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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番外之失路之人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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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他都被她刺習慣了,她哪一日若是沒刺他幾句他都覺得少了點什麽。

只是他沒想到自己也會有這麽一天。他以前一直以為男歡女愛沒甚要緊,花前月下詩酒茶香才是最美妙的事,他身為自小深受儒教理學熏陶的文人,更是對雲雨之事持謹慎之態。

子曰:“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他從前總覺得這簡直易如反掌,可如今他發現他以前真是天真。

他心裏的這些想法從未告訴過蕭槿,他對蕭槿的態度轉變也並未令他們的關系緩和下來,反而他死活不肯和離的態度惹惱了她的娘家人,於是他被蕭岑打了一頓。

她被他母親勒令給他上藥,他這次不想幫她解圍,他就想讓她能多陪陪他。

可她為他上藥時還總拿溫錦調侃他,他滿心不豫。她就完全瞧不出他是喜歡她的麽?

他的煩郁尚未結束,就又發現了一件事。

衛啟濯那廝竟然對蕭槿存著別樣心思,簡直是個齷齪腌臜的衣冠禽獸!

雖然衛啟濯極力掩飾,但他還是撞見了他看蕭槿的異樣眼神。他怒氣沖沖地跑去警告他,讓他不要打什麽歪主意,衛啟濯卻看著他笑,笑得他心裏發慌。

他竟然有些害怕。

他自小骨子裏便驕傲得很,極少有害怕的時候。面對官場上的風雲變幻他都未曾怕過,如今竟然開始害怕。

他身有隱疾,他在所有正常男人面前都要低上一等。何況,衛啟濯仕途比他順遂……他忽然想不起來自己與衛啟濯相比,在哪上頭有絕對的優勢。

他不願在衛啟濯面前露怯,遂重提舊事,指著衛啟濯的鼻子表示將來定要報當年墮馬之仇。

衛啟濯冷笑道:“二哥若要這麽細算的話,你我之間的仇恐怕理上三天三夜都未必理得清楚。光是你施計令衛啟泓一直懷疑母親是繼室、他的生母另有其人這一條,就可以說道半日了,二哥說是不是?”

他聞言一頓,衛啟泓那件事確實是他使的計,大房這麽多年的雞犬不寧也都跟這個密切相關,甚至他懷疑衛承勉的死也跟衛啟泓脫不了幹系。

但那又如何呢?這些就能抵償他身心所承受的那些創傷麽?當然不能,他恨不得掐死衛啟濯!甚至掐死衛啟濯都不能平息他心中的怒火,何況這廝還覬覦蕭槿。

衛啟濯倒是坦然承認了他對蕭槿的心思,他似乎並不怕他知道。

衛啟濯盯著他,目光裏滿含譏誚:“從前隱瞞不舉之癥騙她過門的是你,娶了她卻又嫌棄她、冷待她的人是你,背著她去見溫錦的是你,任由你母親磋磨她的人也是你,如今強留她的人還是你,你覺著這世上之事憑什麽都讓你一人占全了?”

他一口氣堵在喉間,底氣不足,色厲內荏道:“我與槿槿的事輪不著你來置喙,你這齷齪東西憑甚來指責我?”

“我確實傾慕於她,但傾慕歸傾慕,我不會勉強她半分,我尊重她的意願。若她對你有情,願意寬宥你,願意留在你身邊,那麽你就跟她好生過日子,我不會將我的意願強加於她身上。但我要提醒你,你不能讓她再受你母親的氣,你身為兒子身為丈夫,要會理好母親跟妻子的關系。”

“不過目下的狀況是,她對你無意,更在你一次次的冷漠中涼了心。不是所有涼了的心都可以焐熱的,你當初對她漠然視之時,就應當想到後果。”

衛啟濯笑得諷刺:“你沒想到也是不奇怪,你那個時候不是一心懊惱沒娶著你的溫表妹麽?你覺得她不如你的溫表妹嬌軟可人,但你可曾想過,你那般待她,她會在你跟前撒嬌服軟麽?我倒是見她跟堂妹談笑時,語態溫軟,瞧著便是個性同玉潤、可愛率直的姑娘。”

“不過其實你眼瞎與否也還在其次,你與她,始於欺騙,她跟你婚前亦非兩情相悅,她平白被你騙進來,你母親還四處造謠說她不能生養,你認為她應當原諒你、接受你麽?”

