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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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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六月中旬, 天氣正熱,驕陽炙烤大地, 連樹葉都靜悄悄的,院子裏沒有一絲涼風。

賀雲昭躲在屋子裏避暑,成天的連院門也不出。

曹家兄弟二人也都專於課業, 好幾天都沒來伯府玩耍, 不過兩人的禮物倒是都送來了。

曹正麾送的送的一個彈弓,柄是黃色的指頭粗的竹節做的,皮筋用的是獵來的動物身上的筋, 十分有韌勁,又不易斷, 皮塊則是牛皮, 還附帶了兩盒彈丸,有象牙的, 還有金珠。

賀雲昭略試了兩下,十分順手, 射程遠,力道足, 兩丈開外都能把小腿粗的樹打得微微顫動。

一柄彈弓雖小,卻是頗費心思,賀雲昭很喜歡。

曹正允送來的禮物就有意思了, 是一只小烏龜, 有巴掌大, 據說他已經養了一年多了, 還取了個名字叫“慢慢”。

賀雲昭也很喜歡,閑著沒事的時候就給慢慢刷殼,小烏龜換了新住處也沒什麽反應,依舊該吃吃,該喝喝,只是把它放在羅漢床的時候,它會往賀雲昭身邊爬,咬她的衣裳。

這讓賀雲昭想起了曹正允那小崽子,也愛拽著她衣角。

賀雲昭正餵食小烏龜,丫鬟開了門進來道:“夫人,何大人來了。”

餵了些沒魚刺的魚肉給慢慢,賀雲昭便把它放進了大木盒子裏,頭也不擡道:“請進來吧,過會兒我在次間裏見客。”

文蘭見賀雲昭態度這般隨意敷衍,轉身出去備茶的時候,吩咐丫鬟煮的六安瓜片,而非夫人常喝的峨眉雪芽。

約莫一刻鐘的功夫,賀雲昭凈了手,便去了次間裏邊,接待何偉業。

何偉業用不著替盧三郎守孝,因此身上沒有戴孝的東西,不過衣裳穿的還是十分素凈,寶藍色素稠直裰,踏著一雙黑靴,兩手空空地就來了。

賀雲昭優哉游哉地喝著茶,把丫鬟都支開,神色淡然地問何偉業:“是有何事?”

這般輕慢的態度,連句尊敬的稱呼也沒有,何偉業身為她的親生父親,心裏自然是不舒服的。加之盧淑珍常常吹枕邊風,他就更不舒坦了,愈發覺著女兒沒把他放在眼裏。

事實上,賀雲昭確實沒把他放在眼裏。枉為人父的人,那麽敬重做什麽?何況也並非她親生父親。

何偉業皺著眉,道:“你跟你妹妹的事我聽說了。”

賀雲昭想了半天,才想起來是盧家巷口發生的事,滿不在乎道:“我當什麽事,真是不值一提。想必盧氏又說我不孝雲雲,比不上她女兒有情有義。”

何偉業嘴角一沈,還真被大女兒說對了,盧氏就是這麽說的。

賀雲昭冷哼道:“何雲詩要真是個孝順的,便不會挑在大殯那日籍著舅舅的死,彰顯她的孝心。分明是虛情假意之舉,還好意思說自己孝順。也不怕人家看穿了在背地裏笑話。”

何偉業喉嚨聳動下,沒能想出應對的話,仔細一想,好像還真是那樣。

賀雲昭見何偉業不說話,便道:“她也不想想看,盧三郎為著什麽死的,讓我去給仇人吊喪,我怕我忍不住高歌一曲,把這事抖落出來。”

何偉業頓覺頭大,苦著臉道:“雲昭,你何苦這般,於你名聲又有什麽好處?要是人人都詬病你,往後你在這伯府裏豈不是更艱難了麽?”

