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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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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槿險些笑出聲來。

她也曾經無數次地忖量過這個問題, 然而思來想去, 覺得可能只有一個答案靠譜, 那就是她倒黴。

不然還能有什麽解釋,她跟衛啟沨之前又沒結什麽梁子, 蕭家跟衛家也無仇無怨,兩家甚至還有些沾親帶故的淵源,那麽衛啟沨應該就不會是存著報覆的心思。只是她好死不死地成為了那個被他選中的幌子而已。

她之前猜測衛啟沨之所以會選她,是因為她跟溫錦的名同音, 如此一來每回叫她的時候都可以在心裏將她替換成溫錦。但這個最有可能的猜測, 卻被衛啟沨親口否認了。

衛啟沨如今重提此事, 蕭槿覺得有些可笑, 難道他要告訴她其實他當初就喜歡她。他對溫錦的感情是不會摻假的,他想起這道白月光時,面上神色都會變得溫軟。不過後來他跟溫錦之間不知出了什麽事, 她有時在他面前提起溫錦, 他居然會莫名作色,甚至沒來由就發脾氣。

“如果你是來尋我說這樁事的, 那可以歇歇了, 因為我對此並不感興趣, 此事也已與我毫不相幹。如果你是來說旁的事的, 那煩請快著些,因為我並不是很想看見你。”蕭槿神色漠然。

衛啟沨諦視她半日, 嘴唇幾番翕動, 最終只是苦笑道:“你不想聽我便不說了。但是另一件事, 我是一定要說與你聽的——我前些日子將未來幾年會發生的事做了周詳的羅列,我覺得旁的事都在其次,最要緊的還是你的那件事——槿槿,你的大限不遠了。”

“夙昔往事咱們姑且不論,單說你前生的那次劫難。那原本就是一場意外,今生你若是著意避開,應當會無事的。只我實在是怕了,你永遠也無法體會那種淒入肝脾的痛楚。”

蕭槿聽得頭皮發麻。

衛啟沨這副深情款款的模樣,讓她深覺不自在。她對他的印象還停留在惡意騙婚上面,並且她時至今日看到他,還是會想起他從前施加於她身上的那些窒悶苦痛。

衛啟沨見她聽得直是攢眉,按捺下心頭翻攪的苦澀,繼續道:“三年後的這個時候,無論你在何處,一定記得來找我。”

“你說了半日,就是為了講這句麽?”蕭槿笑意譏誚,“你之前不是說你在我沈屙不起時沒見著我,所以並不清楚我的病癥麽?你讓我去找你作甚?”

“我總比他知道得要多,”衛啟沨容色微沈,“你縱然不為你自己考慮,也要為霽哥兒考慮考慮。你若是出了什麽意外……”

“我去找你讓你保護我麽?”

衛啟沨不知想到了什麽,袖中雙拳倏地籠攥。迂久,他沈了一口氣,道:“總之,你仔細考量一下,考量好了知會我一聲。”

蕭槿挑眉道:“二伯說完了?”

衛啟沨賭氣似的遽然道:“是,我說完了,你可以走了。”

