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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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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那半年,自己到底是怎麽熬過來的,姜嘯之已經記不太清了。

他只記得自己非常冷,非常餓,而且非常困。他的腦子完全是暈的,從亂墳崗爬出來那一刻,就覺得耳畔轟鳴,好像被扔進了一個巨大的洗衣桶裏。

母親在把他塞進棺材的同時,往他的衣服裏放了兩錠銀子,現在想來,差不多有五兩左右。

沒過三天,這五兩銀子就被他用光了,他用它換了三個烤紅薯。

紅薯吃完了,他開始偷人家地裏的東西,他不好意思開口去乞討,卻覺得,如果在沒人看見的情況下,偷些玉米什麽的,算不得大錯。

……期間,也被人抓住打過,也被人罵過。

姜嘯之就這麽饑一頓飽一頓,乞丐一樣回到華胤。這一路,他足足費時了一個月,原因很多,他被指錯了路,走去了巖松口又折返;他心裏很害怕,怕被人發覺,所以不敢回華胤;他也不願意回華胤,去求助那個母親告訴他的名字:姜月湄。

他知道姜月湄是誰,二哥曾經咬牙切齒的告訴他說,那是個“婊子”。還說,就是因為她,母親才會夜夜哭泣。

二哥還說,往後要是哪天老頭子想不開,竟要娶這女人進他們靳家,那他第一個找茬,叫那女人吃不了兜著走!

姜嘯之家裏,兄弟四個,他最小,長兄比他大十二歲,沈默寡言,三哥是個機靈鬼,總愛捉弄姜嘯之。

二哥比姜嘯之大九歲,是個話多得像相聲演員的青年。除了父親以外,姜嘯之最聽二哥的話。既然被二哥這麽說了。小小的姜嘯之心裏,就一直把姜月湄這個人當做壞人,是以他怎麽都想不通。為什麽母親要自己去投奔她呢?

所以剛回華胤那幾個月裏,姜嘯之一直就沒有去蓄雪樓找過姜月湄,盡管他不久之後就知道了蓄雪樓在哪兒。

他以乞討為生。因為偷盜已經無法維持溫飽了,與其被人抓著打還偷不著。不如……兩腿一跪,求人家給一碗飯吃。

流浪的這幾個月,姜嘯之也從路人的閑談裏聽見了一些自己家的事。他知道父親被“腰斬”,同在戰場上的三個哥哥都被株連而死,家已經被抄得一幹二凈。

路人還說,靳仲安原來不是什麽忠臣名將,卻是狄虜安插在咱們大齊的奸細。他其實在給狄虜賣命,可這位人稱“金斧鉞”的戰神,機關算盡,又怎麽能瞞得過咱們的萬歲爺呢?所以你看,最後果然一家子人頭落地了。

然後,就是一群附和著的鄙夷之聲。

姜嘯之默默聽著這些,等到路人散去,他獨自躲到背街裏巷,放聲大哭。

他的乞討生涯持續了很久,關於錢。姜嘯之也終於有了最初的概念:他總算明白他被人騙了,五兩銀子何止能買三個紅薯?三百車紅薯都可以買了。

但有的時候,討了很久還是討不到吃的,餓得頭暈眼花。這種情況下,姜嘯之還是得去偷。

那一次他又偷了人家的錢囊,但是很快就被人發覺,他撒腿就跑,失主在身後緊追不放,還一路喊著“抓小偷!”

姜嘯之跑著跑著,身上力氣就不夠了,他已經餓了一天了,肚子裏只有一個剩菜包,但他不敢停下來,因為一旦停下,被抓住,就會被送去官府——姜嘯之明白,那是他最不能去的地方。

然後,他就看見了蓄雪樓那三個字。

姜嘯之一咬牙,一頭沖進了蓄雪樓!

突然有這麽個臟小孩兒沖進來,龜奴們趕緊攔住他:“你這孩子!哪兒來的?!這是你來的地方麽?!”

他們說著,還一面想把他往外推。姜嘯之急了,他扳住一個龜奴的胳膊,大聲叫道:“我找姜月湄!我找姜月湄!”

旁邊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們,全都笑起來!

還有人尖聲細氣地說:“月湄姐,看你名氣多大!連這街上的小乞丐都知道你了!”

