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在沖擊性的現實面前,會莫名其妙開啟一種無敵狀態，這種狀態叫“認命”。

旅途的後半程，認命了的林曦變得充滿革命主義樂觀精神，什麽都看得開、不憂、不懼、不愁、不苦，恢覆了慣常的精神，跟車裏的其他三個人談笑風生。

“其實JOJO變成貓了也挺好的，我就不用操心帶個男人回家跟父母出櫃的問題了。”他抱著副駕駛的座位戳戳坐在副駕上的游方,“免得像你們當年一樣，搞得那麽慘烈。”

“嗯，那恭喜你從小鮮肉藝人的男朋友變成跟貓廝守一生的Catman。”游方懟他。

“喵,喵嗷嗷！”後座上的挪威森林貓強勢發言。

JOJO眼神一厲，伸手用力攥住貓尾巴。

貓立刻炸毛，跳起來就往JOJO臉上撲，一人一貓展開大戰,林曦被擠到角落，弱小無助可憐地質問：“你們鬧什麽,突然發什麽瘋！”

“大概是阿米爾說了什麽欠揍的話。”游方猜測。

路遙便順著這個思路說：“比如……他要回身體之後順便接手林子之類？”

“哇這話真是好欠揍。”游方由衷地說。

正被JOJO按在後座上摩擦的森林貓動作一僵。

林曦觀察到這一點，眉頭緊皺：“難不成讓路遙猜中了？”

JOJO冷哼：“猜中了。”

林曦忍不住狠狠掐了貓屁股一下，咬牙切齒：“那我還要謝、謝、你、了？”

森林貓理虧地趴在座位上不敢動。

開著車的路遙嘆氣：“這人的性格還真是……不討人喜歡。”

“正常，從小就陰郁沒朋友嘛。”游方說,“交友方式都是跟鬼學的。”

林曦舉手表明立場：“先說好，換回來我是不負責教他做人，他身份證姓路是路遙親戚，你們倆負責給他重塑三觀,我還要照顧JOJO的。”

JOJO拉住林曦的手跟他十指相扣，側頭看看貓，貓低落地趴在後座上，把臉埋在毛茸茸的胸毛裏。他嘆了口氣，用手指戳戳挪威森林貓，放緩聲音勸他：“阿米爾，換回來之後你要好好努力啊……首先要把中文學好，其次要跟爸……跟路遙他們學學為人處世，不要像以前那麽任性、自私，不要把自己封閉起來，要學會堅強，別一碰到什麽困難就放棄、要死要活……生命很可貴的。”

挪威森林貓任由JOJO戳得一晃一晃，像個大毛球一樣不肯給任何反應。

JOJO說了一會，感覺自己仁至義盡，喝了口水，側臉感覺到溫暖的碰觸。他一下被水嗆住，一邊咳嗽一邊詫異地轉頭看林曦，後者對他笑：“嗯，感覺你特別帥，忍不住親了一下。”

JOJO傻楞楞地看著林曦，林曦忍不住又親了他一下，這一次親在嘴唇：“趁你還沒換走，多親兩口。”他註視面前人金色的眼眸，心中暗暗慨嘆：該說是我自己教育得好，還是JOJO的性格中有這一份純善？明明自己馬上要變回一只貓，告別屬於人類的斑斕人生，回歸短暫的生命……即便如此，卻還在擔心要拿回身體的人能不能適應、能不能生活得很好。

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裏，JOJO從一只毫無人類常識、任性霸道愛撒嬌的貓咪，蛻變成一個善良又有責任感的人類，明白了責任、擁有了夢想還有了一份職業，犯過錯誤、取得了原諒還學會了堅持，真了不起！

