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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衷腸(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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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中瞬時又安靜了下來,常秋自覺有滿腹言語,可臨開口了,卻不知從何說起。他還想多凝視畫扇兩眼,誰知女子卻轉過身去背對著自己,淡淡地先開了口。

“我原以為,你早就不在這兒了。”

直到聽見此語,常秋才暗暗松了口氣,而方才的驚警也終是消散於九霄雲外了。他咧開了嘴,語調也明快了起來:“所幸這會兒你來了。我本預備著今兒個晚上便離開客棧,去大掌櫃那兒交代一下事務,然後過兩日便走的。”

“這樣也好,兩日後……我去送送你罷。”女子的聲音還是這般清清涼涼,可她分明察覺到自己喉中已泛起了淡淡的酸楚。炎夏一季的熾熱到此時終該落幕了。畫扇攥著裙邊,沈默不語,仿佛只要自己一直這般佇立下去,時光便會凝滯,天光便會永不黯淡。常秋,你可知,這次一別興許便是一輩子了?

好不容易明快起來的氣氛忽然就冷了下去。常秋有些急躁,他大踏步地繞到畫扇面前,擡起雙手欲扶上她的肩,可遲疑片刻後還是垂下了胳臂。女子只垂著目,不聲不響。離別許久,終得良機可一訴衷腸,可是為何,自己卻不知該如何開口呢?當初那個口若懸河、傾倒眾生的杜常秋,從何時起竟變得如此畏首畏尾了呢?

綿長的靜默在兩人之間蔓延四散。畫扇只覺自己的眼眶漸漸濕潤了。明明無言,卻舍不得就這麽離去;明明不舍,卻又不敢再多望一眼,生怕一擡頭那雙明眸便又勾去了自己好不容易才累積起的堅定果斷。幾個月的朝夕相伴仿佛美夢一場,那些感動和期盼已然是自己這一生最豐實的片段,至於這雙燦若晨星的眼,本就不可能在自己這平庸至極的身上逗留一輩子,既是有幸相遇,便不該得隴望蜀了罷。

“我知道是太突兀了些。可是畫扇……若有機會,你可願意同我一起離開?”

這忽然響起的言語著實令畫扇驚了一驚。她猛地仰起腦袋,本在眼中打轉兒的淚順勢便淌了下來,尚來不及抹去,這懷疑的面容便剛剛好對上了常秋那雙專註而急切的眼。他竟會這樣看著自己!還有方才的那個問題……女子攥著裙邊的指節越來越利,清瘦臉蛋上的淚水越發凝止不了。她本是悲傷,可滿面清淚卻似溢著歡喜。常秋,常秋,在你眼中,難道這個平庸至極的女子真的不只是尋常過客而已?

“常秋原以為乞巧節那日的簫曲能訴出自己的心意。這樣看來,果然我還是吹得太糟了些。”看到畫扇的情不自禁,常秋亦是滿心自責。他只得將自己嘲弄一番,只盼能驅走幾分悲切。

“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女子的聲音微微哽咽,“既是如此,我便不跟你走了。”

又是一陣難熬的靜默。

眼看著常秋的眉頭漸漸皺起,畫扇抿了抿薄唇,心思不由得又軟了幾分:“而且,自遇見你的第一日起,我就從未奢望過,有朝一日能夠伴你左右。”

“是我的錯!是我一直都未曾告訴過你,你究竟有多與眾不同。”常秋一把攬過畫扇的肩頭,將瘦弱的女子擁入懷中,“畫扇,你是個聰慧貼心的姑娘,性情純良,從未有半分矯揉做作。常秋這輩子見過太多女子,假意含羞者有之,唯唯諾諾者有之,搔首弄姿者有之,乖張任性者有之。便是容顏勝你千倍者,也不曾像你這般堅忍明理,安然自在。更兼那一手撫琴的好技藝,弦弦動人,曲曲勾心。常秋只怕自己庸俗,入不了你這出世女子的眼界呢……”

