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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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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舅爺李飛章領著豪奴歸家,跟他老子承恩公報告:“爹,我把華敏那廝打了。”

承恩公年將古稀,記性不太好了,聞言道:“華敏是誰?”

李飛章不大滿意:“爹,你這記性也忒差了,就是都察院的那個言官,才參過沐家那小子的。”

承恩公想起來了,摸了摸花白沒幾根的胡須:“哦,是他。你惹都察院的那群馬蜂做什麽,小心被蟄得滿頭包,爹這把老骨頭也救不了你。”

“救不了才好呢。”李飛章自有打算,心機深沈地道,“爹,我為沐家小子打了言官,言官肯定要參我,皇爺會狠狠罰我,你說沐家小子見了這樣,會不會多少有點覺得愧對我?有了這愧疚之心,後面就好辦了。”

承恩公記性差,腦子還是夠使的,想了想道:“你先前就說沐家的小世子好像得二殿下另眼相看,如今是確定了?”

李飛章點頭:“一點不假。雖不知為了什麽,卻也管不了許多了,打從二殿下出宮,我就開始下功夫,耗到如今不見一點成效,二殿下無欲無求,獨來獨往,再耗下去,恐怕我也仍難找著親近的機會,不如試試另一條路。沐家小子在京裏不過習學,早晚要回去雲南承襲王位,就算他比我們更親近二殿下,也礙不著多大事,一旦事成,到時這京裏我們就是獨一份。”

承恩公背著手,在屋裏踱了幾步,沈吟著道:“你說的也有些道理,不過無欲無求這條,恐怕不見得——二殿下一貫冷清,何以忽然改了常態?依我看,他以前是潛龍在淵,現在是有所打算起來了。我們既然決心擁立二殿下,那這個機會確實不能錯過,再往後落人一步,拾人牙慧意思就不大了。”

李飛章撇了嘴:“爹,你跟兒子說話,還掉什麽書袋呢?直說我做得對不就得了。”

承恩公斥道:“我哪裏掉書袋了?你有空才該多讀兩本書,要不是成天這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二殿下也不至於總是懶得理你。”

“那怪我嗎?爹你記性是真不好,當初不是你要搞什麽韜光養晦,讓我怎麽胡鬧怎麽來嗎?”李飛章瞪眼反駁,“我這可都是為了我們大哥兒做的犧牲,現在倒又怪上我不學無術了。”

小兒子,大孫子,老人家的命根子,承恩公斥責的口氣本就不算重,再讓老兒子一抱怨,登時更軟了,“唉,當初你姐姐一舉得男,多好的事,眼看我們家就要祖墳冒青煙,要出一個皇帝外孫,誰知道世事難料,你姐姐當時就沒了不說,大哥兒越長越大,卻會是那個模樣——他一個傻子,對人事都半懂不懂,在宮裏叫人欺負了都不見得知道說,皇上新後一個接一個地立,我們不賠著小心還能怎樣呢?饒是這樣,還是險些吃了個大虧。你就體諒些罷,看你外甥可憐,別和他計較了。”

“我也沒計較過啊。”李飛章嘀咕,“爹,你又扯遠了。算了,我不跟你說了,再說得說到天亮去。你準備準備,趕緊進宮給我求情去。”

承恩公道:“求什麽情?你不正要皇上罰你?”

“那也不能真往死裏罰啊!”李飛章受不了地推他,“走,走,我親自服侍你老人家換衣裳,你還是不是我親爹了,真是——”

李飛章的未雨綢繆做得很有必要,言官挨打是件十分嚴重的事,都察院十三道禦史、六科給事中等所有科道官聽聞有此惡劣行徑,齊齊震動,對華敏展開慰問的同時,捋起袖子連夜寫奏章彈劾譴責李飛章。

一來,這位國舅爺雖然一向紈絝,但這回真的過線了。

二來,年底了,大家也是需要一點業績的嘛。

但這些專業監察挑刺的言官們這回再快沒有快過一個非專業的。

滇寧王世子沐元瑜。

作為禦史被毆的親歷者,她回到家就開始奮筆疾書,一封痛心疾首的彈章當日就進了通政司,流轉內閣,而後上了皇帝禦案。

國朝十分重視言路暢通,立國之初連普通百姓都可以直接上書給皇帝,地方官敢有阻攔者重懲。發展到如今,監察這一塊由科道官主理不錯,但非科道的普通官員也可以上書言事,只是對比言官而言,沒有了“風聞奏事”這一項特權,必須得拿出實據來。