他想是一個奇跡來到自己身邊……如果能一直停留在自己身邊該有多好？

不，還是不要那麽貪心，即使存在的時間很短，奇跡就是奇跡。跟換成人的JOJO有過一段美好的時光，跟貓形的JOJO廝守，不失為一種幸福。

林曦寬慰自己，使勁兒睜了睜眼睛，不願意眼中的水汽漫上來。

他胡思亂想的當口，JOJO終於從突然被親的驚喜中回過神。他想起阿米爾出現那個晚上對林曦提出的那個要求，借此機會又問了一次：“小林子，我能親親你的嘴巴嗎？”

林曦對JOJO勾勾手指。

兩個人湊近，嘴唇相觸。林曦的臉慢慢變紅，在JOJO親完想離開時捧住對方的臉，悄聲對他說：“張嘴……”

車前面的路遙跟游方交換了一個覆雜的眼神：“哎，自己家的豬把自己家的菜拱了。”

後座上的挪威森林貓睜開眼觀察擁在一起接吻的兩人，略有些動搖，閉上眼拒絕再看。

杭州到了。

四人一貓沒有耽擱，直接前往雷峰塔後面的月老廟。

月老廟一如既往人山人海，香火鼎盛。眾人的運氣也非常不錯，神秘的老道士正好坐在慣常的位置給游客解簽算卦。

看到林曦等人出現，老道士毫不驚訝，反而笑瞇瞇地招呼：“喲，過來了？”

“老神仙，麻煩你幫幫我們……”游方作為代表，抱著挪威森林貓請求老道士。

老道士站起來：“走，我們換個地方說話。”

一行人跟著老道士離開月老廟，七拐八拐走了十五分鐘，最後在一處沒什麽人煙的街心花園停下說話。

不等幾個年輕人再交代什麽，老道士就直接開口道：“換不回來。”

眾人：“……啥？”

老道士笑瞇瞇捋胡子：“靈魂互換是單程的，換走了就換不回來了。”

幾人面面相覷，林曦腦子一片空白，臉上不知是哭是笑：“什……竟、竟然是這種設定？”

“就是這種設定，神奇吧。”老道士攤手。

游方懷裏的挪威森林貓怒了，氣急敗壞跳到地上，對老道士弓起背，發出略有些駭人的嘶吼：“嗷！”

老道士低頭，平靜地跟它講道理：“小友生氣什麽、不甘什麽？當初是你主動要放棄生命，我的勸阻沒有令你改變心意……既然你不想做人、放棄做人的人生和未來，我就把它換給別人——生命那麽寶貴，可不能輕易浪費。我給你的符紙讓你換到貓的身體裏，起碼還繼續活了下來，總比你直接死了要好，你應該感激我。”

挪威森林貓的爪子都伸出來，對老道士呲牙咆哮：“喵嗷！”

老道士哈哈大笑。

林曦忍不住問JOJO：“貓說什麽？”

JOJO低聲回答：“他很著急，幾種語言混著說……大概是質問老道士憑什麽這麽做，憑什麽左右他的命運。”

林曦抿唇看著地上炸毛的貓，心中冒出幾分同情。在確認JOJO以後也會作為一個人陪在他身邊之後，先前所有的憂慮、無奈、憤怒都退潮，有閑心來可憐挪威森林貓體內阿米爾的感受了。

那邊，老道士笑夠了才回答挪威森林貓：“你放棄掌握自己的命運，你的命運就自然會被他人掌握。吾乃道門眾人，凡事講究機緣因果，不是治病救人、閻王手裏搶命的醫者。小友，當日對你諸多勸解已是救你，你不肯為我所救執意尋死，我便不再救你，只是了卻你與我的因果——將你的命換到他人他物身上，即便是了。”

雖然他語氣文雅溫和，可在場的幾人都聽得背後發涼，以至於老道士擡頭看過來，四個人都不約而同後退一步。

放棄掌握自己的命運，命運就會被他人掌握什麽的……雖然的確很有道理，但還是讓人覺得十分可怕，這種隨意擺弄別人命運的本領和有界限的慈悲。

老道士不在意林曦四人難看的臉色，捋著胡子打量四人一眼，點頭連連道：“不錯，很不錯。”

