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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鴻門之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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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373年的正月初一,東晉朝廷大赦,改元寧康。

孝武帝寧康元年(公元373年)二月,桓溫決定進京,對外宣稱其目的是要拜謁先帝的陵墓。二月二十四日,朝廷下詔命令吏部尚書謝安、侍中王坦之前往新亭(江蘇省江寧縣南)迎接。

建康郊外的新亭,是東晉時代的一個重要地標。雨花臺區文史專家朱向東認為新亭很可能就在今天鳳臺南路和軟件大道交匯口南側、江蘇第二師範學院小行校區周圍延綿的小山崗上。早在三國時期,新亭的前身就是一個供來往行人歇息、傳遞消息的驛站,也擔負一定的軍事功能。西晉滅亡,北方士族衣冠南渡,在南京建立東晉政權。士大夫們非常懷念昔日在洛陽洛水之濱郊游雅集、清談宴飲的生活,他們發現建康南郊的這處驛亭舊址很像昔日在洛陽歡聚的場所,於是,丞相王導就出面進行了整修,並命名為“新亭”,並作為他們經常開“Party”的場所。

永嘉五年(311)十一月的一天,一群士族官僚在新亭宴游。幾杯黃湯下肚後,名士周顗嘆道:“風景不殊,舉目有江河之異。”意思是說雖然現在風景也很好,但以前在故都洛陽,大家看的是黃河沿岸的景色,現在大家看的卻是長江的景色。這話把感懷中原故居落入北方胡人政權之手的在座眾人勾引得紛紛落淚。這場面讓在場的王導很不滿,他厲聲喝道:“當共戮力王室,克覆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對泣邪!”意思是說,這正是大家要共同努力輔助皇室,恢覆中原的時候,為何要在這裏哭哭啼啼呢?這就是“新亭對泣”的成語典故。所以這新亭對於東晉的歷史文化具有特別的意義。

新亭不僅是首都官員宴集、餞別、迎賓之所,也是一處扼守建康的軍事要塞,鎮守在姑孰的桓溫到建康來,必先經過新亭。這次桓溫挾怨到建康來,就是要給那幫跟他作對官員們一個下馬威的。因此,他準備在新亭設下了一個鴻門宴,要對首都的大臣們進行一個心理上的震懾,然後根據他們的反應再作下一步的打算。

桓溫這一招試應手果然厲害,當聽說桓溫要進京的消息後,歷經了桓溫的廢立和盧悚的叛亂事件後的首都各級官員人心惶惶,他們都不知道桓溫此行的真正目的是什麽。

因此,惴惴不安的朝廷首先考慮的就是要推卸責任,而要推卸責任的話,最好就是把負責內宮事務的侍中的王坦之和吏部尚書、中護軍謝安推到臺面上來。於是,朝廷下令讓他倆做代表到新亭迎接桓溫。

當時,建康城內謠言四起,有人說桓溫來此的目的是要先誅殺謝安、王坦之,然後再登基稱帝。不過,這個謠言也有可能是由謝安所散布出來的。《世說新語?雅量》對此曾有記載:“桓公伏甲設饌,廣延朝士,因此欲誅謝安、王坦之。王甚遽,問謝曰:‘當作何計?’謝神意不變,謂文度曰:‘晉阼存亡,在此一行。’相與俱前。王之恐狀,轉見於色。謝之寬容,愈表於貌。望階趨席,方作洛生詠,諷‘浩浩洪流。’桓憚其曠遠,乃趣解兵。王、謝舊齊名,於此始判優劣。”

《世說新語》的這個故事說的是桓溫到達新亭後,設下了鴻門宴,廣邀了朝廷的眾臣前來赴宴,想當場就殺掉王坦之和謝安。先前勇敢無比,敢把皇帝的詔書當面撕掉的王坦之首先嚇的屁滾尿流,心中有鬼的他惶恐不安,連忙問謝安說:“現在可該怎麽辦呢?”而謝安卻神色不變,說道:“晉祚存亡,就在此行。”謝安怕個鬼呀!他心想:“壞了桓溫好事的是你而不是我,桓溫要殺人的話殺了你就夠了,怎麽會擴大影響面拉上我來陪斬呢!而且,我已經預先散布了桓溫會殺人的謠言,到時桓溫反而就拉不下臉來殺人了。”

於是,這心思不同的二人一起前往新亭去赴這鴻門宴,王坦之一路上面露恐懼之色,謝安看到他那熊樣心裏覺得好笑,反而故意把自己的淡定騷出來。當謝安走上的臺階後,一時間興致大發,還用他那著名的帶有濃重鼻音的建康普通話吟詠著嵇康《贈秀才從軍》中的“浩浩洪流”的詩句,顯得心中毫無愧疚。而那個王坦之越是看到謝安如此淡定卻越感驚惶:說不準這謝安石已經拿定主意通過出賣我來作為對桓溫的投名狀,否則他怎能如此鎮定?一想到此處,王坦之就更無法坦然了,他一時間驚懼得幾似魂靈出竅,就連手中拿的笏板都持反了。