他面對著眼前的衛啟濯,忽然惱羞成怒,憤憤離去。

他不想承認,但他知道衛啟濯說的是對的,他跟蕭槿之間的問題太大了,禍根早在最初便埋了下來。

但那又如何,她是他的妻子,從前是,現在是,將來也是,只要他不跟她和離,這便是改不了的事實。

到晚,他早早沐浴更衣,在鏡前仔細拾掇了一番才轉去臥房。

房門虛掩著,他輕輕推門進去,一眼便看到了已經換上寢衣的蕭槿。她並未留意到他,兀自立在著衣鏡前左右對照。

“最近臉好像變圓了,”她小聲嘀咕,“要少吃一些了。”

她直起身捏捏自己的臉頰,輕嘆道:“何以解憂,唯有暴瘦。”

他不禁輕笑出聲。她聽見動靜轉頭望來,神色一凝,回身就往床榻去。

他見她躲他跟躲瘟神似的,心裏一堵,特特坐到她身畔:“我好像發燒了。”

他見她不吱聲,看著她道:“你怎的不說話?”

她翻他一眼:“你發燒與我說有何用?府上不是有現成大夫麽?”

“你來探探我的額頭。”他說話間便去抓她的手。

她後撤躲開,徑直躺到了最裏側,背過身去不理他。

她一早便提出跟他分房睡,但他不肯答應,她挪到哪個屋子他便跟著挪過去,她認為他是在刻意跟她作對,末了不再折騰,但每回睡覺都要躺到最裏側,離他遠遠的。

他被她這麽晾著,很是尷尬,但有些話他還是要跟她說。

“你往後警醒一些,仔細旁的男人打你的歪主意。”他對著她的背影道。

“你不要跟我說話,我要睡了。”

他攢起眉:“我與你說正經的,你一定要留個心眼兒。”

蕭槿一掀被子翻身坐起:“誰會打我主意?你又發什麽瘋?”

“你生的這般樣貌,人又傻乎乎的,我不提醒你能成麽?”

“你說誰傻乎乎?你才傻乎乎。”

他氣道:“你難道不傻麽?你要是真不傻,怎會不知……”

“不知什麽?”

怎會不知我喜歡你。但這話他如今還說不出。

她見他閉口不言,譏誚道:“沨沨,你要真發燒了就去看大夫,你要是閑得慌就去作你的畫填你的詞,不要鎮日在我跟前說些有的沒的,我不想聽你講話。不過你要是哪一日想通了願意跟我和離了,歡迎來找我。”

她看他張口語言,擡手示意他住口:“你要是實在憋得慌,就去找你的溫表妹去。”

“我早就不跟她往來了!”他情緒一時激動,待要繼續說下去,她已經倒頭躺下,不再理會他。

他對著她露在錦被外的腦袋幹瞪眼。

還是要等。等他的病徹底醫好,他就可以卸下心裏的包袱,跟她坦明一切。

但這一日似乎遙遙無期。

他曾在某個夜晚忽然醒來,睜眼望著蕭槿的背影便再難入眠。他悄悄靠過去,見她仍在熟睡,輕輕攬住她的腰讓她靠在他懷裏。

她身上有淡淡的清甜暖香,不是脂粉的味道,倒好似是花果的香氣。她一頭烏發柔軟順滑,纏繞指間,他一顆心便要軟得化開。

他做賊一樣擁她半晌,軟玉溫香在懷,不知何時,竟覺身體有些異樣。

他心裏猛地一動。

他好像是有了反應。

他欣喜若狂,忙坐起低頭查看。

果然硬挺起來了。只是持續時間似乎不夠長,硬度也不足。但這已經足以令他興奮了。

他第二日便去找了那個專為他診治隱疾的大夫,他想知道還要多久他才能完全正常。他以為大夫會說不必等多久,沒想到他得到的答案是,治愈之路仍舊漫漫。

“切不可急躁,”大夫語重心長,“更不可在治愈之前行房,否則前功盡棄。”

