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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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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情再差,晚間滇寧王回來的時候,沐元瑜還得去見一見。

她見柳夫人的事瞞不了人,要是回來就稱病不出門了,那滇寧王的疑心病說不得要犯。

饒是如此,滇寧王還是看出她不高興了:“怎麽回事?放你出去玩一天還玩出不樂來了,和誰起爭執了?”

沐元瑜勉強擠出笑容來:“並沒有,只是我先說了大話,結果沒有把狐皮給父王打回來,有點不好意思。”

“就你那個打法,見到小鹿也心疼,見到兔子也下不去手,能打回來才奇怪了。”滇寧王心情倒是不錯,笑嘲了她一句,“罷了,父王就幹領你這片心便是。”

沐元瑜“哦”了一聲,順口般把見到柳夫人的事說了。

“我看夫人比在府裏的氣色要好些。”

滇寧王沒有說話。

沐元瑜挨了一會,挨不住了,擡頭去看他。

滇寧王面上看不出什麽,只忽然問:“柳氏和你說了什麽?”

沐元瑜心跳漏了一拍。

她很努力在裝沒事了——但是這就叫拆穿了?

力持鎮定回:“沒說什麽,不過一些家常問候。”形勢未明時,賣了柳夫人並沒好處。

“柳氏一貫都很恭謹。”滇寧王慢慢道,“不過,畢竟是後宅婦人,不大出門,見識只在這四面高墻之內。如果她現在心大了,和你說了什麽你不愛聽的話,你瞧在她懷了你弟弟的份上,暫且不要和她計較。”

沐元瑜心中陡然竄起一股怒氣,夾雜著一點悲意——才四個月,婦科聖手都不敢說準了是男是女,便宜爹已經一口一個“弟弟”地叫上了!

有了弟弟,所以她活該讓路了是嗎。

她這點抑不住的變化落入了滇寧王的眼,滇寧王便以為她的不開心確實是因此而來了,畢竟先前結香幹過當面出言試探的事。他接著的語氣中帶了點安撫之意,“瑜兒,父王與你交個底,你弟弟生下來,是預備交到你母妃膝下養的。”

沐元瑜一楞。

滇寧王目中含了點笑意,他相貌生得出色,到知天命的年紀了,氣質仍然顯得儒雅瀟灑,微黃宮燈下又比平時更添柔和,一打眼看上去真像是個好爹爹的模樣了。

“這些年,難為你了。”

滇寧王似乎要將這溫情進行到底,竟又說了句平常他絕不會說的話,“為了我沐家的祖宗基業,你比你姐姐過得辛苦許多,父王心裏有數,將來的事都已經替你打算好了,你,不要多想擔心。”

沐元瑜心中忽然出奇冷靜。

怎麽打算的?讓她消失,把柳夫人的兒子抱給母妃當補償?

太可笑了。

她笑的不是滇寧王,而是自己。

還是她母妃看得清看得透,也可能母親保護孩子的直覺就是強到可怕,而她要到此時才徹底死心。

她不懷疑滇寧王說打算把孩子抱給滇寧王妃養的話,柳夫人是個什麽成色,娘家雕零,自身如籠中金雀,絕沒有能力養育滇寧王府實質上的下一代繼承人。

所以,問題也就出來了,既然滇寧王連孩子都決定要交給滇寧王妃養,那還防備著滇寧王妃做什麽?

心中對著這矛盾冷笑,因為滅失了僅餘的一點僥幸,沐元瑜反而能扮出甜笑了:“我知道,我相信父王。”

好似是為了加強自己的肯定之意似的,她笑瞇瞇地望住滇寧王,不多一會兒,滇寧王垂下了目光:“這就好。行了,你跑了一天不累?歇著去罷。”

“父王這一說,孩兒確實覺得有些腰酸腿疼,那就去了,父王也早些安歇。”

