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句很俗套的話說，世界上最美妙的東西是語言，它能融化千年寒冰、給予人救贖；世界上最可惡的東西也是語言，它能顛倒黑白、將人推向萬劫不覆。

將劉姓城管一家推入深淵的，就是一篇十分精彩的文章《是誰殺了蘇夏的爸爸》。在這篇文章裏，記者情感充沛地用文字勾勒出了一位起早貪黑、孝順父母、關愛兒子的父親，他靠擺水果攤賺取微薄的收入、養活著一大家子人，還不斷遭受來自城管的暴力執法。為了家人，為了生存，他流竄、他忍耐……可城管實在欺人太甚！終於有一天，這位憨厚而辛苦的父親不堪受辱，拿起了刀，反抗了暴力執法的城管！而這位小人物的掙紮，換來的是冰冷的死刑……

林曦對這篇文章印象非常深刻，因為這個新聞當時引起了廣泛的討論。那天大家正好都在路遙的別墅裏，劉進讀了這篇文章，一臉義憤難平，他家不是很富裕，對其他同樣貧寒的家庭有種天然的同情：“怎麽就判了死刑？他是特殊情況，應該特殊處理。”可林曦卻不以為然，他提醒劉進：“只是一面之詞，不要偏聽偏信。”

劉進皺眉：“什麽意思？難道那個城管沒有打小販嗎？蘇勝的身上還留著傷痕呢！他還有母親要奉養，要供小孩上學，雖然殺人不對……但那個城管也是活該。”

林曦聽得不太順耳：“怎麽就活該了……誰知道是不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城管暴力執法也是被逼的呢？”

“暴力執法還被逼的？”劉進恥笑。

而游方揮揮手打斷了爭執的萌芽，他指著報道裏面的一段說：“小販的兒子蘇夏跟城管的兒子讀同一年級，校園生活十分壓抑……城管也有兒子，他也是位父親，劉進，是誰殺死了他的爸爸？”

劉進一時有些啞然，他嘆了口氣：“我還是希望小販能活下來……也挺不容易的，網上有很多人給他請願。”

“幸好決定生死的是法律，而不是民眾。”最後，路遙揉揉在他懷裏呼呼大睡的胖貓jojo，結束了這個話題。

可惜這件事並不是在法理蓋棺定論之後就徹底結束的。

林曦一邊將事情向jojo娓娓道來，一邊與他一起返回劇組。說到最後，他嘆了口氣：“當時網上的言論真是鋪天蓋地，許多人都同情蘇夏和他爸爸蘇勝，給他們家捐款，還有女明星認蘇夏做幹兒子、願意供他念書。”

“那城管他們家呢？”jojo眉頭緊皺著問。

“國家給了些補助，就這樣過了唄。”林曦輕聲說，“你剛才註意到那個小胖子的穿著沒有？恐怕他家過得比那個蘇夏慘很多。”

“怎麽會這樣呢？”jojo思索了一會，怎麽都不解：“如果其他地方的人是因為不了解實情才被那篇文章蒙騙的話，本地的人又怎麽會不明真相地顛倒黑白，難道他們都是蠢的嗎？”

這句話說出來，他以為林曦會瞪自己，誰想對方竟然附和了一句：“對，就是因為蠢。”

“啊？”jojo呆呆地歪了下頭，懸在半空的粉紅問號也跟著彈跳了一下。

雖然心情有些壓抑，可久違地看到jojo冒傻氣，林曦還是忍不住翹了翹嘴角。他想伸手揉揉少年的頭發，可想到這段時間對方的反常，還是握拳忍住，只是語調輕快了一點：“因為蠢，所以才會把報紙上的文章當真理，對身邊的真相視而不見。對於這種閉塞的小鎮、沒見識的小市民來說，報紙上、電視上說的肯定就是對的。他們不喜歡萌發新的想法，就願意抱著老觀念過日子，認為只有抱團的時候才最安全，在任何問題面前，只要站到人多的那邊就絕不會錯……”

“可這是不對的。”心底對這個小鎮的厭惡又加深了一些，jojo說。

“嗯，這是不對的。從剛才我就在想……也許我們能幫幫城管家，起碼捐點財物什麽的。其實我一開始想的是號召劇組的大家都來捐款，但想想……整個鎮的人都對城管家那麽排斥的話，我們明著跟他們對著幹，可能會影響劇組接下來的拍攝。哎，強龍不壓地頭蛇。”林曦談了口氣。

而這口氣好像變成一塊巨石壓在jojo心頭，再次加深了他的不安和恐懼。他忍不住停住腳步，再次拉開與林曦的距離，唯恐被路過的鎮民發現他們的不對……他絕對、絕對不要小林子受傷。

可這樣的行為本身就很傷人。林曦深呼吸一下，青筋在太陽穴跳了跳，壓抑著怒火開口：“你到底——”

“那個小胖子的哨子上有他爸爸的靈魂！”意識到林曦可能要爆發，jojo有些慌張地拋出新話題。

林曦的註意力果然被帶得一偏，而小花也適時把自己捏成卡通幽靈開始插嘴：“是我先發現的！就在那胖小孩的哨子上，一團灰不溜秋的靈魂，看起來快消散了！”