他好似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但為了不前功盡棄,他願意忍耐。

轉眼間,他跟蕭槿已經成婚九年,但兩人全然不似積年的夫妻。

新年家宴上,韶容跑來告訴他說蕭槿喝醉了,他當下便急急趕了過去。他揮開一眾下人,伸手去抱蕭槿,但她即便醉酒也還記著仇,不肯給他抱。

他見她難受得彎腰欲嘔,一時又氣又急,二話不說背起她就走。

回房的路上,她掙揣了好幾回,將他的衣裳拉扯得不成樣子,還踢上去幾個鞋印,但他全不在意,他擔心的是她從他背上掉下去。她不肯聽他的話,他只好狼狽地左擋右護,以防摔著她。

除夕夜爆竹聲聲,他背穩她,擡頭望了一眼被焰火點亮的遠方夜幕。

他已經許久未曾真正體會過年節的喜慶了。自從他出事之後,他滿心怨恨,自暴自棄,節慶的熱鬧只會令他更加煩躁。

今年的除夕於他而言仍是冷清的。蕭槿從早晨起就沒跟他說過話,他晚夕與同僚長輩酬酢時,一直在喝悶酒——他極少飲酒,今次卻想趁著除夕宴飲大醉一場。但他喝到一半聽說蕭槿醉酒,扔了爵盞就奔了過去。

鐘鼓樓傳來二更鼓點。不多時便進入下一年了。

下一個年頭,他與蕭槿成婚便滿十年了。下一個年頭,他的病是否能好,他跟蕭槿的僵冷關系又是否會有轉機呢?

他目露迷惘。

他看不到出路,也不知出路是否存在。

他只覺茫茫夜色裏一片淒迷,幾乎要將他腳下的路也模糊了。

寒風砭骨,黑夜無邊。

他仿佛一個茫然失路的旅人,迷失方向,亦不知自己的明天何在。

終於撐到了臥房,他小心地將她放下來,長舒一口氣。

方才進門時,她吐到了他身上,他看也沒看自己的衣裳,只專心幫她拍背。

他覺得自己真是入了魔障了。這事若是放在從前,是根本不可想象的,他的潔癖是自小就根深蒂固的。

換了衣裳,他坐在床畔哄她睡覺——他也只有在她喝醉時才能這樣毫無顧忌地露出柔和的一面了。

她並不肯睡,又哭又笑地喊著“沨沨是壞人”。

他溫聲軟語地哄了半日,她喊得累了,才逐漸睡去。

他坐在床頭低頭望她。

蕭槿雖然總是刺他,但做事率直磊落,從未做過對不起他的事。反觀他——

他如今都不願去回想他從前辦的事。

他深吸一口氣,輕手輕腳地幫她掖被子,就如同當初新婚夜她的舉動一樣。

“沨沨確實是壞人,”他垂首凝望她睡容,輕聲呢喃,“沨沨喜歡槿槿卻不敢說出來,沨沨明知道槿槿想離開卻不放她走。”

“沨沨自卑自厭又自私,沨沨怯懦敏感又執拗,但是沨沨也在改變,沨沨真的很愛槿槿,槿槿應該能慢慢發現的,是不是?”