沐元瑜從善如流地告退。

回到恒星院,若按正常的安排,沐元瑜應該再照著筆記背半個時辰的暹羅語,但她今晚著實沒有學習的心思與熱情,早早洗浴過就上了床。

大丫頭鳴琴以為她白日出門跑累了,替她掖好了被角,放下循著節氣才換的輕容紗繡青竹帳子,就熄了燈火,躡手躡腳地往外間去了。

沐元瑜聽著她的腳步聲遠去,把被子一蒙,縮到裏面。

她其實是想靜一靜心,好好想想對策,但到底還是沒忍住,先悄悄哭了一會。

她上輩子是個孤兒,嬰兒時期就被丟棄在福利院門口,父母之愛對她來說是件非常稀罕的東西。

與滇寧王妃比,滇寧王這個爹很不稱職,養一後院女人,為了自己的私心利益把她換了性別養,脾氣還常難以捉摸。

但毛病再多的爹,湊合也是個爹,給的父愛再摻水分,她心底還是有一點稀罕。

因為以前她從未得到過。

而以後,大概也不會再有了。

她這樣不停鞭策自己,在第一等富貴鄉裏拿出一百分的自制力,奮發向上,難道就是為了給滇寧王當過渡的墊腳石,用過就扔的嗎?

才沒有這麽便宜的事!

這麽想著,沐元瑜那點哀傷又沒了,胡亂在被子裏蹭了蹭臉,把眼淚蹭掉,又氣得抓著被角咬了咬。

然後她睜著微腫的眼,瞪著帳頂發呆。

瞪了一會,她漸漸適應了室內的昏暗,今晚月色好,她的床上才換了輕薄軟柔的紗帳,透光性比之前的錦帳強不少,隱隱約約地,她不再像之前那樣滿眼漆黑,能略見著一些物事的輪廓了。

她的腦子也如這視線一般,逐步清明起來。

滇寧王大概沒有到要她的命那麽狠。

但也只是大概而已,她做起打算來,不能照著這個所謂的“大概”去,那跟聽天由命沒什麽差別,如果她高估了滇寧王的人性呢?

她必須從最壞的情況出發。

也就是,照著自己將會被處理——被病逝或被意外這種可能來應對。

如果滇寧王出手,她可以做什麽反抗?

窗外春蟲細細的鳴聲中,沐元瑜在心中想出一個主意,劃去,想出又一個主意,再劃去,想出第三個,第四個——

統統劃去。

無用功。

在雲南這塊地界上,滇寧王坐地為王,不要說她一個嫩苗苗,連滇寧王妃都無法抗衡。

滇寧王妃母族勢力雖然強橫,無奈生的是個女孩兒,這點先天上的欠缺無論如何彌補不了,滇寧王妃能往娘家去要金要人,不能要求娘家支持沐元瑜做女王,這個爵位是朝廷的,不隸屬於夷族,在這件事上,滇寧王妃無法把娘家拉出來當後盾。

惹不起,那就只有躲了。

但這招是沐元瑜不願意用的,她母妃更不會願意。

因為這很有可能也就是滇寧王的打算,讓她隱姓埋名,遠遁他鄉,一生不要再踏足雲南半步。

如此,在滇寧王來說,當然比弄個與前世子長得一模一樣的“雙胞妹妹“回來來得穩妥且沒有後患了。

可是憑什麽呢?

她要放棄她應得的身份,她將從此一生不能和母妃相見,前者她或可委屈,後者她決不答應。

……答不答應,也不是她說了算。

滇寧王真要這麽幹,她除非和母妃說的氣話一樣,上金鑾殿去亮明身份,拼個魚死網破,別的實在沒法子了。而就這點也無法拿去威脅滇寧王,因為她還有個大姐姐,滇寧王知道她肯定不敢真去,事情一旦掀翻開來,沐芷媛不可能不受牽連,起碼,她身上的縣主封號是別想保住了,且滇寧王府一旦蒙難,失去強有力的娘家,大姐姐嫁的丈夫雖然不錯,但後面還連著一大家子,誰能個個寬容心善,她的日子又怎能不艱難起來?