他指著JOJO對地上不斷慘叫的挪威森林貓說：“你認為只有你備受折磨、上天不公嗎？不，其實上天是很公平的。它作為一只貓被塞進人的身體裏，若不是經歷數次扒皮脫骨般的痛苦折磨，靈魂不可能跟人類的身體如此契合。你生來可視精怪的能力是跟隨在身體上的，這只貓進入你的身體、便繼承了你的能力，活得有聲有色、風生水起……你難道沒有考慮過其中緣由？”

挪威森林貓停止吼叫，癱在地面上緩緩流淚。

游方輕輕嘆了口氣，走上前，彎腰把貓咪抱起來，給它順了順毛。

挪威森林貓瞳孔放大，無聲流淚，像是一個沒有靈魂的玩偶。

可老道士沒有放棄對貓體內阿米爾的最後一擊，他語氣和緩、言辭如刀：“各人命數不同，有人生來富貴圓滿，有人生來波折悲苦，可縱使悲苦也不能輕言放棄，努力活著，悲苦也能度成圓滿……小友，生命貴重，你不要了，就再也要不回來。自此以後，善自珍重。”說完對眾人一禮，大踏步離開。

游方抱著貓，看看林曦JOJO，又看看路遙，罕見地沒什麽主意地問：“現在怎麽辦？”

說來也怪，在老道士說出不能換的實情之前，他們幾個完全沒有思考過“也許沒法換回去”這個選項，不知是不是這幾個人命苦慣了，從沒考慮過這種宛如天上掉餡餅的可能性。

路遙清清嗓子開口道：“就……直接回去？帶著貓也不好住酒店。”

林曦不太讚同：“連軸轉地開車過來，不休息一下就直接開車回去？身體受不了的吧，疲勞駕駛要不得。”

“可是貓……”

“偷偷帶進酒店房間？”

“這可有點缺德。”

JOJO沒有參與討論，站在一邊看著游方懷裏的貓。

也許是他的眼神太過執著，本來癡楞的貓有了反應，勉為其難地扭頭看向JOJO，張開嘴，無聲地“喵”了一下。

JOJO讀懂了阿米爾的絕望和憤怒。

此刻JOJO的心情也很紛亂，短短幾天內情緒的大起大伏。從意識到自己並非變成人、只是換進人類的身體、以後恐怕只能作為貓守著林曦，到知曉以後這具身體不會換走真的屬於自己、相當於他變成了一個人、以後能跟林曦長相廝守……JOJO體會到無奈、絕望、痛苦，此時此刻的慶幸、喜悅與負罪感才格外鮮明。

是的，負罪感。雖然他從頭至尾都是被動接受這份幸運，可靈魂還多少帶有貓性的他，最清楚做人的充實與當貓的痛苦，在場的所有人中，他最能理解阿米爾的痛苦，最想幫助他……

“不然這樣吧，”JOJO提議，“你們三個都有駕駛證，來的時候也是你們三個排班開車，最需要休息。你們三個找個酒店休息睡五六個小時，我帶貓咪找個街心公園之類的地方呆著，等上了車再補覺。”

“這樣不好。”林曦皺眉反對。

JOJO安撫地對他笑笑：“也沒什麽別的辦法，總不能把他寄養在寵物店？他心情正在抑郁，讓它離開視線，我怕他跑到街上或者吃巧克力尋死。”

其他三個人的確拿不出什麽別的辦法，便采納這個辦法。游方和路遙找地方睡覺，林曦和JOJO帶著貓坐在街心花園裏。

深秋，杭州的氣溫雖然沒有首都那麽低，風卻已經帶著涼意。在花園裏的石凳上坐一會，被風一吹，即使穿著外套還是忍不住打寒顫。

林曦和JOJO從挪威森林貓出現的就沒好好睡過，現在諸事皆定，精神松懈，都感覺睜不開眼。

林曦靠在JOJO的肩上，不由自主地閉上眼，呼吸逐漸綿長。

JOJO用側臉蹭蹭林曦的短發，打了個噴嚏，慢慢給懷裏的挪威森林貓順著毛。

“喵。”森林貓體內的阿米爾終於有了聊天的欲望，他低聲開口：放開我。

“你要做什麽？”