龜奴們卻不耐煩,繼續把姜嘯之往門外推:“想找頭牌?你才幾歲大啊!小子,時候還早著呢!滾回你娘的懷裏吃奶去吧!”

外頭,那“抓小偷”的聲音越來越近,姜嘯之快哭出來了!

“我找姜月湄!”他邊哭邊說,“我娘叫我來找她……”

然後,他就聽見了一個溫和的聲音:“讓他進來吧。”

龜奴們松開手,姜嘯之仍然在哭,淚眼朦朧間,他看見粉紅色的光影裏,走出來一個濃妝的麗人。

那麗人走到他面前,低頭看了看他:“你娘叫你來找我?”

姜嘯之心裏一咯噔!

這個人就是姜月湄!

“是的,我娘叫我來找姜月湄……”他抽抽搭搭地說。

那麗人笑起來:“你娘是誰?為什麽要你來找我?”

這下,姜嘯之答不上來了,他當然知道母親的名字,可是此刻大庭廣眾之下,他不能說出自己的身世。

就在他張口結舌之際,那麗人神情微微一滯!

“難道說……”她抽了一口涼氣,“你是……”

姜嘯之不懂她的意思,仍舊懵懵懂懂看著她。

“我知道了。”麗人低聲說,“你先跟我來。”

在周圍人一片詫異的註視之下,姜嘯之被那名叫姜月湄的麗人帶到後面。

他跟著她,走過曲曲彎彎的石頭小路,姜嘯之能聽見四周傳來的嬌笑聲,劃拳聲,以及絲竹之聲……這是姜嘯之從未來過的地方,他不免心生好奇。

然而很快,姜月湄就把他帶進一間屋子。她關上了門,又親自取了水盆和毛巾,給姜嘯之擦幹凈了臉。

姜月湄小聲道:“放心,這兒沒人了。這麽說,你是靳大人的……兒子?”

姜嘯之點了點頭。

“叫什麽名字?”

“……靳愷。”姜嘯之小聲道。

臉上的汙垢被擦拭掉了,姜嘯之原本的模樣也露了出來。望著這張相似的臉。姜月湄的淚水湧了出來。

“你這半年去了哪兒?”她忍住啜泣,輕聲問,“夫人托人帶了話。說你逃出來了,可我到處找你……也沒找到。亂墳崗那兒,我也托人去挖了。他們說,連屍首都沒瞧見。”

“我從那兒爬出來了。”姜嘯之臉頰發燒。“我……我走錯了,去了巖松口。”

姜月湄的眼淚撲簌簌落了下來。

“這半年你一定受了不少苦。”她拉著他的手,哽咽道,“我不能有負夫人的囑托。往後,少爺你就跟著我吧。”

那之後,蓄雪樓就傳出了一個大新聞:頭牌姜月湄,竟然有個八歲大的私生子。

姜月湄對外宣稱說。這孩子是她早就生下來的,只是一直隱瞞著不曾公之於眾。如今撫養他的人過世了,自己只好把孩子領回來,親自撫養。

她和老鴇說,不管怎樣,她都要養著這孩子,只要有她在,就得有這孩子一口吃的、一張床睡。

老鴇知道姜月湄是個死心眼,自己勸不動她,也只得作罷。

姜月湄甚至給姜嘯之改了名字。她說他不能再姓靳了,如今為了安全,只好跟著她姓。她給他改名叫姜嘯之,姜嘯之自己。很喜歡這名字。

但是,每天呆在妓院裏無所事事,那也不妥。姜月湄琢磨了兩天,去買了些學童用的書給姜嘯之,她想讓他繼續念書。

那些都是基本的啟蒙教程,姜嘯之六歲時就倒背如流了。

他看看面前的書,垂下眼簾:“……這些,我早已經念熟了。”

姜月湄臉上一紅,趕緊把書收起來:“明兒我再去買新的。”

“不用了。”姜嘯之頓了一下,才道,“我不想再念書了。”

姜月湄一皺眉:“那怎麽行!不念書怎麽行啊!阿笑你是書香門第出來的,你父親文武雙全,就連詩詞歌賦都是頂尖的,你怎麽能不讀書呢?!”

