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葡萄架下：鬼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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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JO儀態雍容地坐在床邊的椅子上,雙手覆膝，腰背微微佝僂，溫和又沈穩地註視趙爺爺。
明明還是那張驚艷的俊男面龐、健美的身軀，因為表情和肢體動作的變化，莫名就讓人覺得坐在那裏的是一個年近古稀的慈祥老太太。
林曦只覺得有些眼熟，趙爺爺卻已經認了出來。只見他一下子攥住身上的被子，呼吸急促,顫著嗓音啞聲問：“老、老伴，是你嗎？”
“是我。”JOJO嗓音變得蒼老又溫柔，男性特色十足,咬字卻很有劉奶奶的口吻特點。
這下，連林曦都認出JOJO在模仿誰了。
這不是JOJO第一次使用他神奇的模仿力——又或者說演技——當年在水邊別墅幫康康與黃澤楷道別時，他已經如鬼上身般來過這麽一出。
不過那次他是看著康康本鬼在演，這次則是無參考演出……
林曦忍不住走神,心想：這家夥的演技進步飛快啊。
趙爺爺卻不知其中內情，他不由自主地在床上瑟縮,臉上的血色一層層褪下，眼珠幾乎要從眼眶中跳出來。他嘶聲問：“鬼鬼鬼、鬼上身？”
“你不要怕，我借著孩子的軀殼說兩句話，話說清楚我就離開。”JOJO輕輕笑,“我留在陽間不肯走，就是想知道你給鉆石婚準備的是什麽禮物……”
趙爺爺扭身要按呼叫鈴，JOJO卻長臂一伸，將按鈕搶在自己手裏。
林曦怕鬧出人名,趙爺爺一把年紀，嚇出個好歹，他跟JOJO怕是要付刑事責任，於是他用眼神示意JOJO：差不多就得了。
JOJO回看林曦一眼，眨了一下眼睛：明白。
“救命，來人啊！”趙爺爺絕望地吼叫起來，聲音淒厲得像是拍鬼片。
“你不要叫。”JOJO蒼老的聲音穿插在尖叫聲中依然清楚，“否則我就用這個身體去拿遺囑，寧願把遺產留給侄子也不給你。”
趙爺爺想被松開的尖叫雞，倏然收聲，怒視“鬼上身”的JOJO。
JOJO輕笑，無奈地搖了搖頭，攤開手裏的信對趙爺爺說：“我早就知道，你心中怨恨我。有一次你喝醉酒，說我嫁給你是為了利用你、從來對你沒有感情。我不知這話你從哪裏知曉，許是從我那本該是私生子的弟弟口中，有或許是我父親的姨太太口中……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信了。”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大惑不解，那樣顯而易見的挑撥離間，你為什麽會相信？我想啊想，想了很久，終於明白，因為你本就不是一個聰明人，因為相信這樣蹩腳的謊話，會讓你心裏舒服一點。”
JOJO讀到這裏，擡眼看看趙爺爺。他滿臉寫著抗拒，不過神色正常許多，總算不用擔心他暴斃。再看林曦一眼，林曦聽得很認真，JOJO便繼續讀下去：
“我知道，我是愛你的，只是這一點你並不相信。我也知道，你是愛我的，只是這一點，你恐怕不肯承認。世人都說，結婚時間久了，愛情就會磨成親情……我不這麽認為。