在得到了王、謝二人到達的通傳後,桓溫才慢慢地從內室裏面驕矜地踱了出來,王、謝二人見此連忙行叩見之禮。桓溫等這兩人行完參見之禮後,就神情漠然地命令手下賜座,看到身邊的王坦之在參拜時那簌簌發抖的樣子,這不安生的謝安待坐定下來之後居然還主動出擊,只見他對桓溫說道:“我聽說過諸侯有道的話,將為國防守邊關,明公您用不著在後帳安排甲士吧!”桓溫見嚇不著謝安,就笑著說:“聽聞建康最近不太平,也是迫不得已啊!”就顧令左右撤去後帳,並且把帳後所列的甲士也一齊麾退。

這桓溫是抱著一股怨氣來到新亭的,但他並非真的想殺人洩憤,究其做人的本質而論,就算他被朝中的大臣視作為政治上的流氓,也是一個有文化的流氓,而有文化的流氓都是愛面子的,他們通常不會做隨意殺人那種有損自己名譽的事情的。而謝安卻是一個心術不下於王猛的心理高手,他對於桓溫的這種心理狀態能夠拿捏得非常的準確。桓溫的目的其實很簡單,就是想狠狠地嚇唬一下那些心理素質不佳卻又心裏有鬼人,他玩的就是心理,所以故意讓一些甲士守候在宴會廳的帳幕後面,看起來影影倬倬的樣子。桓溫見王坦之已經被嚇個半死,而謝安卻意態坦然,從這兩人的表情裏面,他就能夠知道到底誰在背後使壞了。

不過,謝安的淡定不只是來自那種不可救藥的樂觀,而是他實際上也做了充分的準備。回想當初簡文帝的遺詔被王坦之修改後,崇德太後隨之也發出了一道討好桓溫的詔令,考慮到崇德太後早已不問政事,可以排除是她本人主動提出這個意見,從謝安是崇德太後褚蒜子的從舅這一層關系來看,這份命令有可能是在謝安的建議下出臺的,其目的就是為自己保留一條退路。在皇帝的遺詔已經下發,朝中的重臣已經達成一致,並且皇帝又已經繼位的情況下,崇德太後的這個不合時宜的詔令是很有可能會被打回的。謝安指使褚蒜子出臺一個可能被駁回的詔令,其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向桓溫示好,並將王坦之、王彪之等人當槍使,而使自己處於左右逢源的有利態勢。這也就是謝安在孝武帝司馬曜繼位之初,就敢於單槍匹馬地前往姑熟會見桓溫,並且在半年之後的新亭宴會上“從容不迫”的真實原因。

由於前面既有對桓溫的叩拜,後又有褚太後令桓溫居攝的安慰,再加上桓、謝兩家是世代通家之好,而桓溫一向又對謝安青眼有加,桓溫怎麽可能會誅殺這樣一個似乎沒怎麽跟自己為難過的名望呢?因此,謝安又怎麽會驚慌呢?不過,作為謝安無論如何也要做場戲給那些反對桓溫的門閥看,要讓他們感覺到桓溫想對付自己,這樣就不會被他們歸為桓溫的爪牙了,這也是慣於兩面下註的謝安的一貫的滑頭做法。

當桓溫把伏兵撤了之後,王坦之才總算緩過一口氣來。謝安心想,果然如自己所料,桓溫此來不是為了篡位,只不過是想嚇唬一下人,撒撒氣而已。桓溫乜眼看到王坦之著實被自己嚇得不輕,心裏面對他的氣也就消掉了一半,畢竟這人無論如何也是自己的親家,狠狠地教訓一頓也就算了,桓溫也不想不為己甚,於是就讓仆人上酒菜,為這兩位朝廷的欽差壓壓驚。在酒席上,謝安照樣的談笑風生,宛如平常,而王坦之卻仍然心有餘悸,面有愧色。

桓溫在席上突然問謝安道:“盧悚奸賊叛亂的時候,你這中護軍都去幹啥了?”

經此一問,剛才還挺得瑟的謝安臉上有點掛不住,就敷衍說:“我一聽到這個變故後馬上就領兵勤王了,不過等我趕到的時候,穆子等人就已經把叛賊誅滅了,實在是慚愧啊!”

桓溫微微一笑道:“安石以為,在此承平之世,為何會出此妖孽呢?”