還是和稀泥的性子,賀雲昭秀眉蹙起,平心而論,何偉業不是什麽十惡不赦的人,也並未親手做過什麽直接傷害何雲昭的事,但婆母的悲慘遭遇,和父親的忍耐縱容是脫不了幹系的。

賀雲昭沒有何雲昭那般優柔寡斷,何偉業在她眼裏就是不值得同情,所以今天面對他的時候,她絕不會心軟。

賀雲昭冷著臉道:“於我名聲自然沒有什麽好處,難道有好處,我在這府裏就不艱難了?一個註定了終生沒子嗣的人,還談什麽艱難不艱難,不過是睜著眼等著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那一天罷了。”

何偉業無言以對,他沈沈地嘆了口氣,這是他做的最錯的決定,當初若再多想想,興許就不會答應這門親事了。日子短的時候,女兒還能風光,等到他百年歸去,或許不用等到那天,女兒的就苦頭說不定就來了。

賀雲昭繼續打擊道:“你也別擔心人人都在背後詬病我,這般殊榮,實在輪不上我,要輪也是盧氏先輪著。”

“你!”何偉業才發現,以前懦弱得連大聲說話都不敢的女兒,怎麽變得這般牙尖嘴利。

何偉業盯著賀雲昭仔仔細細瞧了又瞧,臉還是那張臉,不過比原先紅潤光澤些,美艷的五官比以前更添神采,身子骨也結實了些,纖秾合度的身體,怎麽看怎麽比之前要好。

他的女兒仿佛整個人都變了,但明明還是她,卻哪裏都讓何偉業覺著陌生了。

賀雲昭語氣疏離道:“何大人要是沒什麽事,就快快回去吧。”

何偉業深擰著眉頭,不解地看向賀雲昭道:“你當真要鬧得和娘家斷絕關系?”沒有娘家依仗的出嫁婦人,便是被人欺侮死了,都沒人撐腰!

賀雲昭譏笑道:“你們不害我,我便謝天謝地了。”

何偉業氣得說不出話來,他氣女兒太傷他心,也氣妻子太過狠辣,害得他們父女關系鬧成這般。

靜默了一會兒,何偉業垂著頭平心靜氣道:“今日來,是為著你妹妹的婚事。她被悔婚,到底也是有你的緣故,現在你母……”說著便改了口,道:“詩姐兒的母親相中了一戶人家,但是我們兩家沒有往來,聽說你和他們有來往,托我來說和,想請你幫著牽牽線。”

何偉業生怕賀雲昭不答應,連忙道:“到底是姐妹,你便是看在我的份上……”

“看在你的份上?她說親你就替她跑前跑後,我成親,你就聽盧氏隨隨便便說了幾回,便把我的終身大事給定了。我看在你什麽份上?是為人‘慈父’的份上?還是對待子女‘不偏不倚’的份上?”

何偉業的臉上火辣辣地疼,又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你怨我,但我已經愧對一個女兒了,不能再愧對第二個女兒。”

“與我何幹。”

說著說著,氣氛又僵了。

何偉業只得再度厚著臉皮開口道:“雲昭,我是你爹,我從未想過有一天你會這樣對我。我知道你嫁的不好,才會怨我,我也不怪你不孝,但這次,你就幫幫你妹妹!她長的不如你,也沒有你聰明,如今都十五了親事也未定下,爹是真著急啊!”

“盧氏看中的哪戶人家?”賀雲昭可不記得自己和什麽五六品的官吏夫人有人情往來。

何偉業臉色稍緩,道:“是賀家的大公子,聽說他的親事也未說定。”

賀雲昭高聲道:“想得美!讓何雲詩做春秋大夢去!”

沒想到何雲詩這沒臉沒皮的,居然覬覦她哥哥!

就何雲詩這姿色品性和家世,連她哥哥的一根頭發絲都配不上!

何偉業沒想到賀雲昭會有這麽大的反應,鐵青著臉道:“我聽說賀家大公子相看了好幾次都沒挑中人家知書達理的姑娘,他想要的是鮮衣怒馬愛紅妝的姑娘,左右詩姐兒正好投生在咱們家裏,豈不正好符合他的要求?不過舉手之勞,你為何不肯幫這個忙?”

賀雲昭氣得大喘氣,何雲詩也不拿鏡子照照鏡子,什麽的德行就想嫁給她哥哥,便是給她哥哥做小妾也是不要的!

賀雲昭沈了沈氣道:“說親總講究門當戶對吧?你說我聽聽,何雲詩是哪裏配得上賀家大公子了?是長相身材,還是家世脾性?人家便是相看過好幾家都沒看對眼的,那也是在二三品文臣武將家裏挑選,何曾把眼睛放在五品武將家裏?便是正四品從四品的,都沒聽說敢往賀家湊的,偏生你們就好意思高攀了?”