“縱然現在未發現,將來也會發現的,總會發現的,總會轉好的,一切都會變好的。未來還很長,我們還可以共度很多個除夕,我們會白頭偕老的。”

他越說越快,越說越急,好似是為了平定自己心頭那股遽然湧上的莫名不安,他一遍遍地重覆這番話,並緊緊握住她的手。

仿佛這樣,他們就當真能永不分離。

令他欣慰的是,他的身體真的在一日日轉好,雖然轉好的速度十分緩慢。他覺得他已經可以正常行房了,但大夫始終堅持說還要再等。

他自己也略通醫術,但因這大夫令他的隱疾有了起色,他對其信任有加,從前未曾懷疑過什麽,如今卻覺得有些不對勁。

他開始質問大夫究竟為何還要等,究竟要等到幾時。大夫只是敷衍幾句,轉回頭便連夜遁走。

他至此已經可以確定這其中另有蹊蹺了。於是他告了假,根據搜羅到的線索,一路追蹤查訪。

半月之後,他終於在保定府逮住了人。

在他的一再詰問之下,大夫終於吐露實情。

原來,這大夫是被溫德收買了。溫德下了血本籠絡了這個大夫之後,交代說可盡力診治他的隱疾,但是一定要在將好時想法子拖延——在用藥上用些心思拖延治愈時間,並要千方百計地阻止他行房。

他那一刻也不知自己是怎樣的心情。

原來他的病早就能好了,原來他早就可以行房了,原來他後來的那些隱忍都是完全不必要的。

他瞬間覺得自己像個笑話一樣。

他命人將那大夫綁了,跳上馬車風馳電掣般地往家趕。

坐在快得幾乎要飛起來的馬車裏,他的心也仿似要飛起來。

他終於可以去將一切都告與蕭槿知道了。雖然這也需要一些勇氣,因為她對他積怨太深,他不知要如何面對她。

但他決心已下。他要讓她知道他有多愛她,他要讓她知道他從前說了多少謊。

那一年上元節,他帶回來的那枚烏銀戒指確實是對戒裏面的一枚,但並非做給他與溫錦的,而是做給他跟蕭槿的。

他那個時候已經跟溫錦言明了他並不愛她,每回跟蕭槿賭氣鬥嘴說他是出去找溫錦的時候,實質上都是出去兜圈子喝涼風去了。

那年上元他又跟她拌了幾句嘴,照常出去喝涼風。他在街上轉悠時,瞧見那對戒指,覺著十分別致,就買了下來,打算兩人一人一枚。但回去之後他又跟她吵了起來,於是再度不歡而散,並且還讓她誤會了個徹底。