太煩了。

沐元瑜又把自己想得生氣起來,然後又再壓下來,再想,再……

一堆下人看顧著叮囑著,她平時的作息養得太好,年紀又還小著,到這個點實在撐不住了,稀裏糊塗把自己想睡了過去。

翌日。

沐元瑜早上起來,一照鏡子,發現她很罕見地掛上了兩個黑眼圈。

昨晚她雖然還是睡著了,但是睡得很不好,一夜夢了不知多少莫名其妙的東西,早上醒來一樣也記不起,只覺得人出奇地累,好似夢裏背了座大山似的。

沒法子,她心再寬,沒寬到劍已經懸到頭頂上還能酣然高臥的程度。

四個從生苗裏選出來的大丫頭對著她腫腫的眼圈又驚訝又想笑,鳴琴溫柔問她:“世子昨晚明明睡得比平時還早,怎麽反倒生出這個來了?可是做噩夢了?”

觀棋活潑些,跑到隔壁廂房去把自己擦臉的茉莉粉拿了來,積極地道:“世子,來,我替你打扮打扮,擦上保準就看不出來了。”

臨畫有不同意見:“你那茉莉粉紅紅的,世子擦上豈不要招人笑,依我說,世子是昨日在外頑累了,今兒索性別去讀書了,就在院裏歇上一天,歇好了自然就消下去了。”

又一個丫頭奉書擰了條熱布巾遞過來:“世子先敷一敷,總要舒服些。”

總算有個靠譜的主意。沐元瑜接過布巾,閉上眼睛,往臉上一蓋,熱乎乎的水氣蒸騰進疲累發澀的眼周皮膚,果然一下松快了些。

她敷了一會才拿下來,結果一睜眼,觀棋和臨畫兩個還圍在旁邊,眼巴巴地望著她等回答,她無奈地揮揮手:“我不擦粉,也不在家歇著。”

“唉——”

兩個丫頭齊齊遺憾地嘆一口氣,分頭各自忙去了。

照常洗漱收拾過,沐元瑜順小道去見滇寧王妃,母女倆一照面,皆楞了一下。

滇寧王妃立刻道:“快過來我瞧瞧,怎麽臉色這樣差?”

沐元瑜聽話上前,輕聲道:“母妃也是一樣。”

她望著滇寧王妃一夜過來眼角唇邊就仿佛深了些的細紋,因此而顯出的那一層老態,心中不由悶痛,道,“我讓母妃操心了。”

滇寧王妃輕拍了她的手背一記:“說什麽話,要不是我當年糊塗,你哪裏用受這個罪。”

眼下不是感傷的時候,乘著時辰尚早,妾室們和回事的管事娘子們都還沒來,榮正堂裏還清凈著,滇寧王妃抓緊時間囑咐了兩句。

“瑜兒,從今日起,你盡量不要再出門了,便出去,一定帶齊了人,也不要跑遠。”

沐元瑜一聽便明白了,滇寧王妃這是和她想到一處去了,她低聲道:“我懂,不過——不會那麽快的,圓覺寺那邊,還不知將會如何呢。”

滇寧王埋線雖早,但離發動應該還有一段時日,起碼,得等確定柳夫人肚子裏的確實是個“弟弟”吧。

滇寧王妃冷冷一笑:“你父王那個人——我是一點也不會相信他了。他同我說過多少笑死人的甜言蜜語,一朝登上王位,再都不記得。這些過去的事我不計較也罷了,但他許諾過以後會待你怎麽樣,若敢食言,”她聲音狠辣下去,“我必要他知道‘報應’兩字怎麽個寫法!”

沐元瑜聽她聲氣不對,忙看了眼許嬤嬤。

她清楚這個娘親的性情,為人光明坦蕩,然而秉性過剛,便有易折之患。若為著她的緣故而使滇寧王妃做出什麽與滇寧王兩敗俱傷的事,那她還不如順了滇寧王的意走了呢。

許嬤嬤向她苦笑搖頭:“娘娘想了一夜,還是打算找個時機向王爺挑明,若是——若是娘娘堅持,想來王爺也不至冒險一意孤行。”