蕭槿點點頭:“很好。”轉頭指了指他那幾個小廝,示意他將他的人遣退。

衛啟沨頓了一下,黑著臉順了她的意。他的小廝甫一讓開路,蕭槿就領著兩個丫鬟掣身而去。

衛啟沨兀自在風中立了良久。

他終究是無法摒棄私心。尤其是看到她對他態度如此抗拒時,他更是不能說服自己交出最後的籌碼。

其實他騙了她,他知道很多事。他後來心思都在她身上,怎會不清楚她的事呢。只是他不想面對她的質問罷了。

衛啟沨深吸一口氣。他跟蕭槿見面的機會原本就少,每次還都是不歡而散,她根本不願意心平氣和地與他談一談,有些事情的真相,他此生還不知是否有機會說與她聽。

翌日,蕭槿便聽衛承勉說劉用章回信了。

信上內容十分簡短,大意是說,他已知悉了事情來由,讓他們姑且安心。

蕭槿獨自坐在書桌前回想了前世對應的這個時候,但越是想要搜羅到有用的東西,越是徒勞無功。

她輕嘆一息,目光流轉間瞥見桌角靜靜擺著的桑皮紙簍。

那是衛啟濯當年離開聊城時送給她的小手工,裏面還裝著據說是他攢了小半年才攢下來的橘子皮,當初是送給她讓她當藥使的,但她至今都沒敢動。

蕭槿擡手在那簍子上摩挲一回,心底竟劃過一絲愀愴。她手指凝滯了一下,對於自己的那絲情緒波動有些迷惘。

少焉,她微微斂容收回手。

兩世浮沈,光陰流易,倏忽之間,她即將迎來人生的岔路,那是她前世的終點。

年光流轉或許並非沒有在她心裏留下印記。只是那印記埋在深處,平日裏不可見而已。

蕭槿望了外間天光一眼。

她的事情還是應該先放一放,眼下著緊的還是要讓衛啟濯沿著前世軌跡重返極峰。

衛啟濯離京之後,朝堂上一直海不揚波。但這種平靜未能維持多久,斯須之間,波瀾乍起。

首先是戶科給事中上奏稱,河間府旱情遲遲無法緩解,如今饑饉蔓擴,災民向周遭幾縣流湧,引得河間周遭也陷入蜩螗沸羹的混亂之中。而這一切都起因於河間知府的失職瀆職。尹鴻在任期間,官倉裏糧食原本就沒有多少,尹鴻又仗著自己靠山過硬,對前往賑災的欽差陳定態度傲慢,不予配合,這些都加重了災情。

隨後不久,這個說法又得到了陳定的證實。緊接著,都察院的幾個禦史又紛紛上奏,揭露尹鴻貪墨公款、結黨營私等多項罪名,並且也在奏章裏強調了尹鴻之所以如此猖狂,不過是有恃無恐。

言官們雖然彈劾的是尹鴻,但三句話不離尹鴻的靠山,而尹鴻的靠山是誰,滿朝上下恐怕無人不知。

永興帝那邊原本沒有多大動靜,但是隨後,以司禮監秉筆為代表的幾個內臣開始排著隊在禦前為尹鴻說話,請求永興帝容情。

至此,永興帝動了真怒。

他命人將尹鴻押到京師,單獨鞫問一番。雖然無人知曉永興帝究竟問出了什麽,但據聞推鞫結束之後,永興帝面色很是難看。

蕭安將近來的變故看在眼裏,禁不住為女婿捏一把汗。衛啟沨如今也在都察院,他幾回遇見衛啟沨,都要忍不住問問女婿有沒有給家裏捎信說何時回來,但衛啟沨只是無奈搖頭。

衛啟沨見蕭安惶惶不安,勸他不要憂思過甚,陛下那麽看重衛啟濯,縱然遷怒於他,也會等他回來先查清楚了再說。

蕭安瞧著面前這個輕聲緩語的溫雅公子,一時倒有些恍惚。當年衛啟沨來蕭家短暫盤桓時,他就對他頗為欣賞,後來衛啟沨還幫過蕭家的忙,只是他這些年看下來,發現衛啟濯與這個堂兄似乎罅隙頗深。又兼女兒打小就不喜衛啟沨,他為免惹得女兒女婿不快,就盡量少跟衛啟沨打交道。

只是對於這三個人之間的彎彎繞,他實在捉摸不透。

衛啟沨見蕭安暗暗端量他,微微笑笑。

如今他在外人面前還是那個溫文爾雅的世家公子,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從他眼睜睜看著蕭槿跟隨衛啟濯一道消失在雪地裏那日起,他的心性就變了,變得興許比前世更要偏執。

至於袁泰攻訐衛啟濯的這出大戲,他作壁上觀便是。

不覺間已是五月光景。

尹鴻的事愈演愈烈,永興帝暫將之打入刑部大牢,衛承勉為妻兄裂裳裹足奔走,但收效甚微。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未久,又有給事中上奏,這回矛頭直指衛啟濯,沈痛斥責衛啟濯任戶部堂官期間,以權謀私,非但為本家親眷牟利,還為妻族營私,其中為蕭家四房幺子蕭嶸大肆圈占私田的行徑還被田戶告到了順天府衙門。

永興帝除卻著令順天府尹細查此事,並無其他的舉動。群臣紛紛猜測,此事坐實之後,皇帝要如何處置衛啟濯。倒不是圈田本身是多大的罪責,只是這一樁樁一件件加在一起,怎麽瞧怎麽覺著衛啟濯是少年得志忘乎所以,尤其那麽些內侍還爭先恐後地幫著尹鴻求情,皇帝心裏怕是惱得厲害了。