何偉業老臉一紅,尷尬地說不出話來。

賀雲昭道:“賀家公子叫她就莫要肖想了,就她那性子,嫁個今科秀才就已經是祖上積德了。”

“雲昭,你不過費費口舌,便是此事不成,也不至於得罪你盧氏跟你妹妹。舉手之勞而已,她們記著你的人情,往後你與娘家也好來往。為何不肯?”

“我不怕得罪她,更不需要她們的人情。將來何家都是他們娘仨的,我可從未想過指望娘家。”

賀雲昭雖然言語尖銳鋒利,但說的都是實話,何偉業也無奈地沈著面色道:“你當真是不肯幫忙了?”

“不幫,自取其辱這種事,你們自己做就行了,別拖我下水。”

賀雲昭仍覺著盧氏母女可惡,回屋取了一面手柄銅鏡過來,塞到何偉業懷裏道:“莫說我享這榮華富貴不惦記著妹妹,這鏡子就是我給的添箱禮了,讓她好好照照自己,看清自己的模樣,省得成日自以為是地作死!”

這般冷血無情的話,何偉業是再也坐不住了,含怒起身,拂袖而去。

回到家中,何偉業只把結果告訴了盧氏,至於賀雲昭說的那些戳心窩子的話,他還是選擇了隱瞞下來。

盧氏聽罷已經能夠想象得出賀雲昭盛氣淩人的模樣,當即破口大罵道:“小娘養的賤人,真真是冷血無情!半個子嗣都生不出來的東西,我看她以後老了指望誰!到時候便是死在我腳下,我都不會多看她一眼!”

這倆人說話一個不比一個留餘地,何偉業兩頭受氣,狠狠地捶了下桌子,暴怒道:“夠了!她不幫自有不幫的道理,你也不睜大眼睛看看咱們的家世,人家三品同知家的公子,憑什麽看中你的女兒?”

盧氏叉腰把身子一送,齜牙道:“難道就是我一個人的女兒,不是你女兒?詩姐兒家世不好怨誰?還不是你沒用,這麽些年也就混個千戶,我連個誥命也沒有,誰看得起咱們,看得起咱們女兒?”

升官發財哪有那麽容易?何偉業不知道托了多少人情,費了多少工夫才做了千戶,卻被妻子這樣嫌棄,怒吼道:“你不願意待在何家,你就回娘家去!”

盧氏也氣極了,咬牙道:“當年要不是我出銀子給你上下活動,你上峰會提拔你?現在得了便宜就過河拆橋,天底下沒這樣的買賣!”

何偉業面紅耳赤,卻又無話反駁,摔門而去,逃離了何家。

盧氏也氣得不行,早知繼女薄情到這個地步,她就不會讓丈夫去自找苦頭,反倒讓賀雲昭低看了她一眼!

夫妻倆剛吵完架,何雲詩便過來了,先是安撫了母親一番,溫言軟語地熨帖盧氏的心,再惡狠狠道:“她不幫便不幫,今後只求她沒有要求著咱們的時候!”

盧氏稍稍消了氣,道:“本想看在她幫忙搭橋的份上放她一馬,現在看來大可不必!”

打發走女兒,盧氏便吩咐人去悄悄聯系了沈蘭芝,並且告訴她了一樁非常重要的事情。

沈蘭芝頭昏腦漲病了好幾日,吃了好些天的藥,今日才見好轉,沈玉憐過來陪著她說話寬心。

沈蘭芝與沈玉憐兩個在屋裏說話,閑聊了一會兒才覺著,有個小棉襖這般貼心是多麽的好,當初她真沒養錯這個孩子。

沈蘭芝面如菜色欣慰道:“虧得我身邊還有個你,我病了這些日,仁哥兒都沒來看過我幾回,更不談侍疾。”

沈玉憐餵沈蘭芝吃已經放溫的湯藥,道:“表哥近日正忙,又要進學又要管鋪子裏的事,前院還有兩個丫鬟要照顧,哪裏忙的過來。”

沈蘭芝喝了藥問道:“照顧什麽丫鬟?夫人不是把他身邊的丫鬟都打發走了麽?再說了,哪有主子照顧丫鬟的道理?”

