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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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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阮沅不得不承認,在追求別人這種事情上,她沒有太多實戰經驗,一向都是人家追她,她的那點兒僅有的愛情技巧,全都是從言情小說裏學來的,她沒文化,就愛看個言情小說啥的,誰知如今進了宮,連言情小說都沒得看了。

“誰說沒的看了?”宗恪在她這番抱怨之後,突然冒出這麽一句。

阮沅詫異極了:“宮裏有言情小說?!”

宗恪沒立即回答她,起身,他走到書架跟前,翻了翻,拿出一本線裝書來,扔到阮沅跟前。

阮沅定睛一看,封皮上寫著《玫瑰盟》三個字,翻開來看,有點像傳統話本的形式。

“咦?這是什麽呀?”

“近兩年華胤的流行言情小說。”宗恪哼道,“聽說盜版賣得可好啦。”

阮沅大笑:“你是這作者的粉絲?咦?這作者……怎麽是佚名的?”

“我雖算不上是這作者的粉絲,不過我也很想找到這位作者。”

“咦?為什麽你說盜版賣得好?正版呢?”

“正版都被我下令銷毀了。”宗恪皮笑肉不笑地說,“你拿在手上的,是難得幸存的正版之一。”

阮沅嚇了一跳:“這是禁書?!咿呀,難道是這兒的金瓶梅?為什麽你要銷毀正版?”

“你讀讀看,就知道為什麽我要銷毀它了。”

阮沅定了定神,翻開那本小說,一開頭它就說,古時,海之彼岸,有個金翰國,金翰國有個太子,從小被送去敵國當人質,然後和敵國的公主青梅竹馬一塊兒長大,以一株玫瑰結下夫妻之盟……

阮沅讀了十幾頁,還是覺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書裏沒有什麽色情描寫,好像文字也還算文雅別致。

“餵,這本書沒說啥啊?只是本言情小說吧,又不是黃色書刊又沒宣揚造反,為什麽你要銷毀它?”

“還看不出來?它寫的就是我和縈玉。”宗恪說。

阮沅大驚:“可……可這上面說什麽金翰國……”

還沒說完,阮沅就明白過來,這是作者假托的國家,和白居易用“漢皇重色思傾國”來諷刺唐明皇,道理是一樣的。

阮沅頓時覺得手中這本書,變得沈甸甸的。

當晚,阮沅花了一個通宵,把這本書看完了。

書寫得不錯,文字流暢,故事跌宕,不知是不是因為已經知道它影射的對象,阮沅看得十分投入,她跟著書裏的主人公一同經歷命運的波瀾,看著他們從相愛到互憎,數十年間人事變遷,直到最後,女豬死去,只留下男豬一個人。

而且結尾相當煽情:已經當了皇帝,吞並了敵國的那個金翰國太子,在下令殺死自己妻子之後,獨自坐在書房內。事情完結,有人來稟報,說皇後已經自盡。得到消息的皇帝,怔了一怔,只輕聲道:“哦。”

正是寒冬,書房卻敞著窗子,任狂風把屋子冰得寒冷徹骨,那時節,大雪已下了好幾日,終於住了,積雪反射著白亮的銀光,映襯著那皇帝的臉孔也雪一樣慘白,只一雙劍眉,黑若鴉翅。

一個下午,皇帝獨自坐在書房裏,出神般凝望那白雪。

阮沅心潮起伏,她合上書,起身推開門來到院子裏,仰望天空。

今夜,無月也無星,穹廬是沈墜墜的黑藍,無邊無際覆蓋著這個世界,如啞女無措的臉。

阮沅的心中,不知是什麽滋味,她常常被言情小說感動,但是今次這滋味卻又不同。

就好像她和那皇帝一樣,同坐在冰冷刺骨的書房裏,望著屋外白皚皚的無盡天地。就好像她就是那個皇帝,親手扼殺了最不能失去的那個人,可怕的鮮血在自己掌心綻放,永不消退。

……痛入骨髓,不能自抑。

她知道他這輩子算完了,走到了頭,哪怕之後又做出無數驚天動地的大事,但他真正的生命,就終結在了這一天。

從此之後,寂寞將如附骨之疽,伴隨餘生。

第二天,阮沅黑著眼圈將書還給宗恪,宗恪問她感覺怎麽樣,阮沅有那麽一會兒,沒出聲。

“真這麽感動呀?”宗恪玩味似的看著她。

阮沅疲倦地搖搖頭。

“這故事真不好,眼睜睜看著裏面的人物走進死胡同,拉都拉不出來。我最恨這種無回天之力的事情。”

宗恪看了她一眼,仍舊將書放回到書架上。

阮沅忽然擡頭,悄聲問:“這本書,裏面有多少是真的?”

