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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依律責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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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甘家香堂做工四個月, 被烏沈欺辱已經不計其數, 就算是心有所求, 一忍再忍, 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那日被這卑鄙的師父逼得荒山露宿,縹緲的夢境裏,蓮生夢見了很多人。有張婆婆,有辛不離,有她從未見過面的父母雙親, 還有甘懷霜,有李重耳,甚至有壁畫上的官兵和民眾,有佛祖與飛天……

每個人似乎都對她說了很多話, 講了很多事, 眾多意象交纏在一起,幾乎幫她回味了過去十五年裏, 所有的經歷與遭遇, 所有的樂與怒,悲與喜,愛與憎, 夢想與屈辱,黑暗與光明……

經歷雖苦, 但她不要放棄。非但不放棄,還不要委曲承受。就算沒人能幫她,也要自己幫自己, 在這喧囂的塵世間,努力掙紮出一個能容身的餘地來。

不就是打人麽?

不就是不準她來後園,怕一身油煙臭氣毀了香品麽?

不就是強壓著她捺著她,不準她呈送香品給店東品評麽?

必得要想個辦法,讓這可惡的烏沈師父,自己打自己,讓她找不到理由誣陷自己毀了香品,亦找不到理由阻攔自己呈送香品給店東。

她知道她會跟蹤,故意堂而皇之地來了後園;知道她脾氣火爆,故意上了半月橋,讓她自行失手跌入荷花池;知道她不甘心被蓮生如此戲弄,必然要鬧著求見店東……

至於那所謂的油煙臭氣?哈!

蓮生此番,可是有備而來。

“……違規來到後園,是我的錯,蓮生認罰。但我身上絕無油煙臭氣,並未影響到香博士的好香。”

甘懷霜靜靜聽她朗聲自辯,一直未有開言,聽到此處才淡淡插了一句:

“廚房雜役,哪裏脫得掉油煙氣,這個你卻是推脫不得。”

“我沒有。”

蓮生昂然起身,張開雙臂,原地旋身一圈,羅裙裙袂全都飛揚起來,恍如盛開的花朵:

“眾位皆是香道中人,想必嗅得清楚,蓮生身上,絕無油煙臭氣!”

園中鬧出如此大事,不僅掌櫃十一娘、管事陳阿魏,就連賬房吳桂枝、侍女蘇合、香博士白妙、花夜來……也都聞訊前來,整個甘家香堂能抽身的所有人都擁在現場。

這些人,確如蓮生所言,個個是飽經歷煉的香道中人,堪稱整個敦煌嗅覺最為靈敏的人群。聽得蓮生如此挑釁,眾人一個個地全都昂起了頭,細細吸嗅一番。

確實無一絲油煙臭氣。

身周有各種味道:脂香、佩香、草香……枯枝落葉味、泥土味、還有被烏沈翻動的荷池深處泛起的腐臭味兒……強烈的,細微的,大大小小的,然而眾人如此盡力品味,包括那幾位功力非凡的上品香博士在內,竟無一人嗅得出絲毫油煙氣。

“怎麽會呢……”陳阿魏不能置信地蹙眉:“廚房雜役,沾染油煙難免,洗都洗不去,所以才有這項堂規,為何唯獨她……”

“咦?”

十一娘聳了聳圓滾滾的鼻頭:“怎麽菊圃的花還開著嗎?”

聞見濃郁菊花香的,不止十一娘一人。

鼻識過人的香博士們,早已經轉頭望向菊圃,遙望那片曾經金黃一片的田園。

此時秋季早過,菊圃中只剩枯莖,要待明年金秋,才有菊花盛放。然而此刻眾人鼻端,個個都嗅到純正的菊花香氣,濃郁又清冽,平和又甘辛,風情淡雅而意象富貴,正是秋花之王的風範。

甘懷霜的一雙秀目,精光暴閃,銳利地盯住蓮生:

“你用了什麽香?”

蓮生嘴巴微微一翹,坦然掀起緋襦左袖,露出一段皓白如玉的手肘,自肘後解下一枚香囊。

小小一只,白絹縫制,看起來做工很粗劣的,樣貌平平的香囊。然而這一拿出來,更是異香四濺,霎時間整個後園都如遍栽菊花,人人眼前金黃燦爛,秋風秋意,縈繞胸間。

“菊花香。”

蓮生攤開小手,將那香囊中的香粉傾了一撮在掌心,緩緩托高。那手掌宛如菊瓣綻開,掌心黃澄澄一團光芒耀閃,正似花蕊翻卷,陽光下,微風裏,愈發暖香氤氳:

“我自己做的。”

甘懷霜驀然一驚:“你自己做的?”