沈玉憐別過臉道:“我不知道,聽說夫人請了媽媽去調.教她們,還讓在夜裏伺候表哥。”

沈蘭芝氣的坐直了身體,道:“這是在往仁哥兒屋裏塞人呢!我說他怎麽不來了,只怕是被狐媚子勾住了魂兒!夫人可真厲害,竟然用這種手段離間我們母子!”

沈玉憐也委屈地掉眼淚,道:“表哥也不來後院裏見我了,倒是日日都去給夫人請安。姑姑,你說表哥會不會不喜歡我了?”

沈蘭芝開始擔心了,現在夫人已經搶占了她在兒子心裏的地位,若是程懷仁心裏連沈玉憐也沒有了,她們姑侄兩個豈不是徹底在忠信伯府沒了立足之地。

偏偏賀雲昭手段又太過厲害,修齊院堅固得像鐵籠子,她的人怎麽都安插不進去,裏面的人也都沒有貪財和缺錢的,實在不好收買。

這些時日沈蘭芝也沒了進項,只有每月為數不多的幾兩例銀。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自打屋裏被管事帶人搬空了,她又自己花錢添置了一些東西。因習慣了日日吃山珍海味,廚房不給做,她便自己添銀子買食材,花費錢打賞廚娘,以前攢下來的現銀花的有六七成了,餘下來的錢還得留著以後應急,這日子是越來越難過了。

最要命的事,沒錢就什麽都辦不成,沈蘭芝有心對付賀雲昭,手上沒人也沒錢,卻是一點法子都沒有。

思來想去,沈蘭芝還是決定從兒子入手,她緊緊地握著沈玉憐的手腕子道:“我絕對不會讓仁哥兒對你有二心,往後這個家只能是咱們來當!”

沈玉憐順坡下驢道:“可是表哥親事有夫人做主,表哥也未必有這個意思……我一個姑娘家,如何辦得成?只怕是癡人說夢罷了!”嘴上這麽說,心裏卻不這麽想,這是必須得沈蘭芝做她的助力,才好拿下程懷仁。

沈蘭芝安撫道:“你放心,仁哥兒肯定是喜歡你的,他是我肚子裏爬出來的人,我能不明白?且他對咱們倆最是心軟,有時候別跟他硬著來,他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性子。”

緩緩點頭,沈玉憐道:“這我知道,就怕時日久了,表哥不吃這一套了。”

“他從小到大就吃這一套,你別怕,盡管放軟了性子去哄他,遲早會抓牢他的心。”

“姑姑,表哥不來後院,我又被夫人勒令不許再去前院,面都見不上,我該怎麽做?”

“想見面還不容易,今兒便差人去說我不好了,叫他來看看我。他不是日日還要去同夫人請安嗎?他幾時去,你就幾時在二門上等著。大熱天的,他保準心疼你!”

前幾天沈玉憐本也打算日日去太陽底下攔程懷仁,只不過曬黑的太厲害,又難得養回來,便作罷了,眼瞅著情勢越發不好,便只能硬著頭皮上。

沈蘭芝算是把程懷仁的性格摸得清清楚楚,沈玉憐也是漸漸從姑姑這裏學到了拿捏表哥的本事。

兩人剛商定好怎麽先綁住程懷仁的心,沈蘭芝的丫鬟合春鬼鬼祟祟地進來,在她耳邊低語說了幾句。

沈蘭芝忽然大喜,把丫鬟打發出去之後,關上門對沈玉憐道:“真是天助我也!憐兒,今兒你先陪我出去上香一趟,我得出去取個‘好東西’回來。”

所謂“好東西”,自然就是從盧氏口中得知何雲昭的把柄了。

姑侄二人略梳妝了下便出發了,與盧氏在一間小廟裏見了面。

盧氏把事情告訴了沈蘭芝之後,點撥道:“她對我們這些人總是狠心的,但是對那人肯定是狠不下心來。你只要捉住一次了,便可叫她身敗名裂!”

沈蘭芝當即大喜,道:“那人什麽時候能來?”

“你莫急,我總得費些銀子才好,不然誰肯替你辦事?”

沈蘭芝明白這個意思,便拿了些早就準備好的銀票給盧氏,道:“越快越好!”

沈蘭芝打定主意要在這段時間內,讓沈玉憐把兒子的心收回來,再捉住賀雲昭的把柄,三人聯合起來對付她一個,就不信扳不倒她!

從小寺廟裏回去後,沈蘭芝又在屋裏躺了下來,萬事俱備,只等著水到渠成了!