“99%都是假的。”

阮沅都快暈過去了!

“我和縈玉是從小認識;齊是被我滅的;她是被我囚禁、死在牢裏。”宗恪說,“就這三點是真的,其餘,全都是作者自己編的。”

“……”

“你該不會真的以為,有個傳記作家天天守在我身邊,記錄著我的生活吧?”宗恪諷刺地看著她,“一個市井百姓,怎麽可能知道宮裏真正發生了什麽?不過是道聽途說、以自己那點淺薄的認知來詮釋皇家,這就好比,農夫幻想皇上餐餐必啃燒雞。”

阮沅噗嗤笑出來,本來心中的陰霾也被驅散了。

“真要餐餐啃燒雞,我就不是皇上了,我是黃鼠狼。”

阮沅笑岔了氣。

然而笑過之後,阮沅還是嘟囔:“但我還是覺得挺感動的呀……”

“嗯,支持盜版的就是你這種人,朕以後要下旨,凡是看盜版的,一律戍邊!”

“……唉,你就大方一點,別計較這種事情了。”阮沅寬慰說,“畢竟也不是題反詩之類大逆不道的作品。”

“憑什麽?!憑什麽不計較!”宗恪叫起來,“憑什麽拿我的私生活去充實華胤人民的娛樂生活?!”

阮沅忍不住又笑:“可你看看人家謝霆鋒和張柏芝,還不是倆人私事被所有人嚼來嚼去?”

“據說京師一帶自古民風浪漫,但是呢,千萬不要浪漫到我頭上,否則,哼哼,謝霆鋒砍不了狗仔隊的頭,我可砍得了。”

當然事後細細想來,阮沅也覺得小說有些假,那本書裏所寫的縈玉,是個柔弱無辜、徹頭徹尾的犧牲品。她根本就不相信那樣的厲婷婷會是個犧牲品。書中的縈玉,輕信了愛情,備受欺辱卻始終不肯醒悟,她癡癡守著年少時的承諾,以為曾經的愛會延續永遠,卻不知物是人非,一切早就發生了改變。直到最後,這“廢柴聖母”被**狡詐毒辣的嬪妃給陷害,含冤死去……

至少在阮沅看來,琬妃那些**女性,感覺沒書裏寫得那麽壞,琬妃那種人,做不出那種事。她自覺看人還是挺準的。

之所以下令銷毀這本真人同人,當然是因為它太胡扯、自以為是地捏造了宗恪的愛情生活,還誹謗了其他嬪妃,而且最後殺掉無辜皇後這個段子,也暗示皇帝是個不辨是非的白癡。這是宗恪無法容忍的嚴重走形。至於民間為何要追捧這本書,阮沅的猜測是這樣的:百姓這種生物到哪兒都這樣,舊皇朝在時就拼命說它不好,等到它徹底覆滅了,大家又普遍懷念起它來了。

但就是這樣瞎編的書,偏偏宗恪在自己的書房裏留了一本正版,這就頗值得玩味了。

難道說,書中虛構了他根本不可能得到的東西?縈玉堅貞的愛情?

這麽想著,阮沅就深深難過起來。

阮沅對於“世鈞,我們回不去了”這一類型的小說,向來沒有抵抗能力。

不過,說到百分之99的虛假度,阮沅又覺得宗恪誇大其詞。而且從整體的感覺來說,作者對這對情侶所持的態度是同情的,其中也能感覺到作者對那個金翰國的太子有所誇獎,甚至用了“登基四年,朝勢之美,史不勝書”這樣的句子。

“作者還是挺你的嘛。”阮沅後來對宗恪說,“不然不會寫得這麽給力。”

“那都是幌子。”宗恪懶洋洋地說,“他要是敢當眾罵我,不是更得掉腦袋?”

“唉,你這人哪,真難討好。”阮沅翻了個白眼,“難道關於你小時候的這一段也是虛構?”

“哪一段?”

“你爹……不,錯了。”阮沅趕緊改口,“抱歉,我是說先帝,呃,先帝栽培你那一段。喏:‘先帝建清茗堂,取古今輿圖冊籍充其中,征四方名士教太子,選才俊充伴讀……太子與諸學士商榷古今,評論文字無虛日。’”

“好一幅父慈子孝的健康圖,都可以上雜志封面了。”宗恪冷笑,“老家夥對我可沒這麽上心。”

阮沅都改口了,他卻直接稱呼“老家夥”起來了。

“咦?那你是怎麽當的太子?”阮沅奇道,“難道你爹不管你的?”

“管也是後來才管的,實在沒人可管了,才找到我的頭上。”他哼了一聲,“不然,我怎麽會被送去做人質?”