“愛情就是愛情，夫妻就是夫妻。而你我，是有感情的夫妻。若是沒有感情，我逼你戒煙控酒，要你去上夜校，你為何事事聽從？若是沒有感情，我因喪子終日慟哭，你為何時時刻刻伴我身側？”
趙爺爺不適地在床上調整姿勢。
JOJO不理他，繼續讀：“你也許會說，你順著我是因為怕我。可你為何會怕我？我一介女流，連臟話都罵不出，啰嗦念叨翻來覆句只會那幾句，更遑論動手——你為何會怕我？因為你愛我，所以對我怒不得罵不得，只是順著護著，看我高高興興的，對不對？”
JOJO讀到這裏，再次看向趙爺爺。林曦也看趙爺爺。
趙爺爺哼了一聲，扭臉不肯看JOJO，先前在林曦和JOJO面前的蠻不講理全都收起來，不知是怕鬼，還是單純怕自己老伴。
JOJO繼續往下讀劉奶奶的信：“我曉得你對我有感情，也曉得你心底深深的自卑。你之所以那麽容易信了他們的謊話，是因為你不相信我會心甘情願地愛你。若我是心甘情願地愛你，你便得努力襯得上這份愛，你得學知識講禮儀，這些都讓你很辛苦；可假如我只是利用你，你就有借口逃離這一切，你無須與這份愛匹配，你無須努力什麽，你只要怨恨我就好，一切都是我強迫你的，一切都是我的錯。”
“老伴兒，我用了將近六十年的時間來對你好，想讓你承認你愛我，想讓你改了你的自卑，想讓你做一個更好的人……我不曉得我做的對不對。是不是跟你分開才好？這份門不當戶不對的感情也許打從一開始就是錯？我是不是不該自以為是地改變你，畢竟我非魚安之魚之樂？我也很累了，我在想，要不咱們就離婚吧。”
“什麽？”聽到“離婚”二字，一直默不作聲的趙爺爺猛地從床上坐直，怒瞪JOJO：“離婚？我不許！”
JOJO安靜地看著他，保持著“鬼上身”一樣的狀態。
趙爺爺焦急地大叫：“我說話你聽見沒有？離婚，想得美，憑什麽！我不離婚，你休想離婚！”見JOJO毫無反應，他一把搶過JOJO手裏的信紙，幾乎將信貼在臉上，用昏花老眼辨認上面的字跡。
林曦站在病床邊，也忍不住好奇湊上前去看，誰知信已經到了結尾，只剩下一個日期，正是劉奶奶病倒之前。
“你什麽意思？”趙爺爺把信丟在床上，唾沫橫飛地質問：“這什麽意思！”
JOJO平和地看著他，說：“你沒聽明白？要不是病倒了，我估計會跟你談離婚。”
“放屁，你休想！我對你百依百順了六十年，伏低做小了六十年，你快死了想跟我離婚，你做夢！”趙爺爺好像完全把JOJO當成了劉奶奶，竟要跟“鬼魂”吵個痛快。
JOJO嘆氣道：“要是我活著的時候看你這麽激動，一定誤以為你愛我愛得至深，不想跟我分開。也就是我現在死了，看到你真實的嘴臉，才知道你不想跟我分開，是怕拿不到我的遺產……”
趙爺爺這才想起面前的是“鬼魂”，又是一陣哆嗦。
JOJO說：“你給我準備的鉆石婚禮物我看到了，本該給你卻一直沒給出的信也念完了，我要走了。”
“不，別走！”趙爺爺慌張地擺手，急切地問，“你剛才說那什麽遺囑，要把錢都留給侄子的遺囑是怎麽回事？！”
JOJO不說話，又是嘴巴緊閉地看著趙爺爺。
趙爺爺從床上爬起來，小心翼翼地湊近JOJO，聲音裏帶了一絲哀求道：“你說啊，老伴兒，你說話啊？”
JOJO不吭聲。
趙爺爺便繼續說：“你是不是生我的氣了，老伴兒？你是不是……是不是知道我在這兩個小夥子面前說的胡話了，啊？哎，那些都是騙人的……我怎麽可能對你沒有感情，我這六十年對你好不好，你不是最清楚的嗎？你誤會我了，我沒有信你的後媽，我知道你愛我才嫁給了我，我也愛你，所以才跟你生兒育女啊！”
JOJO只是看著趙爺爺。