炙熱的陽光將將弱下來之際,程懷仁就回來了,沈玉憐的丫鬟一下午就守在角門旁邊,一見少爺回來了,便趕忙跑回去同主子通風報信。

沈玉憐便吩咐人去前院,告訴程懷仁沈蘭芝下午出去拜了佛,哪曉得回來又不好了。隨即撐著傘,一路快走到了二門。

等到程懷仁趕來二門要去看姨娘的時候,也正好遇到了沈玉憐,一見表妹滿頭大汗,他果然憐惜地問她為何不在屋裏等,跑出來做什麽。

沈玉憐軟言道:“我也是心急,想快些同表哥一起去看姑姑。”

兩人暫且放下旁的話,快步去了沈蘭芝院裏。

沈蘭芝也不說什麽,就是哭,哭得累了才指責程懷仁兩句道:“我病了這些日也不見你來看我,要不是有憐兒日日侍疾,指不定我在屋裏沒了臭了都沒人曉得!”

程懷仁不悅道:“姨娘你說的什麽話?我怎忍心叫你受這般苦?這不是忙了好些日沒有功夫嗎?今兒一得空聽說你又不好了不就來了嗎?”

沈蘭芝這才臉色稍霽。

程懷仁又接著溫言道:“明曉得身體不好,又出去做什麽?”

沈蘭芝嗔他一眼道:“你就要下場了,當娘的真能不急?才好些我就去廟裏給你祈福了,只盼著你早些考取功名,才好把住家業。”

程懷仁手頭有了錢,越發沒有心思舉業,說起下場的事,他十分心虛,糊弄著把這個話題帶過去了。

沈蘭芝又刻意挑起話題,讓表兄妹兩人親近。三人聊到天黑時分,程懷仁都還未離去,最後只得在迎春居裏用了晚飯。

修齊院,賀雲昭並未擺飯,她聽說武定侯府的帖子送到老夫人那裏去了,料到曹宗渭夜裏要來,便打算一起去壽寧院用飯。

坐著餵了餵烏龜,賀雲昭便去了壽寧院,才等了沒一會兒,丫鬟便說曹宗渭來了。

擺膳之前,曹宗渭望著賀雲昭道:“這兩日忙,便沒來看老夫人和夫人。”

謝氏面上波瀾不驚,道:“你還有心思看我這個老太婆?”覷了賀雲昭一眼,這意思分明就是諷刺曹宗渭。

曹宗渭笑了笑,不置可否,又告訴謝氏程懷信已經安全出發了,十天之內能到蜀地,跟去的人會實時快馬加鞭送信回來。

謝氏很放心曹宗渭辦事,也並未多說什麽。

用飯的時候,還是和往常一般,曹宗渭偶爾會給賀雲昭夾菜。有時候他的手臂伸得長了,便能看見蜿蜒的肉色疤痕。

那是救賀雲昭那次,被歹人刺傷的,現在已經完全愈合脫痂了,傷痕顏色粉粉嫩嫩,像一條蟲。

賀雲昭看著不免有些心疼,畢竟是為她受的傷。

曹宗渭也註意到了賀雲昭的眼神,以為是被這傷疤嚇住了,收回手抻了抻袖子,把它擋住。

用過飯,夜裏還是賀雲昭送曹宗渭出二門。路上,他猶豫著開口道:“夫人是不是覺著醜?”

賀雲昭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沒有,只是想起你受傷的時候,還有些後怕。”

曹宗渭這才松了口氣,他以為夫人嫌棄他呢,“夫人,這樣的傷痕我身上還有很多,以後……你可別怕。”

“怎會!你那都是為國為民才傷的。”她心疼都來不及,哪會嫌棄?而且賀雲昭的心裏,對英雄是很崇拜的。

曹宗渭頗感慰藉,他們這種人,都是富貴險中求,現在韃靼雖然老實了一些,但也是前幾年被他一直打得連連後退才不敢侵.犯。現在朝廷暗流湧動,指不定什麽時候韃靼就聽見了風聲,逮著機會過來咬一口。

能被賀雲昭這般誇讚,曹宗渭覺得很滿足。而且,夫人方才還未發覺自己被他調戲了,以後能看得見他身上傷疤的時候……除了坦然相對的時刻,還有什麽時候?

