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軍營的譙樓孤立在夜幕之下。譙樓下有一條幽僻的小路，穿過沼澤地邊上的蘆葦叢到河邊，小路曲折多岔，深淺不辨。

林清然想著他與拖雷分別的情景。

“你找到了乳母的屍骨還有皇帝需要得到的秘密，皇帝感激你還來不及。但是切記，切莫表現自己知道的太多，也不要表現你知道那項鏈裏有問題。官場自然有官場的規矩，相信將軍能夠全身而退。何況這次的事情，來的也不是真正的高麗使團，將軍也沒有丟失貢品，所以朝廷不會對將軍過度苛責。而我也算完成了對皇帝的承諾，雖然我的海捕還在……““你是犬子的恩人，我亦是知恩圖報之人，陛下放了你，我也放你，只是下次相見……”

“下次相見，誰知道世事如何呢？”林清然輕笑了一聲，轉身離開了。

夜風裏傳來一陣古怪的音樂，帶著奇妙的韻律。身邊的蘆葦叢裏發出“沙沙”的響聲，細細看去，草叢裏竟然游動著許多蛇，讓人看得身上發麻。

“聽聞婆娑姑娘曾經和波斯舞姬學過舞蹈，莫非連他們驅蛇的本事也學到了？那蟒蛇是你帶來的？”林清然朗聲問。

回答他的是草叢裏響起的不祥的沙沙聲。

“再往前走便一箭射死你！”一個男人的聲音冷冷地說。

“連大阿骨也開始不裝神弄鬼，而是舞刀弄劍了！何公子，我們雖然各為其主，但是好歹在這件事上是一條船上的人！縱然你們露出的破綻不少，我卻一直保持沈默。”林清然施施然說道，此時他已經走出了蘆葦塘，到達了灘塗邊上。

這裏有個隱秘的小渡口，很多人正在裝船。兩男一女正在岸邊警戒，女子正是婆娑，她正吹著一只古怪的笛子。

“你就是北邊義軍派來的人？”其中一個年長的男人狐疑地問——從他的聲音判定出，這是替換了大阿骨的人。

“是，南北同為一家，都是骨肉兄弟，你們又何苦對我刀劍相向。”

“沒有想到你竟然找到了我們。”

“聲東擊西乃是兵家必用之法。這裏最好的逃跑方式是水路，順著鴨綠江可以到達任何你們想要到的地方。”

“我們自然是走我們的，你來此意欲何為？”何海沙——年輕的那個男子冷冷地問，還帶著他扮演高麗世子時候的傲氣，當然也帶著防備。

“林某來給諸君送別。”林清然拱了拱手，微微笑了，“林某不得不感嘆這是一個非常精妙的計謀。暗室中發現的那些財寶，顯然已經放置多年，珠子已經沒有了當初的光澤，而金錠上有灰塵。我提醒了一下拖雷，可惜他並沒有領悟。你們原來的家現在已經變成了館驛，你們不可能隨便來挖掘。磚窯的那個出口現在已經變成了練兵場，庫房的那個變成了館驛的倉庫，佛堂的那個現在堆滿了柴草。所有的入口都不好進出，你們必須有一個合法的身份出入這裏，還要堂堂正正地把這些財寶拿走，所以你們就想出了這個辦法。不得不說，幾位確實膽大得令人敬佩，而且還順便報了家仇！”

“那時候我們還小，多鐸本是我們的伯父。他從未將我們放在眼裏，自然也記不得我們的長相，但是我們卻記得他。到家中攪鬧的那幾次，他用最惡毒的語言、最傲慢的態度謾罵和對待我們的父親，所以就算是他變成了灰我們也記得他的樣子！我們必須殺了他！”何海波——那個年長的男子恨恨地說，“實際上，我們的父母真的死在了磚窯裏。我們的父親是個瘋狂的人，他篤信教義，希望帶我們到所謂的凈土中去，可是母親卻希望我們能夠活下去，所以偷偷放我們走。我們被母親藏在了暗室裏，她親手封了磚窯去暗室的道路，和父親一同葬身火海，而我們逃走後被教中人撫養長大。如今教中和眾多義軍正圖謀大事（指元末農民起義），我們自然要將這些取出充當軍費。只是我替換了大阿骨後，一人之力能夠轉移得太少，所以才想出了這個主意。”

“所以汝君小姐來到這裏後，故意搭上了多鐸，甚至故意向他吐露自己的身世，把那詩和白蓮玉匙都交給了他。多鐸便一頭紮到了尋寶當中，殊不知，是你們把他送上的死路。”