他深深吸氣。他從前也幾番想與她解釋,但礙於自己的隱疾,他不知說了之後當如何收場,便一直憋著。

如今終於可以拋開這些顧慮了。

他滿以為他很快就能見著蕭槿,然而他揣著滿心激動回府之後,卻發現蕭槿出走了。

他問了一圈後才知,蕭槿借著歸寧的由頭離京南下了。

算算時間,說不定他們的馬車還曾在路上交錯駛過。

他一瞬之間竟有些慌張。他害怕她會一去不返,但他緊跟著又覺得自己這想法太荒謬,她只是出去散心而已,她的娘家還在京師,她能去到哪裏呢。

就在他逐漸平靜下來時,衛啟濯找到了他。

他一直有預感的事還是發生了,衛啟濯逼迫他跟蕭槿和離,否則他跟他父親往後的仕途危矣,他母親也休想再在衛家繼續待下去。

他知道衛啟濯這話絕非玩笑,如今的衛啟濯完全有這個能力。而且,衛啟濯為了蕭槿,大約什麽事都幹得出來。

他由此又陷入了一個泥淖裏。

他自己的仕途可以不要,但他不能不管他爹娘。衛啟濯也正是掐住了他這個死穴。

可他還是不願放棄蕭槿。

於是他跟衛啟濯開始了對峙僵持。

就在兩人鬧得不可開交之際,忽地傳來消息,蕭槿回京了。

蕭槿回京了,卻並未回到國公府。因為她執意留在侯府養病,並且不願見他。

他仔細打聽了才知道她病勢沈重。他一時慌亂,他跪在岳父岳母面前懇求他們讓他見一見蕭槿。但無濟於事,他們不願違背蕭槿的意願,亦且他們也痛恨他。

雖是夏日,他卻覺過往的風吹在身上,徹骨的冷。

衛啟濯為蕭槿四處求醫時,他亦裂裳裹足,遍尋良醫。可無論何種努力都於事無補,蕭槿的病況迅速惡化。

終於有一日,衛啟濯找到他,迎頭就打他一拳,聲音冷得刺骨:“她幾無求生意志,你害她至此,滿意了麽?”

他因為見不到蕭槿,所有的消息都是打探出來的,但蕭家人對他嚴防死守,僅肯讓他找來的大夫留下一試,故而他能打探到的消息十分有限。

他聞言一楞。

他頭先還想不通,蕭槿素日一向康健,為何這回一個肺熱病便會沈重至此,原是如此。

蕭槿垂危那日,竟然還是衛啟濯讓他入的侯府。

然而他終究是未能入得蕭槿房中看上她一眼。他跪在她房門外苦苦哀求,從日頭高懸跪到日薄西山,眼看著大夫一個個被請進去,又一個個搖頭嘆氣出來。

入夜後飄起了雨。他跪得渾身僵冷,眼睛卻一直盯著不遠處緊閉的房門。瓢潑大雨模糊了他的視線,他卻始終不肯稍移目光。

他此刻已經不奢求能入內探視蕭槿,他只希望她能好好的。

他仿佛發起了燒,頭痛身楚。恍惚之間,他想起了他臨行前不久的一樁事。

他那日歸家,蕭槿帶著滿面倦色來書房找他。因他的私人藏書跟公文案牘都擱在書房,故而這地方於外人而言是禁地,蕭槿也很少來,尤其是主動來。

所以他看到她尋來時很是驚喜,但看到她面上倦容又是一頓。

她還是來跟他說和離之事的。她的態度極其誠懇,聲音極其疲倦。他覺出不對,蹙眉問她是否又被母親責罰了。

“你問這個有什麽用,”蕭槿撐著額頭,“你是會安慰我還是會為我出頭?”

他張了張口,想說他都可以的,但思及他隱疾未愈,就又開始仿徨——這始終是他心裏一塊爛瘡疤,無論何時觸及,都會激起他的驚懼不安,令他畏葸不前。

他心裏百轉千回時,蕭槿繼續道:“我最初發覺你娶我的真相時,一度怒不可遏,你不願害了你表妹,就來害我,我跟你什麽仇什麽怨?所以我當時情緒也很激動,如果可以,我真想將你的嘴臉昭示天下。可笑的是,外頭那些人還總說你對我如何情深,說我多年無所出,你也獨守著我一個。”

“後來我逐漸冷靜下來,我覺得我每日多刺刺你,多跟你吵幾場,你慢慢也就受不了了,受不了就會放了我,畢竟誰會喜歡無休止的爭執對抗呢。可我沒想到,這麽多年下來,你竟還是不肯松口答應和離。”

“我知道你有心結,我中間也試圖與你坦誠相對,我想,人心都是肉長的,我可以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但你的態度呢?我說到一半你就冷著臉讓我出去。幾次下來,我也不想再費那個勁了。”

“我真的對你很失望。你不肯和離,我也沒看到你想安生度日的誠意,我覺得你就是在惡意吊著我。我嫁與你這些年,只覺是在坐牢,而且我不知這樣的日子何時是個頭。”

蕭槿笑了笑:“我仔細想了想,你長得人模狗樣的,又才氣潑天,若是把我騙進來之後跟我主動坦誠,全心待我,我會不會被豬油蒙了心喜歡上你,安下心跟你好好過日子。”

他倏而擡眸望她,等待她的答案。

“我不用看我,我覺得應當是不可能的。我不喜歡被欺騙,尤其在婚姻這種終身大事上頭,何況中間還橫著一個溫錦。”

她緩緩籲了口氣:“放了我,另娶個肯忍氣吞聲的、逆來順受的小媳婦回來吧,你跟你母親都省心。”

他聽她再三提和離,心裏發堵。他再度想要跟她好好解釋一下,但又總想著來日方長,等他確定他的病好了,他就跟她和盤托出。

他在滂沱大雨裏逐漸收神。若是他當初就跟她說清楚,事態是否就不會變成今日這般?

