渾身發燙，方相也在哀鳴。

“看！那邊有出口！”慕容指向不遠處。

曹殷努力去看，那邊確實有個黑洞洞的裂口，沒時間猶豫了，他拽著慕容就向裂口沖去。

五

眼前的景象一直在變幻，曹殷仿佛看到了桃鄉的鄉民在向他微笑，每個人都在指向裂口，好像在說那就是出口。他和慕容毫不猶豫地穿過那裂口，一陣天旋地轉之後，他們發現自己又回到了當初那個用來祭祀的石室。

“這是怎麽回事？怎麽又回來了？”慕容按了按太陽穴，剛才在漩渦之中，大腦到現在還是有點眩暈。

“……不太清楚。”曹殷皺著眉頭回答，語氣中帶有一絲的迷惑，“也許……我們從未離開過這裏。”

“嗯？小殷，你在開玩笑嗎？”慕容一臉的不可思議。

“你看。”曹殷指了指祭臺旁邊的墻壁，那裏依舊是一幅接著一幅的壁畫，“我當時就覺得桃鄉眼熟，現在才知道原來是這麽回事。”

慕容看了看壁畫，倒吸了一口冷氣，那壁畫上分明畫的就是桃鄉的生活景象，為何確定是桃鄉呢？那是因為上面畫了一圈類似於桃樹的樹杈，樹杈圈中畫著很多人形，他們姿態各異，此時再看已不是最初的粗糙景象。曹殷甚至能分辯出其中一些人形的身份，比如說拿著茶碗的是茶攤母子，站在三間房子那兒是晉族長一家……

“看，那棵柳樹……”慕容指向樹杈圈的一邊，那兒確實畫了一棵柳樹。

就在他們看到柳樹的那一刻，奇跡發生了，壁畫像是有生命般漸漸變得模糊。曹殷和慕容眼睜睜地看著壁畫像沙粒一樣散開，最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兩個人就這麽站著，過了好一會兒，慕容突然笑了起來，曹殷看著他，並未阻止。

“哈哈哈哈哈哈，還真被我說著了，果真是個桃花源啊，哈哈哈哈哈。”

慕容還在笑著，曹殷看了看手裏的內丹，八顆虎精內丹之中混進了一顆綠色的內丹，晶瑩剔透，混若寶珠。曹殷嘆了口氣，不知為何，自從經歷了傷門之後他就變得很愛嘆氣，這對身為鬼仙的自己來說，不是好事。

他們依舊在這裏修整了一番，曹殷服下了所有的內丹，這對他恢覆修為很有幫助，特別是那顆柳神的內丹，也許不久以後修為還能有所提升也說不定。他和慕容再也沒有提桃鄉的事，是幻覺也好，是真實也罷，最終也不過是個畫壁而已。

【《*之桃花源》完】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