阮沅這才想起,幼年的宗恪曾被作為人質,送來齊朝。

“我們當時是那種為了求得一己平安,要把君主的兒子送去當人質的藩國。”宗恪說,“送去之後,生死聽由天命。”

阮沅的心,咚的一跳!

“五歲送去的。母親在父親面前磕頭,磕得額頭破了流血,她求父親不要把我送去……”

“你父親,就你一個孩子麽?”阮沅輕聲問。

“不,還有兩個哥哥。我是最小的那個孩子。”

“為什麽要送最小的兒子去?”

“因為那兩個,一個是嫡出,一個是最寵的宜妃生的孩子,我是普通宮人所出。”宗恪笑了一下,“並且母親不得寵,父親看來對她只是暫時的興趣,母親原是管庫房的女官,不過是偶然撞見,老家夥一時興起罷了。他大概沒想過,發洩欲望卻發洩出一個孩子來。母親全因為生了我,才得了個品階較低的婕妤之職,連妃都不是。”

“那之後……”

“我離開國家還沒兩年,她就過世了。”宗恪淡淡地說,“父親既不喜歡她,皇後和寵妃視她為眼中釘,唯一的孩子又送去做人質,她沒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宗恪說得很平靜,阮沅只覺得一陣心酸。

“你前面的兩個哥哥呢?為什麽後來是你做太子?他們難道不在了麽?”

“嗯,大哥死了很多年了,還有一個哥哥為此一直被軟禁,還沒等我繼位就病死了。”

阮沅記起,那本說明書裏提到過這一段。

“總結起來就是宮闈驚變,**女人們的鬥爭,太子被下了毒,突然發病身亡,另一個因為母親牽扯進毒殺太子的案子,也隨之失寵,後來又查出二哥有不臣之心,甚至想謀害我父親、妄圖早日登基,所以就更別想鹹魚翻身了。”宗恪說得神情懨懨,似乎不太喜歡描述這種事情,“此事株連宮內人等一兩百,被淩遲的宮女太監就有十多個。”

阮沅聽得脊背發涼!

“經過這麽一折騰,我父親變得誰都不信任了,兩個兒子他原本都愛如明珠,偏偏他們在自己還值春秋鼎盛時就你爭我鬥,弄得醜態百出,雖然剩了一個活下來,拿他自己的話來說,蛇蠍心腸的女子,生出的孩子又能好到哪裏去?果然最後又查出了謀逆之事。嘖嘖,反正孩子出色,是他的基因棒;孩子不好,那是生他的女人有問題,左右都和他沒關系。”

阮沅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宗恪!她忽然覺得宗恪臉上的表情微微改變,似乎他沈浸在了舊事中,那雙原本溫和的眼睛,眼底竟泛起了冷冷的微光,使得眼睛如寶石,更加純黑發亮。

“也許是因此,父親才想起我母親的好來了。”宗恪從鼻子發出一聲輕笑,“我母親地位低賤,人格外和順,我幾乎記不起她的模樣,回想起來,母親安靜得像一幅畫。這之前我父親是看不中這樣的女人的,他喜歡妖嬈纏人的,像我二哥的母親那樣,但那樣的女人卻把他的長子給毒死了。”

阮沅默默聽著,她覺得心裏說不出來的難受。

“怎麽了?”宗恪註意到她的神色。

“沒什麽。”她垂下眼簾,搖搖頭,“我不喜歡這樣的事情,真慘。”

“喏,這就是皇族。”宗恪笑了笑,“所以,千萬別攪進皇族。”

阮沅繼續問:“後來呢?”

“後來嘛,父親終於記起來,他還有個兒子留在敵國呢。之前他幾乎都忘記了這檔子事兒。我被父親放棄,獨自在敵國呆了五年……”

阮沅心有不忍,她低聲說:“那五年……你怎麽過來的?”

“就那麽過唄。看著太陽東升西落,光柱從墻頭屋檐上的雕花,一直慢慢低到院裏水缸上,這一天就過去了。”

宗恪的聲音,平淡得什麽都捕捉不到:“活一天算一天,誰也見不著,哪兒都去不了,什麽希望都沒有,漸漸就對周圍所有都痛恨起來……”

他說到這兒,突然停下,轉了話題:“直到父親終於想起我來,才想辦法疏通齊朝的官員,又用大量財貨賄賂當朝重臣,最終把我接回了舜天。”

阮沅想了很久,才說:“你好像到現在也沒原諒你父親。”

“我原不原諒他又有什麽要緊?”宗恪淡淡地說,“我小時候因他而倒黴,後來他把這皇位傳給我,也算互相扯平。”

這是阮沅第一次聽宗恪提起他小時候的事情,到現在,她也多少明白這個人蘇打水一樣的性格,到底是怎麽養成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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