他轉著這些念頭時,忽聞屋內傳來一陣慟哭聲。

他的心立時一提。

不多時,衛啟濯從屋內出來,一腳將他踢翻在地。

雨聲很大,但衛啟濯的聲音還是顯得突兀而刺耳:“她不在了。”

他茫然擡頭,以為自己聽岔了,從地上爬起來就往蕭槿房裏沖,卻被衛啟濯一把扯住。

“她一再交代說不見你,你不能過去。”衛啟濯的聲音雖啞,卻冷得刺骨。

他大吼一聲“滾開”,揮拳打過去。衛啟濯側身避開,又一把攥住他的手臂。

他渾身顫抖,嘶聲咆哮道:“她是我妻子,你插的甚手,你算個什麽東西!”

衛啟濯冷笑森然:“你如今知道她是你妻子了?你捫心自問,她嫁你十年,你都為她做過什麽?你只一心縮在自己的殼子裏,瞻前顧後,又不肯放過她。她雖非你所害,但她的故去也跟你脫不了幹系!”

他幾乎不曾聽衛啟濯在說什麽,只盯著房門看。不一時,便有丫頭抹著淚出來跟他報喪,說三老爺跟三太太請他離開。

他這回不得不信了,因為他跟著就看到強忍悲痛的蕭安出來主持後事了。

他登時被抽去了所有氣力,跪倒在地。

怎會這樣呢,幾個月前還好端端的一個人,怎會說不在就不在了呢?

他的身體陷於麻木,他的思緒陷於停滯,衛啟濯毒打他時他似乎根本感覺不到疼痛。

他全然不知自己那一晚是如何過來的。等他的神魂終於回歸一些,他抱起蕭槿的牌位便要去找溫錦報仇。

他已經在回京的路上理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溫德始終都認為他是對溫錦有情的,斷絕往來只是因為被蕭槿所惑。溫德不知通過何種渠道搭上了那個大夫,打探虛實,看他的隱疾是否可以被醫好,等得到確切答案之後,就打起了另一番算盤。

溫德確實也是想讓他的病被治好的,畢竟他好起來了,溫錦嫁過來才能有子嗣,但他並不想讓他跟蕭槿行房。後來他的身體轉好,溫德擔心蕭槿懷孕,便一再授意那個大夫拖延。與此同時,溫錦又暗中跑來蕭槿跟前挑釁示威,以達到盡快拆散他們的目的。效果也的確好,蕭槿跟他的關系愈僵。