傅氏也聽說了最近朝堂上的風波。對於大房的倒黴事,她都是喜聞樂見的。雖然她不明白為什麽一群內侍求情反而求得皇帝大發雷霆,但這些不重要,有好戲看就好。

只是這幾日衛老太太身子骨不大好,她總是要跟段氏一起去侍疾,這一點令她不豫得很,她對段氏這個弟媳是橫看豎看都看不順眼的。

端午這日,她也不能出去跟別家太太酬酢,只能待在老太太那裏伺候著。她總覺得老太太最近身子每況愈下,也不曉得是不是被衛啟泓給氣得。

氣得歸了西才好,省得總是彈壓她。

一旁幫衛老太太剝粽子的蕭槿將傅氏的小情緒看在眼裏,雖然這個昔日的惡婆婆其實慣會隱藏,但她實在太了解她,她的那點心思她還是看得出的。

蕭槿心下冷笑,面上卻聲色不露,將剝好的粽子恭恭敬敬地遞給衛老太太:“祖母慢著吃。”

糯米不太好克化,衛老太太這幾年端午都是吃一個小小的粽子意思意思,但是蕭槿看老太太那神色,似乎連一個小粽子也大不想吃。

衛老太太隔著粽葉托著那個精巧的小粽子看了半日,遽然道:“別家老太太端午時是不是都不吃粽子?我記得曹國公府的太夫人似乎就不吃,好像不光是粽子,連元宵也不吃。”

在場的一眾媳婦仆婦聞言皆是一楞,不解其意。

蕭槿卻是即刻反應了過來,微微傾身笑道:“孫媳聽聞大多與您同庚的老太太都是不吃的,因為牙口胃口都不太好。”

衛老太太一笑,轉眸看向蕭槿:“那我這身子骨尚算不錯。”

蕭槿微笑點頭,心裏卻覺得有些酸澀。或許人到了一定的年紀,都會開始思考自己壽命還剩多少年這個問題。尤其衛老太太去年才大病一場,算是去鬼門關轉了一圈。雖然衛老太太是個諸事看得開的,但總也是想要多享幾年兒孫福的。

不過聽衛老太太提起曹國公府,蕭槿倒是忽然想起了多年前跟著衛老太太一道去曹國公府做客時見過的豐煦。她之前曾在跟衛啟沨做交易那次問過豐煦的事,可惜衛啟沨不肯多言。

“這粽子是什麽餡兒的?”衛老太太突然問道。

段氏笑著答道:“回婆母的話,是蜜棗餡兒的,您說了不要弄什麽花樣,媳婦們便讓廚下包個小蜜棗粽,裏面只兩個小棗子,泡得軟軟的,沒有花生。”

衛老太太點點頭,慢慢吃了一口,道:“去年吃了個帶花生的,一個不留神險些把我的牙硌掉。我可得護好我的門牙,不然回頭啟濯回來,我要問話,豈不是漏風?誒,啟濯來信了麽?何時回?”

蕭槿心道原來老太太在這裏等著呢,趕忙答道:“回祖母的話,夫君前幾日來了家書,說是至遲下月初便回。”

衛老太太吃了半個粽子,平靜問道:“朝堂上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蕭槿一僵,想起衛承勉交代她不要在衛老太太面前提起近來的事,便笑著直道無事。

衛老太太不以為然地輕哼一聲:“不必瞞我,我又不是耳目閉塞。陛下那日將我召入宮,我原以為陛下是不同意讓啟濯襲爵,但到了地方我才知道,陛下其實是叫我去敘舊的。我衛家祖上便是以輔弼太祖皇帝得的爵位,後輩又多芝蘭玉樹,世代簪纓,為國朝盡心辦事,這才能榮寵不衰,不然你們認為京中權貴多如牛毛,怎就獨獨顯出一個衛家?”

“樹大招風,惹上些麻煩再正常不過,”衛老太太慢慢將那剩下的半個粽子吃完,“家中生齒眾多,怎麽著也能群策群力,想出應對之策來的。”

衛老太太說話間,衛承勉忽然過來,見了禮後,表示有話要問蕭槿,隨即告退而出。

衛承勉剛一出來,便轉頭問蕭槿衛啟濯臨行前都與她說過什麽,蕭槿一怔,忐忑道:“敢問公爹,可是出了何事?”

