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的太多了。”

“我很快就會死去。”

“對，死人能保守秘密。”

粗糙和低沈的聲音交替響起，伴著沙沙黃葉落下。

柳逸翩然落地，便見到王皓的脖子被劍刃壓制著透不過氣來，甚至滲透出幾顆晶瑩的血珠。

那是多麽熟悉的一柄劍！純黑色的刃，吸納天地生靈的血，將一切重歸混沌黑暗。

柳逸眼皮一跳，仿佛因義結金蘭締結的血誓牽絆，她生出一種極度不祥的感覺。

難道王皓也……不——不能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這個念頭讓柳逸益發警戒，以至於她完全沒有發現那句近乎威脅的話，竟然是王皓所說的。

非夢若有所思地看著枯游少主一改侃侃而談的淡定，變為斂去鋒芒的模樣，不禁欲言又止。

柳逸揮劍指著非夢，道：“你殺盡我親友，實在當誅！”

非夢沈默半晌，回道：“確實當誅。”

剎那間，柳逸忽地想起在飛來宮中，白衣少年面對姚宮主，語氣淡然地吐出兩個字。

——“當誅。”

她不知道為何在此時忽然回想起來這句話來，然而此刻不容多想，她趕緊一把將王皓拉開。

白色衣袂與黑色袍袖交錯而過。

非夢不置一詞，倚在一株枯木上。

柳逸望著黑袍少年手中的令牌，神思一轉，一句話忽地脫口而出：“雖然你也是為了自己，但我仍然感激你對張仞的出手。”

非夢仿佛沒有預料到會有這麽一句話，鬥笠下，下頜微動，蒼白的唇揚起一個笑容。

在萬木枯寂的原野上，這微弱的笑容宛如枯萎之際最後彌留的一線生機，足以照亮一片黑暗荒原，因此深秋的屠戮場裏也仿佛傳來了一線生機般的暖。

柳逸微微怔住：“你……”

非夢望著她，頗為讚許地說：“此簪子造型獨特。”

流線型的簪子，內嵌兩個月牙小孔，仿佛一道溫暖的月光灑在少女的頭頂。

柳逸冷冷地說：“這是阿璃的遺物。”

“若——她不出手……”

柳逸聞言又楞住，她仿佛在非夢身上看到了一種名為猶疑的情緒。往日所見，即使面對殺戮，他也多為豁達瀟灑，即使一個人孤身離去，背影也是決絕斬斷的，就像他所作的事情，一切都不需要解釋。

當殺戮成為一種習慣，對人命的漠然就會成為本能，這種人是讓人恐懼的。可是如今，他竟然像在解釋……

“非夢！你休要離間我兄妹二人！”王皓提高了聲音道。

被這話打斷的柳逸轉過頭，見到王皓似乎因為牽扯到了傷口，又滲出幾滴血珠。她才想到自己還未確認王皓的傷勢，卻已經開始同情敵人，不由極度愧疚。

非夢卻已收斂了所有情緒，提著劍朝她走來，說道：“上罷。這次，不會有人反對了。”

柳逸不作推辭，揮出水月劍。

劍輕揚，風聲蕭蕭。

白日光暈裏，劍鋒上的光芒交匯纏繞在一起，卻只是極快地一觸即分。

場中黑與白兩道影子交替而過，連著兩柄劍完美的招式，掀起場中所有的葉，落落飛舞。分明是極為危險的劍光，卻又在觸及命脈時游離開來，仿佛是僅止於招式的比拼，根本不曾見血。

曾經有人說過：“觀一木而知森林。”

而今在枯寂的萬木之間，凜冽的劍光映照映著她，所有的葉皆成為其點綴。

已不知人為劍所舞，或劍為人所用。

她回眸一望。

剎那間，她回想起了所見過他的所有瞬間，從密林初見那陰影籠罩的絕望，到飛來宮目睹他孤獨離去的背影，唐門打鬥之後在江竹來後回避地閃開，殺了張仞後眼神中一瞬空泛的茫然……

一切的情形在她的腦海中格外清晰，甚至於即使如今身陷生死之戰，冥冥之中，卻又有著一股同樣的絕望哀愁在她心底油然而生。

她只覺得體魄之內的氣海仿佛在燃燒，仿佛一切力量皆在消逝。

空氣裏仿佛有一瞬間的奇異氣氛流淌而過。

漫天黃葉被挑起，黑色的鬥笠下面紗輕揚。

恍然間，那純黑的眸，蒼白的唇，清瘦的鎖骨，透過面紗隱約變得可見。

透過虛空，她仿佛看到面前一片薄薄的蟬翼，因不甘於僅止於盛夏燦爛的生，流落到淒寒的秋，緩緩地垂落。

無限的枯寂應和著景色，從黑劍上散發開來，仿佛所有的夢魘都得到極盡地釋放。

一切天光雲影，皆被陰翳遮蔽。

混沌之暗，仿佛有著不似人間的吸引力，讓人震驚之時，竟然隱隱約約從心底滋生出一線的向往。

柳逸下意識地，輕聲念著逍遙游的心訣：“列子禦風而行，泠然善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六氣之辯……”