姜嘯之苦笑了一下:“我還讀書幹什麽呢?難不成,要去趕考麽?”

他這麽一說,姜月湄卻楞了!

“……文武雙全又如何?”男孩繼續冷笑,“到最後,還不是被人砍了。”

“啪!”

姜月湄一個耳光打過來!

姜嘯之捂著臉,愕然望著養母!

姜月湄臉色青黃,兩眼含著淚,她瑟瑟道:“……不準你這麽說你父親。”

看著她哭,姜嘯之也想哭,他想說,我有哪裏說錯了呢!

但是,身為娼妓,卻養著一個孩子在身邊,旁人總是會有閑話說。就連老鴇都時不時諷刺兩句,說這麽大的小子,成日坐著吃飯,什麽都不幹,原來蓄雪樓積了德,供了個活祖宗。

這話落到姜月湄耳朵裏還沒什麽,讓姜嘯之聽見,他臉上就掛不住了。

他也**歲了,有極強的自尊心,之前沿街乞討那是迫於無奈。現在被姜月湄收留,花著她的錢,成日吃飯睡覺啥事兒不幹,也難怪人家要戳脊梁骨。

他和姜月湄說他不念書了,他要幹活,他看見那些小打雜的年齡都不大,人家能幹,他也能幹。

他能給自己掙下一碗飯吃。

姜月湄拗不過他,只得答應了。於是,姜嘯之就在這蓄雪樓裏,給龜奴們打起雜來。

那是一段比沿街乞討好不了多少的痛苦生涯,在妓院裏做著最下等的粗活,其中有一般人想像不到的痛苦,臟和累都還是小事情,雖然一天下來,也累得姜嘯之渾身筋骨疼、翻來覆去睡不著。

最讓他痛苦的,還是各色人等投射過來的鄙夷的目光。

他聽見有人說他是來歷不明的私孩子,不知哪個嫖客留下的“野種”,他還聽見有人恥笑姜月湄,說她“想混進大戶人家做姨娘卻沒成功,結果只得了這麽個孩子”,甚至還有酒醉裝瘋的嫖客抓著他的手,嬉皮笑臉叫他喊爹。

那次姜嘯之發了狂,一拳打過去,把那嫖客的鼻子給打出了血!

這一拳的後果是。老鴇沖過來,扇了姜嘯之幾個耳光。因為他毆打的是“貴人”,那人是朝中某官員的兒子。

姜嘯之覺得這真是錯亂:他知道那人的名字。他甚至記得他父親來自己家裏巴結自己父親時,那張諂笑的臉。

老鴇那幾個耳光,打的姜嘯之左耳好長時間聽不見聲音。姜月湄嚇壞了,以為他的耳朵聾了。又是請大夫又是熬藥,生怕落下一點後遺癥。

姜嘯之卻不肯喝藥,他說,月湄,你不用操心我了。

人前,他管姜月湄叫“娘”,人後。卻直呼其名,因為姜月湄才二十二、三歲。

姜月湄為此極度自責,覺得是自己沒有保護好姜嘯之。自從姜嘯之來了她身邊,無論是吃的還是穿的,她都選最好的,姜月湄這態度,是依然把他當做兵部尚書家的公子來看待呢。

夜裏,坐在床沿上,臉腫得老高的姜嘯之,淡淡對姜月湄說。別忙了。

“把以前都忘了吧。”男孩說,“再記著那些,只會徒增煩惱。”

他的口氣雲淡風輕,姜月湄卻落了淚。

姜嘯之是這麽勸姜月湄的。他也是這麽勸自己的。他和自己說,不用再想了,就當從前的一切都不存在好了,就當自己真的是落生在這妓院裏,難道沒可能嗎?