謝安習慣性地沈吟了一會,然後用他那帶著鼻音的男低音緩緩說道:“經卑職了解,這盧悚本為徐州小吏,這種叛亂的骨幹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野心大,名望低,既然上升無望,就利用道家的影響力以妖言惑眾。而且,之前三吳地區還發生一場大旱災,當地人民有些甚至到了顆粒無收的地步,雖然這是天災,但在民不聊生的情況下,只要有人牽頭,自然有人跟著鋌而走險。”

桓溫道:“天災不可免,人禍卻還是要防。自九品中正制建立以來,大族壟斷了大多數的官職,一些夾心階層在晉升無望的時候,自然就會另找出路,這也是人之常情。不過,要改變現有的這種選拔制度,牽動的利益太多,也殊非易事,恐怕此後還會有更多妖孽冒出來呢,要是再弄出個黃巾之亂什麽的,也不是沒有可能的。安石,你對此有何良策。”

謝安道:“九品中正制確實已經有點不合時宜了,但還未到改弦更張的時候。卑職身位吏部尚書,唯有盡可能公平地為朝廷簡拔人才菁英,務求令非議之聲逐漸沈寂下來。當然,這只是權宜之計,凡涉及改制必會影響百年,而百年大計須得有千年一遇的人主才能想得出來,這種大計不是卑職可以妄自揣度的。至於道家的勢力過大的問題,卑職倒是有個不成熟的想法!”

桓溫聽到這裏,本來半閉的眼睛睜了開來,他“哦”了一聲後,對著謝安說:“安石,請繼續說下去。”

謝安道:“小人的想法其實很簡單,就是四個字‘扶佛抑道’。”

桓溫聽後閉目想了一回兒,然後微笑道:“‘扶佛抑道’,很有意思的想法嘛!不過,這種想法今後可得心照不宣啊。安石,你是個稱職的吏部尚書,大晉境內的人才自然是一清二楚,你能夠點評一下苻秦的偽天王苻堅和其親信王猛嗎?”

謝安向桓溫行了一個拱手禮後繼續侃侃而談起來:“這王景略是百年難遇的天縱之才,屬下觀其為政的概要,他應該是個儒法參半的人物,所以在行政上處處顯得剛猛無倫。其人謀略不世出,又是一個內外的兼材,輪才能,就算是當年的諸葛孔明也是比不上的。不過,他既然糅雜了法家的異術,亦會為其所傷。屬下曾細觀歷代的法家人物,皆是用“術”有餘,定法不足。屬下認為這王猛雖然能夠為苻秦開創出一番前所未有的盛世景象,但未必能夠做到長治久安。”

桓溫沈吟道:“‘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安石,你倒是為苻堅多慮了,你且說說你對這苻堅的看法吧!”

謝安“諾”了一聲後接著說:“這苻堅倒是千年難遇的一妙人,其心胸之寬廣,其理想之高遠,可以說已經到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地步了,只可惜此人在心機缺失了一些。這種人一旦遇到上佳時運,就會一發而不可收拾,但若是時乖運蹇,其破敗之快也就是須臾之間而已。苻堅的運氣在於他遇上了王猛。”

桓溫又問道:“安石,你估計苻秦什麽時候會南侵我境呢?”

謝安道:“苻秦剛把這麽大的一個燕國生生吞下,要把它完全消化掉,就算是以王景略這麽強大的胃,恐怕至少也得要三到五年吧!如果我們能夠在這難得的三、五年裏面勤練兵馬,加上朝中人士勠力同心,並且做足各項充分的準備,就是苻秦的虎狼之師來了,我們也可以從容應對。”

桓溫一直很專註地聽著謝安的高論,雖然沒怎麽說話,但是從表情上看,他似乎對謝安的見解也感到滿意。在這場鴻門宴上,基本上就是桓溫與投機分子謝安之間的對答,差不多完全把王坦之給忽略了。不過王坦之心想既然能夠把小命撿回來,受點冷落也就不算什麽了。

宴會結束後都已經挺晚了,於是主客都在這新亭的官舍內過夜。

當桓溫正要上床歇息的時候,門房通報他的四弟桓秘求見。桓溫就讓他進來了。

對於自己的這位四弟,桓溫一直以來都抱有一種非常覆雜的心情:論才能,桓秘是自己幾個弟弟當中最高的,甚至有些方面還超過了自己;論品德,這桓秘平時也沒有顯示出什麽不妥,但是在對其知根知底的桓溫心中,總是對他有點隱隱的不放心。話說當年桓沖被家人從周羊主那裏接回家的時候,也許是桓秘擔心桓沖搶去他在家裏備受寵愛的地位,因此對與年紀小小的桓沖相處得頗為尷尬,桓溫在得知這個情況後,為了避免這兩兄弟繼續處於無休止的相持當中,在自己當了駙馬之後,就把桓沖留在了自己身邊,並且在桓沖成長的道路上給予了很多的幫助,甚至幫助他娶到了高門王恬的女兒。而對於回到宛城老家的桓秘,桓溫對他卻頗顯疏遠。在桓秘起家的路上,桓溫從來沒有施以援手。