應和著心訣，水月劍揮出。

不得不說，張仞之死亦使她擺脫了後顧之憂，因此對上暗色的劍，對上她心中的恐懼，對上曾經所有的痛苦，她已經不再執著，不再困惑。

只見極致的劍光於無盡黑暗中綻放，血的消散猶如螢火寂滅。

仿佛所有的力量匯於一劍之中，天地萬物，虛無與實在，過往與未來——萬物渺如雲煙，皆慢慢地消散。

如此孤註一擲的一招！

她已無後繼之力。

強勁的劍氣震得滿空落葉飛揚，抵達了敵人的心扉。

那頂黑色鬥笠也被劍氣震得緩緩地落下，露出一張完整的臉。

那清秀的眉睫微顫，失神的眸仿佛搖搖欲墜的紫微星。

眸中，映出一張花容失色的臉。

“阿……”柳逸驚愕地緊緊盯著面前，猶自不敢相信，張大了口，無法吐露出下一個字。

水月劍已貫穿了對方的胸膛，暗黑泛紅的血液揮灑在空中。

手中的力量已逐漸消散，水月劍脫手而出。

幾乎同時掉落而下的，是那柄漆黑的劍，脫去了劍氣的加成，再無無往不勝的氣勢。

——就像曾經無往不勝的那個人。

——曾經，整個武林的陰影。

“自從……服下天毒……的那一刻，我已不再是衛奚了。不過有時候也會幻想……今天還是被你發現了。”

幽咽般的聲音緩緩落下，伴著一聲低長無力的嘆息。

這不再是刻意偽裝的陰冷低沈，而是略顯清和的少年音。

多麽熟悉的聲音！

她失神地望著他，只見那張蒼白的臉，猶如燭火中即將燃盡的紙片，再無嗜殺成性的狂態，舊日冷硬的面部輪廓也溫和了許多，依稀可見清雅風度。

宛如飛來宮初見時不經意的一瞥——一見難忘，再容不下其他。

她急忙上前一步，扶住他的雙肩，懊悔道：“我真不該讓你參加剿魔，是何苦……”

腦海裏，閃現過他們相遇時的場景，她數次期望他加入剿魔，而他一再推卻，卻不動聲色地指點她劍術，為她解惑，甚至於在她成為枯游傳人之前，就將枯游心訣輕易贈予……

就連他在飛來宮向她講述的身世，那幾乎無法查探的身世，也與非夢七八分相近，只有一點點偏差！或許他並不是隨母親離開，而作為那江湖客的兒子留下來，卻因為沒有母親幫襯，而備受欺淩。所以，他對待親人的態度才會如此珍視……

柳逸的聲音猶有哽咽之態：“是你。”

是天下唯一能使用樂邪劍的你，亦是以血試劍而面色如常的你。

是與江竹熟絡地稱兄道弟的你，亦是在枯游來去自如的你。

萬千心思湧上心頭，皆化為兩行清淚，從柳逸眼中緩緩滑下。

仿佛印證她心中所想的一般，少年輕聲吐字：“元司空，字未奚，號非夢……都是我。”

“你都說了，我卻太笨，沒聽出這些意思……”聲音裏，透出絕望的哀戚。

非夢的聲音漸漸地弱了下去：“因害怕被發現後……我騙了你，不敢奢求原諒，豈會怪你？”

“我……”柳逸已緊張地不知所言。

非夢唇角緩緩上揚，艱難地想要凝聚起一個微弱的笑容，輕聲說：“那是我生命中最快樂的時光……你是我生命中最敬佩、向往的俠者……”

“不！我不該……”柳逸搖著頭，無望地望著落在血泊中的非夢，終於明白此前隱隱約約感受到的那股心痛，唯有慌亂地搖晃著他的肩頭，抱著最後一絲希望，輕聲說，“你忘了我說過勝過我，便相伴一生之麽？”

“小逸……你很好，值得更好……”虛弱的聲音從他泛著黑血的唇溢出，宛若彌留之際的最後陰翳。

只見滿場的枯葉與血泊中，漫天的光暈照耀到非夢的那襲黑袍上，顯得益發地孤淒。

他努力地擡起了手，輕撫在她的臉上，想要做出一個擦拭的動作。

然而內息被天毒毒氣侵擾，已散去所剩無幾，所有的生命力皆在空氣中一點一滴地消散著。

——而消散，又何嘗不是一種解脫！

寂靜的風聲，伴著莎莎落葉響起。

一切都如此地寂靜。

非夢已合上了眼，輕輕地吐出微弱的氣息：“死在逸俠劍下，未奚無憾。”