沐元瑜當然是有實據的,她本人親眼目睹,家仆施救,再確實沒有了。

於是國舅豪奴如何跋扈,單薄禦史如何受屈,如狂風中的一朵小白花般飽受摧殘的一幕巨細靡遺地躍然在了紙上,並飛快傳遍京城。

國舅打禦史,原就是一出上好題材,屬於諸項彈劾裏的精品名目,老少鹹宜,上下皆愛,再加上沐元瑜本人的身份,她先前與華敏的糾葛,與國舅的恩怨——哦,眼花繚亂,簡直忙不過來。

大家本都準備著忙完了手頭的事,就收拾收拾準備歇年了,結果這場年底大戲強勢登場,得,別歇了,看戲吧。

最單純的那一撥認為沐元瑜寬容大度,華敏參過她,她在華敏落難時沒有視而不見,仍舊伸了援手,可見本來秉性不壞,至於規矩禮儀差一點嘛,那是小節,比起禍害國舅總是好多了不是?

不那麽單純的一撥,則認為沐元瑜是借機洗白,她跟李飛章原就不對付,得了這個機會就馬上踩他一腳給自己挽回點名聲,小心思是有,不過也算題中應有之義,這麽幹很正常;

眼神格外毒辣、鬥爭經驗豐富非常的,比如現任都察院大佬左都禦史宋總憲才一眼看出了其中真正的題眼所在。

“這位世子身邊有高人啊。”他向身邊同僚下屬嘆息道,“看這出借力打力,以牙還牙的手段,多麽精彩,一般人斷斷使不出來。”

下屬是宋總憲的同鄉,自打科舉分了南北榜後,朝廷中同鄉抱團的風氣就愈演愈烈起來,這下屬既是同鄉,自然也算同黨,所以宋總憲跟他說話無忌。

下屬的目光望在上司手指所按的抄錄出來的彈章中間的那段字句上:“還是總憲眼明心亮,您不說,下官都沒反應過來這段蹊蹺。”

單單只看這一段,其實沒啥,無非是渲染了下華敏挨打時的模樣而已,說豪奴如何喪心病狂,說華敏如何“抱頭哀嚎,慘不可聞,衣衫淩亂,帽飛褲破,左臀一痣都露於人前,官威掃地,淒慘非常”。

思緒敏感度不那麽高的,大概至多以為沐元瑜是為了拿華敏當個襯托,好突出自己救他是多大的恩德而已。

宋總憲的目光卻不會只停於這一淺層,他第一時間聯想到了華敏先前參劾沐元瑜的那份彈章,兩下一映照,關鍵字段相似度不言自明。

這才真是臘月的賬,還得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竟是一絲不差,報應不爽。

更高一籌的是,沐元瑜被參的時候還能寫個折辯,華敏連這一點都做不到——沐元瑜參的又不是他,而是李飛章,認真來講,還算是替他出頭,他根本毫無理由回擊,就辯也辯不到沐元瑜身上。

對於下屬的吹捧,宋總憲笑道:“便是我不說,你過一刻自己也就想起來了——只要看過華敏那封彈章的,要不了多久,心裏也都該回過味來。”

下屬請示道:“總憲,那我等下一步該怎麽辦?”

“怎麽辦?幹著這份活,該參誰參誰罷。不過,就不用太賣力了。華敏不知受了誰的指使,拿沐世子當槍使在前,現在自食其果,他自家事,自家扛罷。”

宋總憲的反應雖然雖然快,但還有個比他更快的。

自然就是華敏本人。

他自己幹了什麽事,自己最清楚,被人照原樣摔到臉上的時候,瞬間刺目得他差點跳起來。

沐元瑜這哪裏是替他出頭,根本是拿他開涮!

那繪聲繪色的,拿到茶館子裏直接可以開講一章書了!