趙爺爺只好繼續自己的表演，他甚至壯著膽子握住了JOJO的手說：“我承認，是，你逼著我去上學，不讓我教育小孩的時候，我很生氣，我懷疑你看不起我……但你對我的好我看在眼裏，老伴兒，我不是狼心狗肺。六十年，你捂一塊石頭都能捂熱，更何況是我的心？”
“我一個窮小子，能娶到你這樣的千金小姐，是一種幸運。你一直這麽美，老了也是最好看最討人喜歡的老太太，年輕的時候廠裏人都羨慕我有福氣，老了院裏老娘們嘴碎也都說我哪來那麽好的服氣娶到你。你那麽能幹，年輕時管理廠子，跟畫報上的女明星似的！工作這麽忙也記得照顧家裏，把家裏拾掇得那麽安靜，給我收拾得那麽敞亮氣派……我家四個孩子，只有我最有出息，生活得最體面……”
他一開始說竟停不下來，絮絮叨叨。一開始明顯是帶著諂媚的恭維哄騙，說到最後竟是淚流滿面的掏心掏肺。這種自白進行到第十分鐘，趙爺爺抹了一把眼淚說：“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到現在才意識到我的錯……是我一直自卑，不肯承認你對我的好，不肯承認我其實真心喜歡你，是我懶，是我……嗚嗚嗚……我竟然還想害你！老伴兒，幸好你舍不得我留在世上，還有幾個小時就到11月4號了，咱們到底到了鉆石婚。”
林曦抱著胳膊靠在墻上，冷眼旁觀趙爺爺的掏心掏肺，有點搞不清現在這究竟是哪一出：趙爺爺真的幡然醒悟，還是唯恐“劉奶奶”拿出什麽遺囑，所以執意哄騙？JOJO接下來準備怎麽做？
正想著，JOJO已經有了動作，他掙脫趙爺爺握著他的手，挺直腰背說：“騙你的。”
趙爺爺楞住，濁淚還掛在臉上。
JOJO聳聳肩說：“沒有什麽遺囑，也沒有什麽鬼上身，劉奶奶死了而我是個演員，我演了一出戲，只是想讓你聽一聽她的信而已。”
趙爺爺像塊老朽的木雕一般呆坐。
“你高興嗎？沒有人會動你心心念念的財產。”JOJO站起身來，歪頭看著趙爺爺問道，“還是很難過呢，劉奶奶到底沒跟你共度鉆石婚，她生病之前想跟你離婚，只是病了之後沒有機會……她一直到死，都知道你對她心懷怨恨，在她眼裏，你永遠是一個自卑的、懦弱不肯面對自己感情的孬種。”
趙爺爺這次沒有任何戲劇性的反應，沒有身體亂顫，沒有呼吸不暢，沒有臉色巨變。他還是坐在床上，不說不動，如果不是胸口起伏，便跟死了沒有區別。
即使林曦之前極討厭趙爺爺，看他照樣都不禁有些擔心，走上前輕拍他，低聲詢問：“老爺子，沒事吧？幫你叫護士過來看看？”
趙爺爺搖搖頭，沈默地在床上躺平，給自己蓋好被子。
“呃，那我們就先走了。”林曦不知所措，試探著道別，見趙爺爺沒有反應，呆立一會，直到被不耐煩的JOJO拉出病房。
離開醫院，林曦舒了口氣戳JOJO：“你突然來這麽一手嚇到我了，演技不錯啊……不過以後別這樣了，把老頭兒嚇出好歹小心要你償命。”
JOJO聽話地點點頭，扭頭看住院部，問林曦：“你說那老頭兒現在是不是在哭？”
“不知道。”林曦搖頭。
JOJO嘆氣：“連小林子都不知道……哎，幫了妖魔鬼怪這麽多次，這次是我最憋屈的一次……亂七八糟，連個結果都沒有。趙爺爺真的從頭到尾都為了錢嗎？他剛才的痛哭懺悔是真的嗎？劉奶奶為什麽沒有把那封信給趙爺爺，是不是怕自己生病沒人照顧？她心灰意冷地走了，是意識到趙爺爺想害死她？她早就知道趙爺爺對她心懷怨恨，為什麽死了還要勉強留下？她想看到什麽？”
“也許想看到趙爺爺像電視小說裏那樣，失去後才知道珍惜，想看趙爺爺承認他們之間的感情？”林曦試著揣測。