曹宗渭回家之後的第二天,便去把手上的傷痕刺上了兩個缺筆畫的字——她的名字,雲昭。等到她離了伯府,他就把字都刺全。

……

賀雲昭才起來的時候,便聽見文蘭說,程懷仁昨日一整夜都在迎春居,沒有出來,沈玉憐也是。

賀雲昭面無表情地聽著,心裏想的卻是,程懷仁總算上鉤了,她就不信孤男寡女,什麽都沒發生。

一個破了瓜的姑娘,便只能給和程懷仁在一起了。

為了保險起見,賀雲昭掐算著日子,想著勤時院的丫鬟調.教的差不多了,便叫那邊的媽媽回壽寧院。

那兩個丫鬟也頗通人事,夜裏伺候著,便主動靠近了程懷仁的身。

嘗過小家碧玉的滋味,程懷仁再不可能咽得下野菜,不耐煩地推開丫鬟,又去了後院迎春居,接著沒多久,沈玉憐也去了,兩人在院子裏一待又是一夜,下人們只當睜眼瞎。

接連幾日,程懷仁有兩天都宿在迎春居,賀雲昭佯裝不知,等到伯府裏有了閑言碎語傳出來,才把程懷仁喚了過來。

程懷仁見著賀雲昭心裏猜得到是為著什麽事,很是心虛,請了安便不敢多說話了。

賀雲昭坐在羅漢床上,略看了一直垂頭的程懷仁,道:“可曉得我叫你來是為著什麽事?”

“兒子不知。”到了這個關頭,只能裝傻。

賀雲昭道:“撥給你兩個老實丫鬟,原是想你能通曉人事,好準備給你說親。也過了這麽些時日了,你虛歲都十六了,再不說親真說不過去。從今以後我便開始給你相看,挑些門當戶對的你自己選,如有入眼的,再去女方家中或是去廟裏相看。我是你嫡母,這些事都是我該做的,但我也怕人背後說我刻薄苛待你的閑話,所以我只幫你操持,最後選定誰,還是你自己說了算,將來好不好,你也都怨不著我。你以為如何?”

這樣是最好不過了,程懷仁起初還以為嫡母會在給他挑了兩個通房之後再挑一個醜媳婦,沒想到這回倒是開明了許多,像她磊落的性格。

但是……表妹怎麽辦。

程懷仁正糾結著,賀雲昭道:“要說親你就不可胡來了,和表妹一起夜宿姨娘院子像什麽樣子?便是你們倆清清白白的,別人也要傳出閑話來了,莫等到相看的人家打聽到了,以為你妻未娶,妾先過門,說忠信伯府家風不正!”

這番話連消帶打,程懷仁一點想開口說想娶沈玉憐的餘地都沒有。

賀雲昭又“好心”道:“憐姐兒年紀也不小了,你若真為她好,就遠著她些。她好歹也是在伯府長大的姑娘,府裏一直把她當正經小姐看待,將來由我出面,嫁個家境殷實的讀書人,做個正經的舉子夫人,也算風光體面。”

拋開表妹和自己的私情,程懷仁以為,這樁婚事再好不過。沈玉憐以前那般算計夫人,賀雲昭卻還這樣不計前嫌的替她考慮,二人品性,立見高下。

程懷仁心裏的話,到了嘴裏又咽了下去,就這麽默默地聽著,忽然開始後悔前幾天的舉動。想了又想,他還是不敢承認兩人已經有了夫妻之實。

程懷仁試探著道:“母親,憐兒與我青梅竹馬,我實在舍不得她嫁出去……”越說聲音越小,連頭都不敢擡起來。

賀雲昭皺著眉道:“你跟我老實說,你是不是對憐姐兒有意?”

程懷仁半晌才承認道:“是。”不知為何,說完這句話,他頓覺心有不甘,難道將來陪伴一生的正室夫人,真的就是表妹了?

賀雲昭拍桌怒道:“糊塗!”

程懷仁緊張地捏著衣裳,道:“兒子是真心和表妹在一起。”事到如今,除了這般撒謊應付過去,也沒有辦法了。

賀雲昭裝出一臉怒其不爭道:“你這是在害她。你說你喜歡她,那你打算讓她怎麽辦?嫁你為妻,還是給你做妾?”