他當初寫朱謹深,可還沒有這十分之一過分——他上書只為挑撥沐元瑜和朱謹深,可不想激怒皇帝,皇帝若看見他像沐元瑜寫他那樣寫皇子,先得把他拖出來打板子。

他明參沐元瑜暗地劍指朱謹深。

沐元瑜現在就明參李飛章暗嘲他。

這針鋒相對的意味太明確了,明明白白地告訴他:你玩的花樣我知道,還給你。

這封彈章沒出之前,華敏真當沐元瑜是個好人,一瘸一拐地回家以後,心裏還曾閃過一絲愧疚。

這愧疚飛快轉化成了臉疼。

他沒想到自己和一個十三歲的小小少年相比,他才是天真的那個。

更重要的是,這同時多半意味著他的挑撥失敗了。

那封彈章是他交給幕後人的投名狀,卻出師如此不利,這種種失敗的情緒疊加,使得他做出了一件不太理智的事。

他在參劾李飛章的奏疏已經遞上去的情況之下,又挑燈夜戰,另書就第二封彈章,彈劾沐元瑜大奸似忠,外似樸野,中藏巧詐,指使仆從明為援手,實為羞辱,還意圖示恩,蒙蔽聖聽……雲雲。

沐元瑜看到的時候正喝著暖乎乎的姜茶,一口茶直噴出來。

觀棋正好站在面前等她喝完的空碗,裙子上被噴濕了半邊,躲閃不疊地嗔道:“哎呀,世子,我才上身的紅綾裙子,新的!”

沐元瑜是真的笑噴了,擺著手邊笑邊道:“什麽值錢物事,庫房裏料子都壓成山了,你自己找去,隨你愛什麽花樣,重做一件就是了。”

觀棋本也不是真心疼裙子,就是借勢跟她鬧一下,撒個嬌,聞言就笑了:“那我可拿去了,世子不要心疼。”

“不心疼,不心疼。”

沐元瑜仍是止不住笑,觀棋好奇起來,湊過來道:“世子,笑什麽呢?可少見你這樣開心。這個人誇你了?”

“沒誇我,罵我了。”

觀棋就糊塗了:“世子,你挨罵還高興呀?”

“這可不是一般的罵,大奸似忠,外似樸野,中藏巧詐——”

沐元瑜把這一段字念出來給她聽,觀棋認得幾個字,一般記記賬可以,這一段她聽也聽得懂,但就是仍不明白笑點在哪。

“這是宋時的禦史中丞攻訐王文公的話,這個人氣急了,將我視同王文公,我只有受寵若驚,有什麽可生氣的。”

王文公就是王安石,他的功過三言兩句說不清楚,但他本人作為一個史上著名的思想家、政治家、文學家、改革家這一點改不了的,能蹭一蹭他的評語——哪怕是政敵攻擊他的,那也是太擡舉她了好嗎。

真不知道這個華敏怎麽想的。

就算禦史掐起架來的時候講究個語不驚人死不休,這種詞也不好亂用的罷。

沐元瑜就照著這個思路寫了折辯,先以一種很惶恐的心表示不敢與王文公並列,對於華敏指控她的罪名,則筆鋒一轉為黯然低落,也不辯解,只說萬沒想到華禦史會如此誤會於她,她也沒什麽好說的,從此避而不見也就是了,她上京來是求學的,不是為了和朝廷官員打嘴仗的,也不敢如此僭越。

——看看這副嘴臉!

華敏險些氣厥過去,把他戲弄了個死,還要說不敢和他掐架!

什麽便宜話都叫她說完了!

和他交好的同儕見此,忍不住來勸他了:“算了罷,你和一個半大孩子計較什麽呢——不是我說,你給人扣的帽子也太大了,給人留了話縫,怨不得人說你。”

華敏對這一點是無可辯解的,他當時是氣急了,那當然什麽話狠就撿什麽話說了,朝廷亂戰裏互相攻擊的時候,比這狠的話還多著。只是今番確實忽略了沐元瑜的年紀,使得他的姿態不那麽好看起來。

但他不服辯解道:“當時真是他那個隨從來扯斷了我的腰帶,我後來回想起來,記得真真的!”

同儕倒不是不信他,朝廷裏下黑手比這厲害的也多著。但是道:“那你回來參李國舅時,就該連沐世子一起參了,你當時不參,等到沐世子的彈章上了,你看出來不對了,再事後找補,那誰不以為你是報覆的成分更大一些?”