JOJO問：“那剛才老頭兒握著我的手哭，是不是失去後才知道珍惜了？”
“也許算吧。”
“可劉奶奶看不到了。”
“是啊，劉奶奶沒看到。”
兩個人沈默下來。
夜色深沈，城市璀璨，車輛川流不息。
林曦和JOJO沒有叫車，向地鐵站慢慢走，各自想著心事。
上地鐵，下車，走進院子，他們不約而同地走向劉奶奶種的葡萄架。
葡萄架下，JOJO問林曦：“從剛才開始你一句話都沒說，在想什麽？”
“想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林曦用手摸摸木架子。
JOJO想讓他開心一點，便說：“每個事件發生過你不都會總結一下嘛？今天也總結一下唄，快快，小林子課堂開課了！”
林曦被搞得哭笑不得，仰頭看著架子上的葡萄藤說：“什麽鬼，還總結一下……你想聽我總結什麽，門當戶對的重要性，還是自卑害死人，又或者知人知面不知心？”
“隨便說點什麽唄，”JOJO柔聲說，“我只是想看你開心一點。”
林曦側頭看他。
院子裏只有稀少的路燈，空氣質量不好，天上看不見月亮也沒有星星。昏暗的環境裏，JOJO的長相有點模糊不清，只有漂亮的眼睛映射所有的光源，像可愛的小星星，微微發亮。從這雙眼睛裏，林曦讀到了人才有的溫柔和關心，還有不加掩飾的喜愛和依賴。
看著看著，林曦就忽然笑起來。他走到JOJO面前，伸手主動抱住了JOJO。
JOJO如果還有尾巴，現在一定會像天線一樣猛地豎起來。他瞪大眼睛，下意識回抱住林曦，小心地問：“怎、怎麽了？”
——啊啊啊啊小林子主動抱我了！！！爸爸！！！！大眼睛兩腳獸！！！你們，看到了嗎！！！！
“沒什麽。”林曦在JOJO懷裏閉上眼，雙手攥緊JOJO的衣服，低聲說，“我就是……突然下定了決心。JOJO，你要是真的喜歡我的話……我們就在一起吧。”
“……啊？！”JOJO不敢置信地收緊手臂。
“……”林曦忍不住掙紮，“松開，力氣太大我要被勒死了！！！”
如果乖乖聽話JOJO就不是貓變得而是狗變的，所以他非但沒松手，反而把林曦抱起來轉了兩圈：“真的嗎小林子！你願意跟我在一起？太好了太好了，我一定會對你好的，我一定會對你特別特別特別好的！”
“放開我，丟臉死了！”林曦的臉爆紅，一邊掙紮一邊嚷，“再不松手我就後悔了，我現場後悔給你看聽見沒有！”可即便如此，他的嘴角卻不受控制地翹起。
嗯，就在一起吧。
愛情本來就是覆雜又難纏的東西，即便是兩個人類同床共枕六十年都未必能讀懂或把握。與其等失去之後再懊喪，又或者死後仍不得解脫等待對方的悔悟，不如就把握現在……
就算JOJO是貓變得又怎麽樣呢？他正在努力學做人，不斷成長不斷蛻變，他有人的知識
人的道德、人的情感……他喜歡自己，自己也喜歡他，這難道不就夠了？
這樣想著的林曦，伸手寵溺地摸了摸JOJO柔軟服帖的短發。
JOJO終於放松了手臂，他凝視林曦的臉，臉頰有可愛的浮紅，聲音有些發顫地問：“小林子，我能親親你的嘴巴嗎？”
林曦下意識吞了口唾沫，剛想回答，卻聽到一聲淒厲的貓叫：“喵——！”
他尋聲望去，就見不遠處的路燈下站著一只臟兮兮的貓，它弓著背，充滿敵意地瞪著這邊，勉強可以看出是一只有褐色長毛、金色眼睛的挪威森林貓……