雖然這麽說,但從許嬤嬤飽含憂慮的口氣裏可以聽出來,她並不怎麽看好滇寧王妃的決定。

這很正常。沐元瑜也不看好。

道理很簡單,滇寧王足夠狠心,而滇寧王妃不。

滇寧王妃有她和長姐,就等於有兩個軟肋,滇寧王想拿捏一點也不難。

而滇寧王妃可以拿什麽威嚇住滇寧王呢?柳夫人?只有孟夫人葛姨娘之流才以為她值錢。

“母妃,您千萬不要沖動。”沐元瑜勸道,“我知道您心疼我,可是,您和父王談,恐怕談不出什麽結果來,就算父王做出了什麽承諾,您才說了,那都是靠不住的。假使父王口頭上答應了您,之後照舊做出了什麽來,您不依,他拿大姐姐作伐子,您能怎麽樣呢?”

難道為了小女兒枉顧大女兒一意鬧翻出來嗎?手心手背一般都是肉呀。

滇寧王妃怔了下,不語。

許嬤嬤松了口氣:“還是哥兒明白,我也勸了不少,只不能像哥兒說得這樣條理清楚,娘娘便聽不進去。”

滇寧王妃揉揉眉心,長長地嘆了口氣:“說來說去,總是怪我當年瞎了眼,看上一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這不過是句氣話,其實沒有什麽用。正面硬杠不是個好主意,但別的法子一時又沒有,幾人一時都沈默了。這時間說多是多,離著柳夫人生產還有大約半年,但說少也少,因為不可能等到那時再做出反應,滇寧王的整張大網都織好了,沐元瑜才動,那哪裏還有機會破局,真要為人魚肉,毫無還手之力了。

耗的功夫久了些,便有丫頭進來傳話,說妾室們已經等在門外,預備請安了。

滇寧王妃這當口哪還有耐心搭理這些人,一句“不見“通通打發了去。

但隨即又有丫頭遞進話來,說有個什麽主簿家的娘子送了兩盆鮮花來,門房上本不要接,這娘子說她家相公原蒙王爺召見過的,還賜了恩惠,她家簡陋,拿不出什麽好東西來,只她有一手侍弄蘭花的好手藝,就大膽送了來,滇寧王妃見不見她都不要緊,把花留下,就是她盡了一點心意了。

門房上聽說王爺見過那主簿,不敢怠慢,方把話傳進來了。

滇寧王妃皺著眉,想不出這是個什麽人物,沐元瑜見此提醒了一句:“就是母妃年前去大姐姐家的那一次,那主簿叫張楨,倒是有些根底,是從京裏貶來的進士。”

不過當時他的家眷沒跟來,如今可能是安定下來了,便把妻子接過來了。江南離此處路途遙遠,算算時間,這娘子應當將將過來,就來登滇寧王府的門了,卻是和張楨一般的敢出頭會做人。

沐元瑜胡亂想著,忽然心中一動——京裏?

她本已被四面八方盡皆堵住、往哪去似乎都只有碰壁的思路裂開了一條縫:雲南她不能呆,因為她在這塊地方完全無力反抗滇寧王,別處她不能輕易去,去了可能就回不來,往好的方向想,滇寧王可能派人攔截將她看押住,然後宣布她“病亡”,往壞的方向想,滇寧王直接讓她這“病亡”變成事實……

只有一處地方,滇寧王無能也無膽對她下手。

京城。

滇寧王絕承擔不起她在京城出事的後果,她是王世子,下一代的滇寧王,如果在京中身亡,天子必將親自過問。

而滇寧王有什麽理由阻止天子的插手?

她如果到了京中,滇寧王非但不能再打她的主意,更要盼望著她平安無事最好連個噴嚏都不要打,不會有任何非沐家勢力外的大夫接觸到她才對。

至於風險,當然有。

她要在京中暴露了女兒身,那真的只有祈求沐家列祖列宗保佑了。

但其實不會比留在滇寧王府的更多。

說到底,她還是不甘心。

不甘心作為一枚棄子,聽由滇寧王的擺布或男或女或生或死,她得來這第二條命如果只是為了做個傀儡,那再活這一遭又是何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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