畫扇伏於那寬厚的胸懷中,自顧抽泣不止,也不曾聽全這番對自己的讚溢之詞。倒是後頭的那一句“自在”,令其不免心思一動,然後方從常秋的懷中移出身來。也許是哭得狠了些,她的鼻頭略略紅著,小小身量在那兒抹淚的舉止頗有幾分小女子的羞怯。

常秋也沒再走近,只當是瞧著一個可人兒般滿心盡是憐惜之感。這肺腑之言終是說了出來,心裏頭也算是松快了不少。只可惜,這一切好像來得晚了點兒。倘若自己早些表露心跡,是不是她便不會去做那勞什子的趙小姐,而此刻便能隨自己一同回鄉、然後有朝一日成為杜夫人了呢?明明是你情我願的緣,可終了還是成了鏡花水月。

縱是悔不當初也無從改變了。常秋苦笑:“畫扇,若有良機,你會再來尋我嗎?兩日後,我便會去——”

“勿要告訴我你將去哪兒。”女子揚手堵住了那即將脫口而出的去處,“你可知他們緣何會知道你在京城嗎?”

常秋搖頭。上回趙大人陪女兒出游了半月有餘著實令自己松快了一陣,無人搜尋也無人查問。借此良機好不容易把京城的事務安頓得七七八八了,方待喘口大氣歇息兩日,誰料新的查問竟鋪天蓋地而來,而且目標竟直指自己!在街上幾次三番遇見拿著自己畫像的官兵、然後擺手搖頭之後,常秋不得不暗自慶幸,自己在京城這些日子一貫低調,鮮有著華服礙人眼的時候,也很少同陌生人往來,生活起居一概由小離操持。後來更是留長了發攢了滿臉胡渣,除了那雙藏不住的明眸,誰還能認得這是昔日貌賽潘安的聊城杜常秋?雖是僥幸逃過幾劫,可他自始至終也不曾明白,這把火為何忽然就燒到了京城?

“我們出游歸來時曾經過聊城。聽爹的手下說,就是那時他派人去查探了各條出城官道附近的客棧酒肆,然後在那個……小茶鋪裏問出了你的行蹤。”畫扇終究還是忍下了那句“我第一次遇見你的小茶鋪”,她頓了頓片刻,然後用釋疑的口吻又添上一句,“那個茶博士說他之所以記得你,是因為你在那兒待了整整三個時辰。常秋,你……可是在等誰嗎?”

原是如此!常秋一時語塞,不知該怎麽回應。

可女子卻好像也不想要答案,話剛出口便翩然移步,意欲離開。她輕巧地拉開門閂,也不回頭,只是淡淡留了句:“兩日後酉時,永定門見。”

眼看著女子小巧的背影漸漸淡出自己的視線,常秋卻也不往外追,只是安靜地佇立在客房裏。方才畫扇那一席話頗有些醍醐灌頂的味道。他還記得當初在那個小茶鋪中等候畫扇的場景,那時的自己玩世不恭,完全不知前程會如此艱險,也不知那個讓自己足足等候了三個時辰的女子竟會結結實實地撞進自己這顆本以為早該百毒不侵的心。

世事仿佛一個相互纏結的九連環,環環相扣,卻需步步為營。常秋嘆了口氣,輕輕移步至小窗前,垂首凝視著樓下往來的身影,試圖細細辨別出那個瘦小的身影,可瞧了許久卻發現,自己竟怎麽也找不見了。

“吱呀——”一聲,房門輕輕地闔上了。天光漸斜,夜幕不遠。空落落的客房裏靜得發涼,簡直像從未有人出現過一般死寂。暑氣極具地散開了去,男子寬厚的背脊上亦漸漸觸到了新起的涼意。常秋看著那延伸至遠方的寬闊大路,忽然感覺,似有些什麽,自己怕是再也抓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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