這貓林曦照顧過很久再熟悉不過，他下意識邁出兩步，不敢置信地喚那貓的名字：“JOJ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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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還是那張驚艷的俊男面龐、健美的身軀，因為表情和肢體動作的變化，莫名就讓人覺得坐在那裏的是一個年近古稀的慈祥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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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JOJO嗓音變得蒼老又溫柔，男性特色十足,咬字卻很有劉奶奶的口吻特點。
這下，連林曦都認出JOJO在模仿誰了。
這不是JOJO第一次使用他神奇的模仿力——又或者說演技——當年在水邊別墅幫康康與黃澤楷道別時，他已經如鬼上身般來過這麽一出。
不過那次他是看著康康本鬼在演，這次則是無參考演出……
林曦忍不住走神,心想：這家夥的演技進步飛快啊。
趙爺爺卻不知其中內情，他不由自主地在床上瑟縮,臉上的血色一層層褪下，眼珠幾乎要從眼眶中跳出來。他嘶聲問：“鬼鬼鬼、鬼上身？”
“你不要怕，我借著孩子的軀殼說兩句話，話說清楚我就離開。”JOJO輕輕笑,“我留在陽間不肯走，就是想知道你給鉆石婚準備的是什麽禮物……”
趙爺爺扭身要按呼叫鈴，JOJO卻長臂一伸，將按鈕搶在自己手裏。
林曦怕鬧出人名,趙爺爺一把年紀，嚇出個好歹，他跟JOJO怕是要付刑事責任，於是他用眼神示意JOJO：差不多就得了。
JOJO回看林曦一眼，眨了一下眼睛：明白。
“救命，來人啊！”趙爺爺絕望地吼叫起來，聲音淒厲得像是拍鬼片。
“你不要叫。”JOJO蒼老的聲音穿插在尖叫聲中依然清楚，“否則我就用這個身體去拿遺囑，寧願把遺產留給侄子也不給你。”
趙爺爺想被松開的尖叫雞，倏然收聲，怒視“鬼上身”的JOJO。
JOJO輕笑，無奈地搖了搖頭，攤開手裏的信對趙爺爺說：“我早就知道，你心中怨恨我。有一次你喝醉酒，說我嫁給你是為了利用你、從來對你沒有感情。我不知這話你從哪裏知曉，許是從我那本該是私生子的弟弟口中，有或許是我父親的姨太太口中……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信了。”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大惑不解，那樣顯而易見的挑撥離間，你為什麽會相信？我想啊想，想了很久，終於明白，因為你本就不是一個聰明人，因為相信這樣蹩腳的謊話，會讓你心裏舒服一點。”
JOJO讀到這裏，擡眼看看趙爺爺。他滿臉寫著抗拒，不過神色正常許多，總算不用擔心他暴斃。再看林曦一眼，林曦聽得很認真，JOJO便繼續讀下去：
“我知道，我是愛你的，只是這一點你並不相信。我也知道，你是愛我的，只是這一點，你恐怕不肯承認。世人都說，結婚時間久了，愛情就會磨成親情……我不這麽認為。
“愛情就是愛情，夫妻就是夫妻。而你我，是有感情的夫妻。若是沒有感情，我逼你戒煙控酒，要你去上夜校，你為何事事聽從？若是沒有感情，我因喪子終日慟哭，你為何時時刻刻伴我身側？”
趙爺爺不適地在床上調整姿勢。