“是心有不甘留下來的怨氣嗎，會不會傷到孩子啊？”林曦非常擔心。

小花卻來回晃了晃：“不是怨氣……應該說是一絲執念吧？那個哨子應該是城管的，上面留下了些許意識，罡氣十足的。”

“這樣啊……會像氣味一樣漸漸消失嗎？”林曦問。

“會的。說來也挺稀奇，很少有物件上的靈魂過了一年還不散去的，要麽就是那抹靈魂放不下什麽茍延殘喘、要麽就是有懂行的人采用手段把它留住了。”小花一本正經地分析，“不過應該對孩子無害，要知道，那可是他爸爸呀！”

林曦聽了好歹放下心來，他收拾情緒，打算繼續剛才的話題，問問jojo究竟在抽什麽風，一扭頭卻發現jojo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他們前面，跟化妝師打招呼開始化妝了。

“……”林曦咬咬牙，皺緊眉頭，不快地帶著小花回保姆車裏寫稿子去了：躲得了初一躲得了十五！？晚上回去再收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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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成想jojo打定主意要把十五也躲過去了，晚上收工到招待所分配房間時，jojo竟然主動提出要跟林曦分房睡？！他這句話一出，不管林曦冷了，整個劇組都驚了。

開機三個月依賴，誰不知道路玖跟他的經紀人是焦不離孟，私下還有人說他是巨嬰林曦是老媽子……怎麽，巨嬰腿腳有力敢跑啦？！

柳導也是驚得胡子直顫，可老人家畢竟是見過大風大浪的，很快回過勁兒來，揚手讓jojo來睡自己的房間。

本來準備做趙元彬的車會城內住的馬郊看林曦立在大堂裏，臉色越站越白，不放心地留了下來，主動要求跟林曦分享房間。他把有點魂不守舍的林曦拖回房間，關切地拍拍他的臉：“你還好嗎？”

“我還好……只是沒想到，”林曦回神，笑容有點苦，他捂住自己的臉上下搓了搓：“我沒想到有一天jojo會主動拒絕跟我同住……一直都是我趕他，這一次……是我做錯了什麽嗎？還是他終於意識到……直男的友誼就該這樣其淡如水才對。”

“才不對，哪裏都不對，你不要輕易就喪氣啊！”馬郊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他發現林曦在這段感情上的消極跟自己不遑多讓，“你們倆成天黏黏糊糊摸摸抱抱……算哪門子直男的友誼啊？你們看對方的眼神是騙不了人的……jojo看你的眼神就像看神一樣，他疏遠你肯定是有原因的，不如你主動問問他？”

“我想問，但他躲著我。”林曦畢竟不是特別消極的人，只是猛得被jojo拒絕猝不及防，稍微回過勁兒來，他的腦子就開始運轉了：仔細想來，jojo的異常是從太陽雨那天開始的……進到這個小鎮以後就加劇了，經歷了白天的事情之後才……白天莫非有什麽事情刺激到他了？他為什麽看起來那麽……害怕？緊張？戒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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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導洗完澡從浴室出來，發現jojo正拿著手機看電影，聽到浴室門響，他飛快的關上了視頻，可行家出身的柳導還是一耳朵聽出了經典的配樂，那是李安的《斷背山》。他在浴室門口站定，對視jojo望過來的眼睛，被其中的緊繃震了一下，搖搖頭，走到茶幾旁坐下，打開場務買過來的幾聽啤酒招招手：“小路啊，來，陪大哥喝一頓。”

“小林子不許我喝酒的……”jojo擺擺手。

“稍微喝一點，不讓他知道！”柳導卻不依，還激他，“一醉解千愁……還是你怕酒後吐真言，心裏有事兒見不得人啊？”

“沒有！”jojo汗毛一豎，騰地從床上蹦下來，快步走過來，打開一聽啤酒，咕嘟咕嘟灌下去半聽：“坦蕩蕩！”

柳老狐貍露出一個不出所料的笑容，不動聲色地又勸了三聽，灌到jojo蜷在單人沙發上半合眼睛就要睡著才發問：“路玖，你跟林曦是什麽關系？”

“家、家人……最重要的……嗯……”jojo哼哼唧唧地回答。

“家人？”柳導搓搓下巴，“那你喜歡林曦嗎？”

jojo笑起來，答案似乎要脫口而出，可笑容很快收住，像是被什麽人勒住了脖子一樣，他捂住自己的嘴，既不點頭又不搖頭，醉意氤氳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在房間裏搜索了一圈後，踉蹌著站了起來，拉開門就出去了。

柳導慌了，心說我這還沒開導呢病人先跑了，趕緊系好浴袍帶子去追，一出門看到jojo跪在林曦和馬郊的房門前，用頭頂著門板，一臉心安。

“小路啊，你想找小林嗎？怎麽不敲門啊？”柳導過去扶他。

jojo揮開他的手，無比依戀地貼近那扇門。可是他不肯敲，不敢敲，唯恐裏面的珍寶被人發現：“不能說！”他對自己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不能被發現。”然後一頭栽倒，“咚”得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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