後江湖傳聞：九月初八午時，群雄戰魔教於枯木林，魔教教眾退散，非夢死於逸俠劍下，剿魔一戰落下帷幕。

這已是武林正道所有人的勝利。

枯游派掌門王青雲遠游，以探求“逍遙游”的真諦，而新任掌門王皓則以全新的姿態入主武林，成江湖霸主。

而那些因戰勝非夢想要追隨逸俠的人，卻壓根見不到傳聞中其人，唯有通過一本仿佛是下九流文人記述的《逸俠》窺見期間風采，畢竟，枯木林決戰可是傳響江湖的戰鬥，書中提及的地方，卻是蘇州……

蘇州，慕容家故園。

紅葉飄落萬千，宛如絢麗的紅霞暈染了整個天空，破碎而又連綿不覺，讓人駐足流連。

青衫公子握緊了手中折扇，凝眸輕嘆。

手下問道：“公子在等衛公子約戰嗎？”

“哈哈哈！約什麽戰？”青衫公子狂笑三聲，笑聲裏卻有著淡淡的淒涼，“人家不願與我動手，直接定在一個不可能的日子，我真是……從未見過這般人！”

他搖著頭，轉身歸去：“我已經輸了。

九月初十，玄門徹底從江湖上消失，蘇州慕容世家重歸江南。

新任魔教教主江竹完全沒有開拓進取武林勢力的打算，日夜地守在枯木林間。

枯游弟子們忌憚萬分，卻無人敢上前去打擾他。

江竹穿著殺手慣常穿的黑衣，披著灰黑色的鬥篷，整個人不修邊幅，虬髯日益地增長，氣質益發地沈悶內厲，每天也不吃飯菜，只是默默地飲酒。

這個世界，對他而言，一切都是寧靜的，一切又都是死寂的。

再無一人會惹來一堆麻煩等著他去解決，再無一人會陪著他喝酒傾述往事，再無一個人會喚他一聲聲江兄……

當九十九壇凝血酒的最後一壇飲盡時，一個嘶啞的聲音響了起來。

“我還記得來你曾經看望我，其實，你亦是一道光，何必……深陷黑暗……為何要離開我？”

江竹放下酒壇，嘴角揚起一個譏諷的角度，叼著口中沾血的落葉，一步步地朝聲源走了過來。

卻見一身灰撲撲的少女，臉上淚痕斑斑，正跪在一塊木牌面前。

木牌上歪歪扭扭刻著幾個字：

元司空之墓

字未息，號非夢

江竹涼涼地說：“堂堂逸俠……也知道他的好麽？”

柳逸楞了楞，聽出是江竹的聲音，隨即很快恢覆了一派淡然，無所謂地說道：“劍已斷，若你想為他報仇，盡管來。”

江竹低頭一看，那被江湖人士傳得神乎其神的俠義之劍——名劍水月，竟就如一堆破銅爛鐵一般就此毀在了這墓碑前。

他上前一步，凝望著堆成小山狀的墳，緩緩地蹲了下來，凝望著那塊木牌，說道：“在你心目中，我江竹是這般趁人之危的人？我來看看故人，他的墓是否能隨我葬去碧山。”

柳逸聽到個陌生的地名，想到這可能是魔教所在，下意識地反駁：“非夢生前向往光明，就不必再去魔教了罷！”

“光明……”江竹輕聲笑著，緩聲問道，“這裏萬一有仇家上門，你當如何——以逸俠之名應對非夢的仇人？”

柳逸登時無言，這個問題，她竟然不能答！

“再說，魔教沒你想的那麽不堪，碧山景致極好，在我庇護之下，他會得以安眠。枯游如何行事你已經見了，正派也沒好到哪裏去。”

柳逸霎時想到王皓看副看破一切的姿態，終於明白或許他曾經早已經知道了非夢的弱點是什麽，才會一力促成這場傳承，而衛奚也曾勸她去枯游尋求答案……本以為剿魔是自己一手促進，此刻她才知，一切早已在飛來宮那不經意間的一瞥成為宿命。

想到這裏，她輕輕地笑了，似自問又似在問江竹：“他的墓……我都守不住……我倒是……除了殺人，還有何用？甚至於……”

“你可隨我來碧山。”江竹打斷了她的話，緩緩地伸出手，輕輕地為她拭去淚痕。

柳逸沒有躲閃，亦沒有驚詫，只因白衣少年那個未完成的動作已印刻在她的心底。

彼此靜默，良久。

柳逸起身，轉過身道：“我信的過你，他最後的作為也是為了你，以後每年我會去祭拜——且灑清酒祭故人啊。”

枯葉雕落，白衣染塵。蕭索的背影連著淒徹的聲音，就此緩緩地消散在空氣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 2018年1月15日

終於！貼完了這個故事。完成！

拖了那麽久，年少時的夢境歷經多次修飾完善，終於成了現在的模樣。如果有人能看完那我真的很開心啊。雖然我曾經多次想過要不要嘗試一種拯救，但卻無法生硬地轉圜，因為這是早已註定，是他親手書寫的結局。

在極端黑暗深淵之中凝望著光明，在猜忌懷疑中互相堅定地信任——

亦或者說是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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