JOJO不理他，繼續讀：“你也許會說，你順著我是因為怕我。可你為何會怕我？我一介女流，連臟話都罵不出，啰嗦念叨翻來覆句只會那幾句，更遑論動手——你為何會怕我？因為你愛我，所以對我怒不得罵不得，只是順著護著，看我高高興興的，對不對？”
JOJO讀到這裏，再次看向趙爺爺。林曦也看趙爺爺。
趙爺爺哼了一聲，扭臉不肯看JOJO，先前在林曦和JOJO面前的蠻不講理全都收起來，不知是怕鬼，還是單純怕自己老伴。
JOJO繼續往下讀劉奶奶的信：“我曉得你對我有感情，也曉得你心底深深的自卑。你之所以那麽容易信了他們的謊話，是因為你不相信我會心甘情願地愛你。若我是心甘情願地愛你，你便得努力襯得上這份愛，你得學知識講禮儀，這些都讓你很辛苦；可假如我只是利用你，你就有借口逃離這一切，你無須與這份愛匹配，你無須努力什麽，你只要怨恨我就好，一切都是我強迫你的，一切都是我的錯。”
“老伴兒，我用了將近六十年的時間來對你好，想讓你承認你愛我，想讓你改了你的自卑，想讓你做一個更好的人……我不曉得我做的對不對。是不是跟你分開才好？這份門不當戶不對的感情也許打從一開始就是錯？我是不是不該自以為是地改變你，畢竟我非魚安之魚之樂？我也很累了，我在想，要不咱們就離婚吧。”
“什麽？”聽到“離婚”二字，一直默不作聲的趙爺爺猛地從床上坐直，怒瞪JOJO：“離婚？我不許！”
JOJO安靜地看著他，保持著“鬼上身”一樣的狀態。
趙爺爺焦急地大叫：“我說話你聽見沒有？離婚，想得美，憑什麽！我不離婚，你休想離婚！”見JOJO毫無反應，他一把搶過JOJO手裏的信紙，幾乎將信貼在臉上，用昏花老眼辨認上面的字跡。
林曦站在病床邊，也忍不住好奇湊上前去看，誰知信已經到了結尾，只剩下一個日期，正是劉奶奶病倒之前。
“你什麽意思？”趙爺爺把信丟在床上，唾沫橫飛地質問：“這什麽意思！”
JOJO平和地看著他，說：“你沒聽明白？要不是病倒了，我估計會跟你談離婚。”
“放屁，你休想！我對你百依百順了六十年，伏低做小了六十年，你快死了想跟我離婚，你做夢！”趙爺爺好像完全把JOJO當成了劉奶奶，竟要跟“鬼魂”吵個痛快。
JOJO嘆氣道：“要是我活著的時候看你這麽激動，一定誤以為你愛我愛得至深，不想跟我分開。也就是我現在死了，看到你真實的嘴臉，才知道你不想跟我分開，是怕拿不到我的遺產……”
趙爺爺這才想起面前的是“鬼魂”，又是一陣哆嗦。
JOJO說：“你給我準備的鉆石婚禮物我看到了，本該給你卻一直沒給出的信也念完了，我要走了。”
“不，別走！”趙爺爺慌張地擺手，急切地問，“你剛才說那什麽遺囑，要把錢都留給侄子的遺囑是怎麽回事？！”
JOJO不說話，又是嘴巴緊閉地看著趙爺爺。
趙爺爺從床上爬起來，小心翼翼地湊近JOJO，聲音裏帶了一絲哀求道：“你說啊，老伴兒，你說話啊？”
JOJO不吭聲。
趙爺爺便繼續說：“你是不是生我的氣了，老伴兒？你是不是……是不是知道我在這兩個小夥子面前說的胡話了，啊？哎，那些都是騙人的……我怎麽可能對你沒有感情，我這六十年對你好不好，你不是最清楚的嗎？你誤會我了，我沒有信你的後媽，我知道你愛我才嫁給了我，我也愛你，所以才跟你生兒育女啊！”
JOJO只是看著趙爺爺。
趙爺爺只好繼續自己的表演，他甚至壯著膽子握住了JOJO的手說：“我承認，是，你逼著我去上學，不讓我教育小孩的時候，我很生氣，我懷疑你看不起我……但你對我的好我看在眼裏，老伴兒，我不是狼心狗肺。六十年，你捂一塊石頭都能捂熱，更何況是我的心？”