“是啊，國仇家恨，自然一並要報！”何汝君朗聲說道，“林郎中，恕我直言，我哥哥要給那韃子將軍治‘火龍纏身’之時你就該袖手旁觀，便是他死在那裏，也能推給蟒神！”

“小姐恕罪。醫者父母心，為世間有疾者尋醫斷診，不論貧賤、不論種族乃是根本。攪了小姐的大計實非存心！”林清然毫無誠意地朝何汝君告了個罪，何汝君十分不滿。

“秦統天下，楚漢縱橫，唐宋繁華，也不過恍然一夢，縱然元人悍烈，也不過百年一夢。那些王公貴族正做著千秋萬代的大夢，卻不知四周已經狼煙四起。他們侵我河山，你怎麽如此糊塗，做婦人之仁？！”

“小妹說得是。”何海波朗聲讚道。

“即使秦漢之勝，如今宮闕為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林清然微微搖頭。

“那又如何，一將功成萬骨枯，江山這東西都是白骨壘起來的。”何海沙冷笑著回答了一句，“林郎中這話，未免太虛偽了點！你莫要忘記，院中的那具女人屍骨還是我們給你留下來的！聽你上峰之意，你們得到了一種特別的□□，只要接觸到皮膚，便能慢慢滲入肌膚，然後讓人中毒而亡。你們想要將這□□塗在屍骨上。聽說那屍骨是傀儡小皇帝的乳母——待他如親生，他保不準是要去祭拜的，也許會親手入殮骨骸……不得不說這真是一條好計！果真是聰明人殺人，才叫滴血不見！”

林清然微微一笑，對何海沙的嘲諷並不以為意。

“說到那具屍體，林某倒是有件事想詢問一下，這屍骨到底是何處尋來的？”

“說到這個……”何海波回答，“這屍骨倒是來得容易。那還是大概半年前，多鐸前來尋我。當時他嚇得夠嗆，他這些年總是借著種樹栽花的名義四處亂挖，誰知道突然挖出一具屍骨，自然將他嚇得夠嗆。他不敢報官，把那屍骨又重新埋了起來，但是日日做噩夢有惡鬼索命，所以前來尋我為他作法。我有心想拿住他的把柄，便讓他把埋骨之地指給我看，就在廂房那院。為了辨識，我後來還讓他在上面種了棵桃樹，取桃木辟邪鎮鬼之意。”

“果然如此，這倒也算是天意了！”林清然點點頭，似乎頗為感嘆。

此時，何家兄妹的船已經裝載完畢，林清然朝他們一拱手。

“人世茫茫，此地一別，恐怕今生難以再見。前途漫漫，願諸君珍重！”

何家的船漸漸駛向遠方，很快就消失不見。

“有日月朝暮懸，有鬼神掌著生死權。天地也，只合把清濁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盜跖、顏淵。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

江邊遠遠地，不知誰在唱。林清然轉身踏上了葦蕩中的另一條小徑，小徑的盡頭依然是一片灘塗，灘塗上堆放著一堆巨大的原木。何家倒後，這原木的生意已經被軍營攬去了。自己這次來便是和多鐸做這個買賣的，誰知道多鐸卻死了，今後想再買通一個貪小又有實權的軍官也難了。

“千裏之堤潰於蟻穴，這江山……如高樓欲頹啊！”林清然望著遠處元軍的軍營冷笑。

鴨綠江放排，巨大的圓木從上游放到這裏，然後轉運到各處。這些木材卻少有人檢查，因為它們就一根一根摞在那裏，沒有任何可以藏私之處。但是實際上錯了，這些木頭裏也是可以藏私的。比如說選擇其中非常巨大的，掏空中心，在裏面放上什麽東西都可以。上面再摞上其他原木，檢查的人絕對不可能，也沒有力氣去搬開那些木頭一個個檢查。

林清然坐在原木上等待來接應他和這些武器、甲胄的船，突然他想到了什麽。他走到葦塘中的沼澤邊上，從懷中摸出那瓶據說頗有毒性的藥，看了看，又搖了搖頭。

這些人真是天真得很，覺得皇帝能去看他的乳母或者憑吊安葬她。皇帝所尋求的不過是那個秘密，怎麽可能如民間子弟一般親手安葬自己的養母？皇帝乳母的骨骸胸骨發黑，分明是中毒。想一想她為何會暴斃身亡，林清然不由得心上發冷。

能在宮廷中活下來的人，有幾個是天真無邪的？

“驅除韃虜，乃我心之願，但和他們一樣用陰毒的法子，卻非我之願！”

他隨手將那藥瓶扔到了沼澤當中，看它慢慢地沈到淤泥之下，才轉身離開。

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分散逐風轉，此已非常身。彈指生死，幾輪朝暮，爭來擾去，娑婆世界，不過南柯一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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