溫德膝下無子,到底是想借溫錦這個女兒往上爬的。但郁家門庭不夠顯赫,不能成為他官場上的奧援。溫家人以為只要拆散了他跟蕭槿,他就能娶了溫錦。

何其可笑。

他幾尋溫錦不著,便去找溫德對質。

溫德起先不肯承認,後頭見他逼得狠了,這才認了下來。但他說這其實是溫錦想出的主意。

“姐兒還是對你有情的,不然也不會操心著你的這樁事。只她不願看著你跟旁的女人恩愛生子也是常事,你也莫要怪她。”溫德這樣對他說。

他不知溫德這是否推脫之辭,但他相信溫錦幹得出這等事。溫錦在他已與她說清楚的情況下還跑去蕭槿跟前耀武揚威,其無恥可見一斑——可惜這是他後來才知道的。

他要報覆溫家人。但溫錦似乎提早聽到了風聲,居然不知所蹤。至於溫德,他原是要殺了他的,但衛啟濯居然出來攪局。

他知道衛啟濯就是不想讓他痛快地報仇。

他本想尋機報覆,但很快,又一樁事擺在了他面前。

他的岳家人不肯讓他將蕭槿的靈柩擡回國公府,更不肯讓蕭槿葬入衛家的祖墳。

他不能接受這樣的事。他跟蕭槿是夫妻,成婚十年的結發夫妻,將來自是要跟她合葬的。

可是蕭家的態度堅決,衛啟濯更是出面幫著蕭家,父親受了衛啟濯的脅迫,不再管此事,派了人將他架了回去。

沒有人站在他這一邊,他也不知該找誰來援手。他如今只求能跟妻子合葬,但是難比登天。

蕭槿故去之後的一年多裏,他每日抱著她的牌位過活,到晚寢息時也不肯離手。

仿佛她還留在他身邊。

他時常對著她的牌位發呆,亦或撫視良久,昵昵喃喃,緊擁不放,哭哭笑笑,聲聲念叨著再不分離。

人皆道衛家那位二公子瘋了,他也覺得自己是瘋了。但他更盼著自己盡快死去,這樣就可以去找蕭槿了。

然而他又不能自盡。他聽聞自盡之人的魂魄會困於天地之間,不得輪回轉世。這可不行,他不要當個孤魂野鬼。即便是做鬼,他也要去跟蕭槿解釋清楚。

他盼了許久,終於盼來了離世解脫的那一天。

他知道衛啟濯是如何報覆他母親的,但他根本不想管。事實上,他對他母親也存著刻骨的憎恨,若非尚存一絲人倫良知,他恐怕會做出弒母之事。

蕭槿那日來書房尋他時帶著滿面倦容,確實是因為他母親。他母親又趁著他不在家中當眾刁難蕭槿,給蕭槿難堪。而她這樣做的緣由僅僅是因為心中不快,要拿兒媳婦出氣。

他真的恨,恨他為何會有這樣的母親。他固然有錯,但他跟蕭槿走向末路,他母親難辭其咎。

所以他臨死前也不肯見他母親。他知道他母親會因此承受怎樣的苦痛,但他並不想去理會這些。

這都是報應,他就是要報覆他母親。

臨終之際,他全無恐懼悲傷,他居然覺得異常平靜安穩。

終於可以解脫了。

他命人取來一把菱鏡照了一番。他發現自己如今瘦得皮包骨頭,眼窩深陷,憔悴不堪。

太難看了。他頂著這副形容,要如何去見她呢?他竟然為此發愁。

但他已經顧不了那麽多了,他的大限已至。

混沌之中,光影浮動,諸音渺渺。

等他再度醒來,他驚異發覺,他竟然回到了年少之時!

此時他尚未遇見蕭槿,身體也完好無損,大錯尚未鑄成。

他無法形容自己內心的激動。他覺得這是上天憐他,給了他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

他這一回定要從最開始就好好待蕭槿,他還要報前世未報之仇。

他要彌補所有的缺憾。

此時他已經開始跟溫錦私下往來了,他思來想去,最終決定將錯就錯,在溫錦面前繼續扮演前世的自己,一直拖著溫錦。等拖到懷慶大長公主來京,他就可以正式開始他的計劃了。亦且,他沿著前世的軌跡走下去,興許就能最大程度地保障蕭槿還能如前世一樣嫁給他。

但是蕭槿那邊的事進展得卻不順利。她好像不太喜歡他,她更喜歡她那個寄住府上的表兄。她任由她表兄拍她腦袋,她不肯拿他遞過去的傘卻等著她表兄來接。

他心裏酸得很。她那個表兄不過是個寄人籬下的書生,哪裏及得上他?