所以,盡管桓秘的才能在桓溫的幾個兄弟當中是最出類拔萃的,但是在官場上的地位卻是最低的。桓溫平時很不願意動用到這位弟弟,只是在處理武陵王司馬晞這種極其重要的事情上,才不得不開了戒,結果桓秘不辱使命,非常順利地幫助桓溫扳倒了這朝中碩果僅存的重量級的對手。可是,桓溫卻為自己欠了桓秘的情而心有不安。這次,桓秘在夤夜來找他,到底有些什麽特別的事情需要面談呢?

當桓秘進入桓溫的房間後,行了一個揖手禮,桓溫答禮後吩咐賜座,然後便屏退了左右侍從,詢問桓秘有何要事商議。只見桓秘頗為神秘地對桓溫問道:“兄長,現在大臣們私下議論紛紛,說是你這次進京一定會做一件大事,請問是不是真的?”

桓溫看著桓秘那聰明外溢的臉上帶著期待的神情,便嚴肅地問道:“那他們推測我會幹些什麽大事呢?”桓秘走到桓溫跟前掩著嘴巴說:“輕則誅時望,重則行篡政。”

桓溫微微搖頭道:“要是我有這種想法,怎麽不會預先通知你呢?你的這個信息是從那裏來的?”

桓秘道:“幾乎每個大臣都在自己的心中進行這種推測,這段時間只要就看他們的神態和交頭接耳的樣子,就知道他們在想些什麽和說些什麽了。”

桓溫道:“哦!他們最近的表現是比較反常的,那麽你自己又想到了什麽?”

桓秘再次低聲道:“兄長可否忘記了‘高平陵事變’。”

桓溫聽了這話後悚然一驚,不過他很快就鎮定了下來,然後盯著桓秘緩緩道:“你是什麽時候知道這件事情的?”

桓秘臉上微微帶著得意之色,他低聲道:“我們家族的秘密,只要用心去尋找,便不難發現,所以我推測兄長早就知道這個秘密了!”

桓溫道:“除了你之外,家裏還有誰知道這個事情?”

桓秘連忙安撫桓溫說:“兄長請放心,這秘密我誰都不曾告訴,哪怕就是我自己的親生兒子!”

桓溫道:“那你今晚過來,是勸我篡政呢還是放手呢?”

桓秘低聲道:“兄長,難道我們家族的血仇就不報了?”

桓溫被桓秘的話引得一陣心血湧動,是的,他們桓家與皇室司馬氏之間充滿著剪不斷理還亂的愛恨情仇,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做一個最後的了斷。可是,自從以往極少得病的桓溫在前幾個月大病了一場之後,他整個人的心態都變了,他充分體驗到了人生之短暫、生命之脆弱和生存之難得,他再也不想為了自己的理想和恩怨去讓更多的人作無謂的犧牲。

因此,桓溫想了好一會兒後,沈聲地桓秘說道:“行篡政能不誅名望否?”

只見桓秘那淩厲的雙瞳裏面突然閃出了兩道冷酷的光芒,他攥緊右拳異常堅定地說道:“革命哪有不死人的?不過,兄長請放心,我手下的禁軍是完全聽從我的號令的,無論您有什麽行動,我一定會堅定地站在您身邊。”

可是,令桓秘頗為失望的是,桓溫並沒有再次激動起來,只見他淡然地對桓秘說道:“因我而死的人已經太多了,我再也不想讓更多的生靈作無故的犧牲,至於祖輩的事情,都已經過去很遠了,就連我們的父親都從來沒有向我們提起過。至於我們的這些晚輩,又何必耿耿於懷呢?”

桓秘不甘心地問道:“大哥,難道您一點也不在乎那無上的榮耀?”

桓溫苦笑道:“誰不願意擁有那份無上的榮耀呢?可是,在這種外部有強敵窺視,內部卻威望不夠的情勢之下,任何輕舉妄動的行為都是會禍害子孫萬代的。穆子,我心意已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你也不必再說了。今日我們之間的談話,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萬不可讓第三者得知。”

看到自己始終無法說服大哥,帶著略微刺激和興奮的心情而來的桓秘只得怏怏地告退了。

雖然桓溫神色平靜地目送桓秘離開了自己的臥室,可是心情覆雜的他仍然心潮起伏、思緒萬千。這一個寧靜的晚上,又是一個無眠的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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