“我一個窮小子，能娶到你這樣的千金小姐，是一種幸運。你一直這麽美，老了也是最好看最討人喜歡的老太太，年輕的時候廠裏人都羨慕我有福氣，老了院裏老娘們嘴碎也都說我哪來那麽好的服氣娶到你。你那麽能幹，年輕時管理廠子，跟畫報上的女明星似的！工作這麽忙也記得照顧家裏，把家裏拾掇得那麽安靜，給我收拾得那麽敞亮氣派……我家四個孩子，只有我最有出息，生活得最體面……”
他一開始說竟停不下來，絮絮叨叨。一開始明顯是帶著諂媚的恭維哄騙，說到最後竟是淚流滿面的掏心掏肺。這種自白進行到第十分鐘，趙爺爺抹了一把眼淚說：“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到現在才意識到我的錯……是我一直自卑，不肯承認你對我的好，不肯承認我其實真心喜歡你，是我懶，是我……嗚嗚嗚……我竟然還想害你！老伴兒，幸好你舍不得我留在世上，還有幾個小時就到11月4號了，咱們到底到了鉆石婚。”
林曦抱著胳膊靠在墻上，冷眼旁觀趙爺爺的掏心掏肺，有點搞不清現在這究竟是哪一出：趙爺爺真的幡然醒悟，還是唯恐“劉奶奶”拿出什麽遺囑，所以執意哄騙？JOJO接下來準備怎麽做？
正想著，JOJO已經有了動作，他掙脫趙爺爺握著他的手，挺直腰背說：“騙你的。”
趙爺爺楞住，濁淚還掛在臉上。
JOJO聳聳肩說：“沒有什麽遺囑，也沒有什麽鬼上身，劉奶奶死了而我是個演員，我演了一出戲，只是想讓你聽一聽她的信而已。”
趙爺爺像塊老朽的木雕一般呆坐。
“你高興嗎？沒有人會動你心心念念的財產。”JOJO站起身來，歪頭看著趙爺爺問道，“還是很難過呢，劉奶奶到底沒跟你共度鉆石婚，她生病之前想跟你離婚，只是病了之後沒有機會……她一直到死，都知道你對她心懷怨恨，在她眼裏，你永遠是一個自卑的、懦弱不肯面對自己感情的孬種。”
趙爺爺這次沒有任何戲劇性的反應，沒有身體亂顫，沒有呼吸不暢，沒有臉色巨變。他還是坐在床上，不說不動，如果不是胸口起伏，便跟死了沒有區別。
即使林曦之前極討厭趙爺爺，看他照樣都不禁有些擔心，走上前輕拍他，低聲詢問：“老爺子，沒事吧？幫你叫護士過來看看？”
趙爺爺搖搖頭，沈默地在床上躺平，給自己蓋好被子。
“呃，那我們就先走了。”林曦不知所措，試探著道別，見趙爺爺沒有反應，呆立一會，直到被不耐煩的JOJO拉出病房。
離開醫院，林曦舒了口氣戳JOJO：“你突然來這麽一手嚇到我了，演技不錯啊……不過以後別這樣了，把老頭兒嚇出好歹小心要你償命。”
JOJO聽話地點點頭，扭頭看住院部，問林曦：“你說那老頭兒現在是不是在哭？”
“不知道。”林曦搖頭。
JOJO嘆氣：“連小林子都不知道……哎，幫了妖魔鬼怪這麽多次，這次是我最憋屈的一次……亂七八糟，連個結果都沒有。趙爺爺真的從頭到尾都為了錢嗎？他剛才的痛哭懺悔是真的嗎？劉奶奶為什麽沒有把那封信給趙爺爺，是不是怕自己生病沒人照顧？她心灰意冷地走了，是意識到趙爺爺想害死她？她早就知道趙爺爺對她心懷怨恨，為什麽死了還要勉強留下？她想看到什麽？”
“也許想看到趙爺爺像電視小說裏那樣，失去後才知道珍惜，想看趙爺爺承認他們之間的感情？”林曦試著揣測。
JOJO問：“那剛才老頭兒握著我的手哭，是不是失去後才知道珍惜了？”
“也許算吧。”
“可劉奶奶看不到了。”