偏偏他還不能表露自己的這些情緒。

不過蕭槿還是跟從前一樣遲鈍。她既然也知他有潔癖,為何不想想他怎就能蹚著滿地雨水來給她送傘呢?她竟然完全沒看出他對她的不同。

幸好她來京之後,她那個表兄並未跟來。但更大的問題來了,她居然答應了衛啟濯的提親。

他聞聽這個消息的時候,幾乎狂躁得想要一刀捅死衛啟濯。他縱馬跑去蕭家,他想抓住蕭槿質問她究竟怎麽想的,為何統共也沒跟衛啟濯見過幾面就能答應嫁給他。

但他在侯府門外冷靜半晌,終究是沒有進去。

他還要等著自己的那個劫數過去,萬一他這一回仍舊逃不過墮馬受創的命運,他就退出,就當從未認識過蕭槿。他不能保證自己再度變成前世那樣之後能冷靜自持不發瘋,他不想再讓她陷入前世那樣的困頓之中。

於是,他眼看著蕭槿鎮日與衛啟濯情投意洽,心裏波瀾翻覆,卻只能忍著。

同時,他的報覆計劃也即將展開。

前世溫錦曾闖下彌天大禍。她在去徐安嫻府上做客時,打碎了懷慶大長公主的父皇禦賜的玻璃石兩面硯。當時他也在徐家酬酢,溫錦慌亂之下找到他,讓他一定幫幫她。

硯臺摔碎時,眾人並未看清是誰打翻的,只知是溫錦跟袁琬之中的一個。

袁琬是袁泰的孫女,這件事鬧起來,不僅對溫錦不利,對溫家也沒有半分好處。所以他當時極力幫溫錦斡旋,又苦求父親出面去大長公主面前討個人情。

大長公主也許是看了衛家的面子,也許是看袁家也被牽涉進來怕皇帝為難,最後大事化小,未予深究。

但是這一回,他不會再幫溫錦。並且,他要利用這件事來報覆。所以他特地向徐安嫻討了一封請帖,讓溫錦去徐家赴宴。

等溫錦闖了禍,他就在暗中推波助瀾。袁家是絕不會認下這件事的,並且還會因此跟溫家結仇。依照袁泰那個睚眥必報的性子,往後必然不會放過溫家,他再推一把,溫家就敗了。

至於溫錦,出了這等事,呂家不會再要她,她的未來會就此毀掉。但這並不足以解他心頭之恨,他會再給她加一樁罪,讓她死無葬身之地。

然而可惜,這一回的情形有所變化,被卷進來的不是袁琬,而是蕭枎。

他當時恨不得劈死蕭枎這個礙事的。但機會已失,對付溫家只能從長計議。

他去見溫錦最後一面時,發現自己重提舊事仍會不可抑制地激動。但他對她已經沒有任何青梅竹馬的情意,他看到她只覺得惡心。

他之前假作前世的自己跟溫錦虛與委蛇時就覺得渾身難受,他有時候想起溫錦前世做的那些事就恨不能立等掐死她。

之後的事情就越發不受他控制了。蕭槿還是嫁給了衛啟濯,而衛啟濯竟然恢覆了前生記憶。

他就此失算,陷入窘境。

一陣風來,猛地將半掩的窗牖吹了開來,吹落了案上幾張殘畫。

衛啟沨撒然驚醒,甫一直起身,身上披著的大氅便滑落在地。

睜眼望去,油燈如豆,滿室清寂。

是了,他如今是在雲南歸化。他從正四品的僉都禦史變成了一個未入流的驛丞。

他又夢見了前世今生的諸般種種。那一幕幕愛恨糾葛,歷歷在目,清晰如昨。

他俯下身去,慢慢撿起地上的大氅與殘畫。

畫上的女子或回首流眸,巧笑倩兮,或臂挎小籃,彳亍桑林。但無論是何種情態,總是穿著一身松花色的襦裙,明麗如夏花。

是蕭槿,他畫的都是蕭槿。

只是每一幅都是未竟之作。他總覺他無法將蕭槿的神情韻致描摹得盡,蕭槿身上有一種靈氣,一種難以名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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