“喵。”跟你有什麽關系，你也要像那個老惡魔一樣左右我的命運嗎？

JOJO輕聲問：“你還想尋死？”

“喵。”是又怎麽樣，我明明是個人，無法忍受作為一只貓活著。

“可是在發現我之前……你不是作為一只貓好好地活著嗎？即使流浪也好好活著，還遇到了願意照顧你的好心人。”

挪威森林貓不吭聲。

JOJO繼續說：“其實我接觸過很多很多尋死的……人，也有妖魔鬼怪。準確地說，從我變成人開始，就一次又一次面對生死。我認識一個碧桃花妖，愛上一個人類，為了愛情和諾言不畏生死；我也認識一個關二爺，那是個造像的妖怪，為了守護信奉自己的人類自我犧牲；後來我遇見一個小鬼，他是一個年紀很小時死掉的人類，為了保護自己的好朋友，他用生命跟怨氣搏鬥……還有一個傘精，淋了水就會死，可她為履行自己的職責、實現夢想，毅然就死。”

挪威森林貓不自覺發出呼嚕聲，聽得很認真。

“我作為貓活了三歲多，作為人活了不到一歲。人類的很多深奧的情感和知識我並不懂，可在我淺薄的認知中，生命是各種人鬼精怪為自己的執著能付出的最高昂的代價……每一次付出都是無比珍貴，像煙花炸開一樣璀璨震撼。你知道嗎，我見過一個小男孩，他爸爸死後有一小塊魂魄留在哨子上，小男孩便因為哨子而勇敢；還有一個老爺爺，他在老伴兒死後才知道自己錯得有多離譜、他被愛了一輩子、卻傻乎乎地以為自己從沒擁有過愛情……你看，人們就算死了，他們的死也會留給世界一些東西、改變一些東西。”

“阿米爾，你已經放棄過一次生命，如果再次放棄……放棄的意義是什麽呢？如果你死了，你會留給世界什麽、你的死會改變什麽？”

“……喵。”挪威森林貓憂郁地甩動尾巴，“我沒有什麽執著，我什麽都留不下、改變不了，我沒有存在的意義，我是軟弱無能的垃圾……就因為我毫無價值，所以我選擇去死。”

JOJO揉揉挪威森林貓的肚子，想了想道：“你死了，當時收養你的好心人應該會傷心吧。”

貓咪的尾巴抽搐一下，顯然備受觸動。

JOJO想了想，對他說：“如果你願意，等回去之後我帶你去見那個人，告訴她你其實有人類的靈魂……如果她當開玩笑或者接受不了，你還可以跟我和小林子住，我們會像尊重人類一樣尊重你，做你的朋友和家人……起碼，你對我們很有意義，因為你，我才能成為人、跟小林子在一起啊。”

“喵，喵嗚？”貓咪遲疑地問：收養我的那個人……能接受我是一只貓、跟我朝夕相處嗎？

“也許能哦，就像小林子能接受我曾經是只貓那樣。”JOJO認真地回答。

靠著他的林曦不知道醒了多久，聽到這裏笑出聲。

JOJO親親林曦的頭頂：“笑什麽呀，小林子？”

“嗯……我笑我也做了一回正面典型，能接受男朋友曾經是只貓，這樣一說，我都覺得自己了不起。”

“小林子就是了不起。”JOJO跟林曦拉開一點距離，親後者側臉。

林曦眉眼帶笑，任由JOJO像撒嬌的貓咪一樣啄上一連串親親，忽而又嘆了口氣：“哎！”

“怎麽了，你在擔心什麽？”JOJO瞪圓漂亮的金色眼睛，詢問地看著林曦。

林曦瞇起眼睛，捏捏JOJO的耳垂說：“現在，我又要擔心帶個男人回家跟父母出櫃這件事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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