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颯颯，前路緲無人煙，唯有一片形態各異的枯木，渾然一派詭秘的境地。

一抹日光灑在一株枯木上，顯得樹皮的顏色不再是黯淡的灰，也不是枯寂的黑，而是介於兩者之間的一種樹木的本色。

江竹站在這株枯木前，不由得竟產生了一種詭異的回光返照之感。

他猶豫了下才問：“這是枯木林？”

非夢站在他身後，淡淡回道：“大概是罷。”

“什麽大概？”江竹有些不滿地問。

“信裏附的地圖是指向這邊的，他應當不會騙我。”

“什麽應當？你真的還相信他是你兄弟？為什麽之前沒來找你？”江竹加重了語氣，剩下的話不言自明——如今正道大肆圍剿非夢，這元司禮卻在此時送上信來，約在枯木林相見，分明是再明顯不過的陷阱！

非夢不答反問：“你怕了？”

江竹怒目：“哼，我豈會怕？”

非夢上前一步，輕輕拍了拍江竹的肩膀，問：“你聽到聲音了嗎？”

江竹沈默不語。

“噓……”非夢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俯下身，將耳朵湊到樹皮上。

一陣蟲子嗡鳴聲傳入非夢的耳中，顯然這株樹木同它的外表一樣枯朽，內裏也是被蟲子鉆透了，卻還能端端正正立在此處。

非夢嘆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這枯游既然已經枯朽，何必出現在江湖！”

江竹搖了搖頭道：“你也過分狂妄了。”

“人不輕狂枉少年！”

一個清脆的少年音在不遠處響起，江竹楞了楞，隱約覺得有幾分熟悉，大喝道：“誰！”

只見密林之間，一位藍衫少年緩步行來，雖然面紗遮著臉只露出一只眼睛，那步伐卻是從容不迫的。

藍衫少年停在一丈之外，眨了眨那只細長的鳳眼，輕聲問：“哥，是你嗎？”

非夢凝眸端視著少年，良久摘下鬥笠，露出與少年相似的棉布輪廓，回道：“是我。”

少年聽到這話，步伐頓時變得輕快許多，往非夢的方向走了上來，直至與非夢並肩站在那株枯木之前，才說道：“好些時日沒見到你了。”

回憶中的人霎時間出現在自己面前，非夢有點不適應，良久才回道：“九月二十八天，還不算太久。”

少年嘆了口氣：“然而一別，已恍如隔世。”

非夢沈默不語，當初眉眼飛揚、不可一世的元司禮，如今已成了這般模樣，豈非是恍如隔世？

元司禮轉頭望向身邊負刀而立的江竹，卻道：“可以請這位公子離開麽？讓我們兄弟暫時一敘。”

非夢微微頷首，望向江竹：“江兄，你暫且……”

“非夢！”江竹大喝一聲打斷非夢的話，心下卻是十分不安。

非夢語氣凝重：“相信我的能力。”

“就這一次！”江竹咬了咬牙，轉頭將那元司禮盯了好幾眼，狠聲道，“你小子可別玩什麽花樣！”

落葉沙沙，與刀客的腳步聲混在一起，漸漸消失在秋風裏。

非夢端詳著面前少年，長嘆一聲說：“五年了，元家嫡少爺，終於還是叫了我一聲哥哥。”

元司禮連聲道：“應該的，你可是我唯一血脈相連至親之人。

“算是我等到了這一日。”非夢瞇起眼來，眸中帶著微微的笑意。

元司禮長嘆一聲：“當初我太不懂事了，被人挑撥，才至於離間了我們兄弟關系……當日你遭受的不公，實在抱歉。”

說到這裏，他彎下身子，竟是屈膝一跪。

非夢低下頭看著這副場景，語氣玩味：“嘖……我元司空真是有點受不起。”

元司禮驚訝：“哥，你還承認……”

你的名字，你的過去，果然都沒有忘記。

非夢擺了擺手，卻是不願意再提起，伸手將元司禮扶了起來，然後緩緩地揭開他的面紗。

面紗之下，是熟悉的與非夢相似的面孔，然而弟弟曾經白皙的肌膚不在，大半邊的臉被疤痕覆蓋著，英挺的鼻子早已坍塌下來，原本靈秀的雙眸，其中一只竟變得腫脹異常，怕是已經壞掉了……

縱使早有心理準備，非夢也不得不瞠目結舌。

這些日子他飲血嗜殺，淪為邪魔，受人唾棄，對於當初拋棄自己的家人是不屑的，甚至是有怨恨的，但現在看來，似乎弟弟也過得並不好……非夢壓下心裏漸漸滋長的覆雜思緒，問：“你……怎麽和他們在一起？”

元司禮回道：“他們說，要幫我尋仇。”

非夢冷聲問：“條件？”

元司禮笑了笑道：“正道中人都是俠義心腸，怎麽會計較那些？”

非夢輕嘆：“你還是不懂？張仞，也可以說是正道之人，故而至今仍然被少林庇護。”

元司禮微微低頭，吞吞吐吐地說：“他們說……會交出來的。”

非夢冷笑：“可笑！何時交出來？”

剿魔之事完畢……元司禮想起枯游少主許下的諾言，將頭低得更低了，過了半晌，才說：“後來我也去尋了令堂，然而……”