程懷仁想說擡她為妾,可惜說不出口,真實想法一說出來,就再也收不回來了。

賀雲昭繼續訓斥道:“你若想娶她為妻,可你想過伯府的將來沒有?就程家現在這個狀況,你若不娶個家世好的姑娘做助力,以後怎麽撐起門楣?現在你父親病了,又有聖上念著舊情庇佑,還留著他的爵位。你信不信,只等你承襲了爵位,假使你娶的是憐姐兒,莫說她了,你連你自己的爵位都保不住!”

這一點程懷仁比誰都清楚,所以娶沈玉憐,他是不甘心的。

賀雲昭又道:“若是你想擡她為妾,她肯依嗎?你姨娘舍得嗎?你舍得嗎?”

念著這麽多年的感情,程懷仁也是有些舍不得的。

若是有那麽一種身份,能讓表妹既不委屈,又不影響他的仕途就好了。

賀雲昭也不需要再多說了,只道:“要前途還是要美人,你自己挑吧,想好了來告訴我。若是還想得個良配好助力,再來找我替你相看。你這樣和表妹不清不楚,莫說人家門當戶對的看不上伯府,就是低伯府一頭也不願嫁進來!”

程懷仁根本沒有多想,他一口道:“母親,我自然要以家族為先!”若是連家都保不住了,娶誰又有什麽要緊的。

賀雲昭忍笑道:“這可是你自己說的,不反悔?”

程懷仁堅定道:“不反悔,若不把伯府立起來,列祖列宗又如何看得起我!”

說的倒是冠冕堂皇,實則就是不肯為了一個女人賠上自己的前途罷了。

賀雲昭面無表情道:“既然你自己有主意,我就依了你。至於憐姐兒……你想讓她做妾侍嗎?”

程懷仁面色為難,搖了搖頭。

賀雲昭點頭道:“那憐姐兒那邊,我也替她留心好人家,望她風風光光地嫁出去。反正伯府的產業都在你手裏,給她多少做嫁妝,你自己拿主意。”

那些產業……程懷仁都虧得差不多了。不過他沒敢同賀雲昭說,應下之後便準備回去了。他實在不敢再多看嫡母,越與她說話,心裏越沒底。

程懷仁這廂剛走,賀雲昭便把沈玉憐叫來了,問她女紅學的怎麽樣。

沈玉憐自然是敷衍過去,說尚可雲雲。請來的繡娘十分嚴厲,稍有不順便出言訓斥,日子久了,她便常常托言跑出去,眼下能繡的也就是個荷包,要讓她做雙鞋她都不會。

賀雲昭心裏都門兒清,揭過不提,又道:“你都十四了,身邊又沒個能做主的長輩,既然你長在伯府,我總要管一管閑。這些日你避著些仁哥兒,待把他親事說定了,我再來操心你的。”

沈玉憐花容失色,瞪大了眼睛看著賀雲昭。

賀雲昭見她那副模樣,語氣平靜道:“你放心,再不濟你也是仁哥兒的妹妹,我不會虧待你,若沒有舉人功名在身的人,我不會給你相看。”

拿一個舉人就想打發她?!

沈玉憐怒氣沖沖道:“我不嫁!你休想把我趕出去!”

“我趕你?我這是為著你好!若非我出面替你操持,依你的身份,莫說一個舉人,便是秀才都沒有看得上你的!”

沈玉憐小黃臉慘白,咬唇道:“你別想得逞,表哥和姑姑不會眼睜睜地看著你這樣作賤我!”

哈!一個妾侍的侄女能嫁一個舉人,居然還稱之為“作賤”她,賀雲昭險些沒笑出聲來。

眼看著沈玉憐氣得發抖,賀雲昭輕飄飄拋出一句話:“這是仁哥兒的意思,你反倒說我作賤你,難道仁哥兒也輕賤你?若不是看在他的份上,我沒必要幫這個忙。眼看著你熬成老姑娘,又與我何幹?”

沈玉憐顫著雙肩,聲音尖細道:“我不信!”明明他們近日才有了肌膚之親,他在床笫之間許了她伯府夫人之位!

賀雲昭懶懶地理了理鬢發,道:“左右仁哥兒還未走遠,我這就叫人去把他喊回來,你與他當面說清楚。”

沈玉憐仿如泥胎木偶呆呆地站在那裏,賀雲昭微擡下巴示意,丫鬟便趕緊追上二門,把程懷仁喊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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