“是啊，劉奶奶沒看到。”
兩個人沈默下來。
夜色深沈，城市璀璨，車輛川流不息。
林曦和JOJO沒有叫車，向地鐵站慢慢走，各自想著心事。
上地鐵，下車，走進院子，他們不約而同地走向劉奶奶種的葡萄架。
葡萄架下，JOJO問林曦：“從剛才開始你一句話都沒說，在想什麽？”
“想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林曦用手摸摸木架子。
JOJO想讓他開心一點，便說：“每個事件發生過你不都會總結一下嘛？今天也總結一下唄，快快，小林子課堂開課了！”
林曦被搞得哭笑不得，仰頭看著架子上的葡萄藤說：“什麽鬼，還總結一下……你想聽我總結什麽，門當戶對的重要性，還是自卑害死人，又或者知人知面不知心？”
“隨便說點什麽唄，”JOJO柔聲說，“我只是想看你開心一點。”
林曦側頭看他。
院子裏只有稀少的路燈，空氣質量不好，天上看不見月亮也沒有星星。昏暗的環境裏，JOJO的長相有點模糊不清，只有漂亮的眼睛映射所有的光源，像可愛的小星星，微微發亮。從這雙眼睛裏，林曦讀到了人才有的溫柔和關心，還有不加掩飾的喜愛和依賴。
看著看著，林曦就忽然笑起來。他走到JOJO面前，伸手主動抱住了JOJO。
JOJO如果還有尾巴，現在一定會像天線一樣猛地豎起來。他瞪大眼睛，下意識回抱住林曦，小心地問：“怎、怎麽了？”
——啊啊啊啊小林子主動抱我了！！！爸爸！！！！大眼睛兩腳獸！！！你們，看到了嗎！！！！
“沒什麽。”林曦在JOJO懷裏閉上眼，雙手攥緊JOJO的衣服，低聲說，“我就是……突然下定了決心。JOJO，你要是真的喜歡我的話……我們就在一起吧。”
“……啊？！”JOJO不敢置信地收緊手臂。
“……”林曦忍不住掙紮，“松開，力氣太大我要被勒死了！！！”
如果乖乖聽話JOJO就不是貓變得而是狗變的，所以他非但沒松手，反而把林曦抱起來轉了兩圈：“真的嗎小林子！你願意跟我在一起？太好了太好了，我一定會對你好的，我一定會對你特別特別特別好的！”
“放開我，丟臉死了！”林曦的臉爆紅，一邊掙紮一邊嚷，“再不松手我就後悔了，我現場後悔給你看聽見沒有！”可即便如此，他的嘴角卻不受控制地翹起。
嗯，就在一起吧。
愛情本來就是覆雜又難纏的東西，即便是兩個人類同床共枕六十年都未必能讀懂或把握。與其等失去之後再懊喪，又或者死後仍不得解脫等待對方的悔悟，不如就把握現在……
就算JOJO是貓變得又怎麽樣呢？他正在努力學做人，不斷成長不斷蛻變，他有人的知識
人的道德、人的情感……他喜歡自己，自己也喜歡他，這難道不就夠了？
這樣想著的林曦，伸手寵溺地摸了摸JOJO柔軟服帖的短發。
JOJO終於放松了手臂，他凝視林曦的臉，臉頰有可愛的浮紅，聲音有些發顫地問：“小林子，我能親親你的嘴巴嗎？”
林曦下意識吞了口唾沫，剛想回答，卻聽到一聲淒厲的貓叫：“喵——！”
他尋聲望去，就見不遠處的路燈下站著一只臟兮兮的貓，它弓著背，充滿敵意地瞪著這邊，勉強可以看出是一只有褐色長毛、金色眼睛的挪威森林貓……
這貓林曦照顧過很久再熟悉不過，他下意識邁出兩步，不敢置信地喚那貓的名字：“JOJ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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