華敏:“……”

他甚是憋屈,他沒同時參,因為他其實記得未必有那麽清楚。

當時的情形太混亂了,他也有點嚇破了膽,李飛章的風評一向是個混人,什麽都幹得出來——沐元瑜才進京不就和他幹了一架?他是真怕李飛章的豪奴們打死他,所以根本沒註意多少別的,刀三往外拉扯他,李飛章的豪奴們沒得到主人命令,沒停手,也在往回拉扯他,不讓他被救走,一鍋粥的混亂裏他沒那麽清楚他的腰帶到底是怎麽斷的,褲子又是怎麽掉的,只是隨後沐元瑜上了彈章,他再回想,才覺得自己似乎是中了招,並越想越真起來。

同儕又勸道:“既然你沒證據,就到此為止罷,再爭下去,你又能爭得出什麽來?”

他心裏有句話沒好說——你一個專業的,跟一個非專業的掐成這個局面已經很丟人了,再強撐下去又有什麽意義呀,撐贏了也不算多光彩。

華敏卻不能甘心,別看禦史是一個戰鬥性很強的體系,其實本質出身是士林華選,乃是從歷屆進士中擇優選錄的,除進士外,次一等的舉人都混不進來。既是清流,就講究養望,他留下這麽個汙點,嚴重是不算嚴重,卻能膈應死人,得用多久才能從人們的記憶中洗去?

再者,他就這麽認了慫,對幕後人也不好交代啊。

就努力去串聯起來,都察院內部十三道共一百二十八個禦史,除了頂上的幾個大佬外,餘下的大多平起平坐,互不統屬,在華敏的想法裏,這些同僚們雖然平時山頭林立,但面對言官被毆這個局面的時候應該能夠同仇敵愾,他的串聯應該難度不大。

他這個想法也不算錯。

事實上,不用他串聯,參劾李國舅的奏章已經如雪片一般飛向禦座了。

但再提到沐元瑜,響應者就寥寥了。

如宋總憲所料,此時禦史們差不多也都回過了味來,那想法,也就都跟宋總憲的差不多。

不錯,沐元瑜的彈章裏是玩了花樣——甚至華敏反撲她的話也許是真的,但那又如何?是你先對人家玩了。

大家都靠筆吃飯,誰都不是傻子,就不要裝無辜了。

禦史們能為同儕被毆出頭,可不表示同樣願意為同儕的私人恩怨買單——這是輸贏各安天命的事,誰知道你背後水多深,你是利益相關者,別人可不是,圖什麽陪你一道濕身。

華敏串聯失敗不說,還迎來了另一樁雪上加霜的事。

在快要等身的參劾中,李飛章認了揍他,但不肯認是無緣由的,而一口咬定是為了飄紅院的雪纖姑娘爭風吃醋。

雪纖姑娘是教坊司出名的紅姑娘,彈的一手好琵琶,朝廷裏好風流的一撥官員們都知道她,也幾乎都去聽過她的琵琶。

當然,國朝禁止官員宿娼,所以這聽琵琶就是單純的音樂交流,不包含其它骯臟的交易——至少明面上是這樣。

華敏不算風流,但難免有一些需要應酬的時候,酒桌上別人把雪纖姑娘叫出來彈一曲琵琶助助興那是他控制不了的。所以他不能說沒見過雪纖姑娘,根本和她沒一點點聯系。

李飛章要整他,功課還是做了那麽一點的——他這樣的紈絝浪蕩子,打聽華敏和哪個紅姑娘有來往太容易了,教坊司一條胡同從頭晃到尾,哪個場子他不熟?他又不是官員,可不受官員的束縛。

有好事的同儕悄悄來問華敏:“嘿,你左臀上真有顆黑痣啊?”

必勝的仗被攪合成這樣,華敏已經焦頭爛額了,壓不住脾氣當即就勃然道:“你是何意?安心取笑於我?!”

同儕不太高興:“你這人怎麽這樣呢,我是好意來提醒你的——你還沒反應過來啊?人家對你留手了,又知道你隱私部位的標記,又知道你和哪個紅姑娘有交集,這二者聯系在一起,要是下死手參你個宿娼,你這頂官帽還戴得穩嗎?”

華敏楞住了,須臾恨道:“萬萬沒有這種事!李飛章說和我爭風吃醋已經是無中生有了,難道還敢真格誣陷朝廷官員不成!”

“為什麽不敢?”同儕反問他,“買通一個官妓很難?是國舅爺缺錢?還是世子爺缺錢?這兩人任意一人動起這個腦筋,你想想你的結果。”

華敏再度楞住。

同儕拍拍他的肩:“冷靜一下,想想清楚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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