也許他真的弄錯了,是當初老天爺讓他投錯了胎。其實他沒有官居高位的父親,沒有出身顯赫的母親,也沒有豪華的宅邸,更沒成群的奴仆……

可能,他就該是這妓院裏的一個小打雜。

這念頭漸漸深入,姜嘯之也慢慢開始破罐子破摔,他學會了察言觀色,知道什麽人可以惹,什麽人不能惹,他開始欺負那些比他更軟弱的小夥計,他學會在手頭闊綽的客人面前說吉利話,惹得人開心不已,掏出銀錢打賞他……等一轉過頭去,他就把那人罵得體無完膚。

他甚至學會了偷東西。酒樓裏總是有些腦子糊塗的客人,喝醉了酒,自己都不知道身上揣了多少銀子出來,尤其是,有些遠道而來的商旅,慕了蓄雪樓的名氣,帶著一年的血汗錢來“開眼界”,遇上這樣的憨大,姜嘯之就知道,什麽時候下手比較妥當:次日清晨客人酣睡不醒時,他進去打掃,就會把手伸進客人的衣服裏,摸走一些碎銀子。

沒人知道他這麽幹,他還小,進去出來的都不會被當成一回事。

這裏的所有的人,不是鄙夷他就是欺負他,沒人認真把他當人看待。這讓姜嘯之覺得,這整棟蓄雪樓裏,就沒有一個好人,除了姜月湄。

反正大家都是壞蛋,自己又為什麽不能偷點錢呢?

但是很快,姜嘯之偷竊的事情就被姜月湄知道了,她從他換洗的衣服裏,摸出一根金釵。

“這是哪兒來的?!”姜月湄氣得臉通紅。

她當然知道這金釵是哪兒來的:蓄雪樓附近有很多商鋪,這些商鋪與外面的普通店子不同,它不賣別的,專賣那些考究精致、香艷風流的小物件——茗茶佳釀啦,飴糖小吃啦,蕭管琴瑟啦,更多的,就是金銀首飾,玉佩香囊什麽的,價格比別處的都要貴,這些店,做的就是妓女和狎客的生意。

姜嘯之衣服裏藏的這枚金釵,姜月湄一看就知道是從門口那些店鋪裏出來的。姜嘯之沒可能有錢買這種東西,想來想去只有一個解釋:他從客人那兒弄來的。

果然,姜嘯之說,是他偷的。

姜月湄大怒,一巴掌打過去,把姜嘯之打了個趔趄!

“你怎麽能偷東西!”她氣得眼淚都出來了,“你難道不知道自己是什麽身份!怎麽能做這種下三濫的事情!”

“我當然知道自己是什麽身份。”姜嘯之冷冷道,“竊國大盜的兒子。死囚犯的兒子。”

“啪!”

姜月湄第二巴掌跟著打過來,姜嘯之的鼻子流出了鮮血!

“別這樣說你父親……”她哆嗦著,一字一頓道,“他是被冤枉的!”

雖然被打得眼冒金星,姜嘯之心裏卻沒有憤怒,只有苦澀和無奈。

“你怎麽還在想他啊?”他輕聲說,“傻月湄,他已經死了,他活著的時候,也沒有給你多少好處啊……”

“你閉嘴!”姜月湄快瘋了。

姜嘯之還是不肯罷休,他繼續道:“是你說,想早點離開蓄雪樓,可你手頭的錢總是不夠……”

“所以你就去偷?!”姜月湄的眼睛都紅了,“我不要你偷來的臟錢!我不想你不學好!”

這一句話,深深刺痛了姜嘯之的心!

“什麽錢又是幹凈的?”他突然冷冷道,“你的那些錢又是怎麽賺來的?你知道我二哥在家怎麽說你麽?他說你是個婊子,月湄,你難道真的想一輩子當婊子?!”

姜嘯之陡然收住了口。

他看見,姜月湄的臉那麽可怕,她的臉色那麽慘白,好像屍體一樣。

姜嘯之轉過頭,一言不發出了房間。

晚間,他思忖良久,這才磨磨蹭蹭回到姜月湄的住處。他看見姜月湄仍舊坐在床邊發呆,她那樣子,像是受了什麽巨大的打擊,臉上還有殘存的淚痕。

姜嘯之走過去,用手扳住她的肩膀:“月湄……”

姜月湄不出聲,神情仍然是呆呆的。

姜嘯之這下後悔了,他覺得自己白天不該說那些刺人的話,這華胤城內,唯一對他好的人就只有姜月湄,他還要說這麽惡毒的話來傷她……

“我錯了,我再也不偷東西了。”姜嘯之說,“娘,你原諒我。”

然後,姜月湄就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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