“言官昨日又聯名上了一道奏章,”衛承勉面色陰沈,“彈劾啟濯與朝中多名武將陰伺非常,其中著重點明他從未入仕時就刻意結交劉用章的事情。”

蕭槿攥了攥手。

這條彈劾如果非要陰謀論的話,那是相當可怕的。劉用章當了好多年的兵部尚書,若說衛啟濯當年是有意結交劉用章,那再結合他之後在邊功上的表現,就可以塑造出一個城府深沈的野心家形象了。

之前無論彈劾他以權謀私還是做尹鴻的□□,其實都是在暗指他如今在朝在野勢力都已頗大,一個勢力頗大的野心家,會幹什麽呢?當然是一點點取得皇帝更大的信任,然後改朝換代。而滿朝上下都知道,衛啟濯足夠聰明,一個存著狼子野心的聰明人,不早早除掉,難道還留著過年?元老功勳世家的背景非但救不了他,反而會為他擴大罪狀。

袁泰這是想幹一票大的,直接整死衛啟濯,這可比當年那封魔幻現實主義的奏章殺傷力大多了。

看來他已經對於排除異己急不可耐了。也是,他年事已高,而衛啟濯春秋正盛,現在不動手,往後就只能化成鬼半夜去夢裏嚇唬政敵了。

而這其中最惡毒的招數,無疑是鼓動內侍們去幫尹鴻求情。蕭槿都能想見皇帝看著自己身邊一群內官極力為衛啟濯和尹鴻討情時的臉色有多難看。

蕭槿努力回憶了一番,幾乎將衛啟濯走前說過的每個字都覆述了一回——某些不可描述的話就略過了,末了寬慰衛承勉道:“公爹寬心,夫君定不會有事的。”

她知道衛承勉在想什麽,她也在想同樣的問題。衛啟濯既然那樣交代她,那應當也想到了袁泰會趁著他不在京中時有所動作,可信是早就遞到劉用章府上了,事情還是愈演愈烈,她簡直要懷疑那天跟她說話的是個假老公。

衛承勉長嘆一息,正要揮手示意蕭槿可以回去了,餘光裏卻瞥見衛老太太在兩個兒媳的攙扶下出了屋。

“莫急莫慌,啟濯是個有成算的,”衛老太太看著衛承勉道,“自己的兒子自己還不了解?退一萬步說,就算是最後扣下罪名,衛家還有功臣鐵券。”

蕭槿嘴角微抿。衛老太太說的功臣鐵券是當年太祖大封功臣時頒下來的,鐵券中鐫免罪、減祿之數,以防其過,字嵌以金,民間俗稱“免死金牌”。

但問題是,如果皇帝真的偏聽偏信,以謀大逆之罪來論處的話,恐怕功臣鐵券也不頂用。縱然能免死,前途也已經毀掉。

蕭槿深吸一口氣。怎麽她前世看著衛啟濯晉升晉得易如反掌,如今做了他媳婦就覺得這麽揪心呢。

衛啟泓今日再度跑到國公府門外,試圖借著過節的名頭拜望祖母和父親,但是又一次被門房拒之門外。

衛啟泓在大門外躑躅不去。他這兩三月間不知來了多少趟,但每次都無功而返。門房不僅得了吩咐攔著不準他進去,還不讓他看兒子。

衛啟泓暗罵這幫下人勢利眼,低頭看著自己身上這件再尋常不過的潞綢袍子,又有些喪氣。

這種料子擱在從前他連看都不會看一眼,賞給下人還差不多,如今居然讓他穿出來,他套在身上就有一種芒刺在背的感覺。

衛啟泓又等了片刻,見進門無望,方欲離去,就聽見身後傳來下人行禮的動靜,回過頭就看到衛啟沨輕裝簡從施施然踱步而來。

衛啟沨客客氣氣地跟衛啟泓敘了禮,旋笑道:“今日竟是這般巧,適逢佳節,不如我與你作杯,如何?”

衛啟泓往昔也不大和衛啟沨打交道。衛啟沨與他分別是兩個房頭的嫡長子,骨子裏其實也是驕矜的,只是衛啟沨的性子沒有他性子那麽銳,所以人多謂衛二公子謙遜有禮,然而衛啟泓能看出衛啟沨實則跟他一樣要強,否則也不會與晦跡韜光好多年的衛啟濯暗暗較勁。

衛啟泓原本想張口推拒,但轉念一想,他可以藉由衛啟沨知道國公府這陣子的狀況,便點頭應了下來。

衛啟沨暗笑,衛啟泓從前站得太高了,以致於懶得動腦子,認為任何優待都是理所當然的,如今從雲端跌入泥淖,倒也有些開竅的樣子,性情瞧著也不似從前那樣莽撞了。

失去了之後才知道珍惜,這是多數人的通病。

彈劾衛啟濯的事不斷發酵,永興帝在被雪片似的奏章圍攻了一輪又一輪之後,終於忍無可忍,派人快馬加鞭去將衛啟濯宣召回京,著工部侍郎去替代他的差事。

然而傳命的人尚未出京,就傳來一個消息,荊襄地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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