非夢平靜地接過話頭：“當日也死在張仞一系人馬手下。”

元司禮聞言，眼眶微微濕潤：“哥……你何苦？如今天下人全部誅殺你！”

非夢淡淡道：“服用天毒者必死，我想，死亡名錄……應該快要結束了。”

這語氣風輕雲淡的，仿佛談論的不是自己的性命。

但元司禮已震驚，畢竟一向聽聞非夢作惡多端，殺人不眨眼，卻沒想到這力量是需要付出如此以命換命的慘重代價……一單想到久別重逢的兄長，即將如此消逝在自己面前，元司禮趕緊抱住非夢的手臂，連聲哀求：“哥，不要……”

非夢楞住，反射性地想要推開，然而面對弟弟含淚的眼終究不忍，只好輕輕嘆了口氣，任由他抱著。對於非夢而言，這種無間距的親近實在是一種太久沒嘗試過的感覺，畢竟願意並肩而立的江竹都極為稀少了。

良久，非夢平靜地說：“沒有其他辦法，這仇我來報。”

“可……”

非夢揮了揮手，道：“你走罷，他們若有良心就不會殺你。”

元司禮聽哥哥還在為自己考慮，心下一陣感動，微微埋下頭，以手掩蓋著滑落的淚珠，顫聲道：“他們說你變了……我不相信……”

非夢搖頭道：“事實已如此，無需多言。”

“非夢此番行徑，果真在少主意料之中。”清朗的聲音來自於密林之後，是慕容遮。

王皓點點頭，一派鎮定自若的模樣：“我早說過，非夢並非無情之人，他會救他兄弟的。”

慕容遮暗自思忖這少年心機之深，既深情又算盡他人感情，日後他若執掌枯游，可將江湖玩弄於股掌之中？

王皓揮了揮手，冷靜地命令：“放箭！”

霎時間，漫天暗箭齊發。

嗖嗖聲響穿透了空氣，在非夢的耳畔呼嘯而過。

“走！”幾乎出自本能地，非夢不假思索喊出這個字，一手揚起黑劍斬落箭枝，一手拉著元司禮後退。

然而箭枝可斷，而箭雨卻是不可斬斷的。

非夢眉頭一皺，來不及思考這次襲擊背後的意味，只得拼盡全力揮動手中黑劍抵擋。

純黑的劍在空中劃過無數道痕跡，任由箭雨紛紛，劍意縱橫，將碰上之物皆數斬為齏粉，何止無往不摧。

落葉與箭枝在空中緩緩落下，一剎那間，此境恍若當日少年在桃樹下攜一手長劍變幻花巧，映著落英繽紛。

直至利箭呼嘯聲在耳邊益發地大，非夢才回過神來，擡頭見三枚利箭在側面飛過，卻是朝元司禮襲來，便趕緊揮袖一擋。他欲運氣拂開這利箭，不料空中的箭頭忽地變了方向，仿佛有所預謀般，竟全朝自己這邊襲來。

只聽清脆的一聲響，一點幾不可見的血花便在黑衣上綻放開來，緊接著從肋骨上傳來入骨的痛楚。

非夢飛快往後撤去，口中道：“你先……”

肋骨上的那股痛楚益發地強烈起來，一剎那間，一切聲音似乎都消散了，包括沙沙落葉聲，箭枝的呼嘯聲，劍氣的破空聲。

非夢心下莫名一寒，回過頭來。

面前，是一片觸目驚心的血紅。

血跡從元司禮的咽喉上蔓延開來，染紅了藍色衣衫。咽喉被利刃割開，傷口深度極均勻，可見出手之人功力深厚——

非夢凝視著那片血泊，再度失去親人的絕望感蔓延全身。

他好不容易重逢的兄弟，雖然有著加害他的嫌疑，但至少未曾付諸實施，而他團聚的幻想就，這麽破滅了……

鮮紅的血泊，殘忍更甚於當初。

他所殺人，本為覆仇，可到頭來被別人當做劍使，確實枉殺了無辜，所以這欠下的殺孽……應驗了嗎？

“撤！”身邊傳來熟悉的關切的聲音。

說話之人，一手提著一把殘留著鮮紅血跡的刀，一手伸過來想要拉他離去。

是與他出身入死九個多月的兄弟，卻也正是殺害他親兄弟的兇手！

——正是江竹。

非夢冷冷地盯著弟弟的屍體，甩開了江竹的手。

江竹愕然地問：“你還不信？”

非夢冷冷道：“我是該死之人，你何必傷及無辜？”

“他想暗殺你！難道這也看不明白？”江竹反問，說罷擡起手來，從懷中掏出一個瓶子，將其中液體灑下。

無色無味的液體，所觸及之界皆數化為一灘濃而黏的液體，包括那具尚且溫熱的屍體……

此刻輪到非夢愕然：“你竟然……用化屍水！”

密林中的暗箭繼續飛速射來，江竹沈默地在前方揮刀斷箭。

非夢見江竹沒有否認，亦沒有解釋，本存著的一絲渺茫希望頓時化為烏有，只覺天地瞬間灰暗，道：“就算我死了，與你何幹？”

“與我何幹？”江竹夢囈般輕聲重覆這四個字，仰天一笑，“好一個與我何幹！”

說罷，還刀入鞘，人亦遠去。

☆、四方酒樓：覆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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