“是,花姊姊教了我制香的道理,現下我已經會制香了。”蓮生感激地望了甘懷霜身後的花夜來一眼,輕輕躬身為禮,人群中的花夜來,一直在蹙眉旁觀,此刻有些措手不及地怔了一下,方含笑頷首以答。

“蓮生學識尚淺,現下也只能制出這等粗劣凡品,諸君見笑。這一囊菊花香粉,是我專為進後園所制,要的就是此處菊圃的味道,以菊香草香和以地氣,中和我身上揮之不去的油煙臭氣,不致影響到香室中的香品!”

甘懷霜與十一娘等人,愕然對視,均暗暗心驚。

制香本身,並不甚難。只要掌握了基本的法子,使用足夠的香材,多少都能調出一款香品,而其中的分寸、風味、情調、意境,才是真正的高下之分。蓮生若是只制成一款菊花香,都不甚奇,然而她竟以此香專門克制油煙氣,又不喧賓奪主,依然保留純正得幾乎亂真的菊花味道,這等嗅覺、手藝、辨識力,實在非凡。

甘懷霜閉目凝思片刻,微微蹙眉:

“這不是真正的菊香,嗅來卻比菊香更為醇厚宜人,想必你不是純以花草制成,都加了些什麽配料,丁香,冰片,甘草?壓制了廚房油煙氣,又不致過於刺鼻,這個分寸,可難得很啊。”

蓮生眼眸一亮,興奮地點頭:

“店東真是大家,一點也沒錯,我試了很久,是取嫩菊花瓣壓碎,和以丁香、冰片、甘草、冬瓜、桃仁、白附子……還有一點點的艾葉和沒藥,最後以老酒浸漬,陰幹,嗅起來才是正好。若是周圍的油煙氣不甚重,可以減掉艾葉與甘草,若是過重,還可以多加幾味香材。”

一旁的十一娘,滿臉喜色難掩,飛快地轉動著精明的小眼珠,湊向甘懷霜身邊:“東家,東家!這款菊花香,可以上櫃售賣麽?……”

甘懷霜微一擺手,阻住她的絮語,轉頭凝視蓮生,以全新的目光,上下打量一番。

“你有如此手藝,為何不報我知道?我若沒記錯的話,你一心想做香博士,想求什麽修身續命的香方。”

“是,感謝東家將蓮生的心願記得這樣清楚。”蓮生咬咬嘴唇:“蓮生不是不想報東家知道,而是師父不與我通報,我身為香堂雜役,總不能貿然闖堂打擾東家。萬般無奈,方出此下策,讓我師父幫我請出東家,將我做的香品,呈送於東家面前!”

一旁的烏沈,神色大變。

原來一切都是她的計策,一連串的計策!引自己來後園,誘自己跌入荷花池,騙自己主動去求得東家前來做主,原來都是故意的,故意的!

這小賤人,太也毒辣!如今被她整治得,自己吞了滿腹的臭泥,她倒是在那裏張狂自得,享受眾人的讚譽……

“東家!這小賤人,違規犯上,可不能因為一款香就放過她啊!”烏沈膝行向前,兩手張向天空,放大了聲音嚎叫:

“堂規就是堂規,師父就是師父,豈有任她如此胡鬧之理!東家!我管教她,是應當應分!如今被這小賤人欺辱如此之慘,東家要為烏沈做主!……”

甘懷霜靜默良久,未作置評,眾人面面相覷,也都不敢出聲。

唯有蓮生神情坦然,若無其事地將香囊收入袖中,朗聲道:

“東家說得好,有理不在聲高。蓮生今日擅入後園,自當領責,但是諸君都看得清楚,什麽我打人、推她入池、以油煙氣毀了香品,全是誣告。倒是師父平日打我虐我,早已是家常便飯,還千方百計地阻著我見東家,只為公報私仇。蓮生一向勤力刻苦,雜役做得盡職盡責,力求上進學習制香,自忖也並無不妥,所言所行,問心無愧,不求偏袒,只求一個公道!”

長久的沈默,只聽得見烏沈嗚哩嗚哩的啼哭聲。

昂然凝視東家的蓮生,狀似鎮定,垂在袖中的兩手,也不自禁地在微微顫抖。

成敗在此一舉。

她也是拼死一搏,拼盡自己所有的力量,做這一場豪賭。擅離職守,私闖後園,喧嘩吵鬧,以下犯上,都是違反了堂規,細細追究起來,免不了一頓責罰;她賭的,就是這個公道,是東家能夠明辨是非,能夠理解她的無奈、她的冤屈、她的走投無路、別無選擇……能夠識得她的香。

時光已然緊迫,性命危在旦夕,若不做這一賭,不知要等到何時。蓮生早已一無所有,早已被踐踏到最底線,縱使賭輸了,都不會再失去更多。縱使她的香不值一哂,東家不屑一顧,只管秉公責罰,將她打回廚房,任由那烏沈師父肆意淩虐,或者幹脆開革出門,重新流落街頭……又怎樣?

人已瀕臨絕境,就不再怕一腳踏空。

“蓮生姑娘。”

甘懷霜淡淡開言,神情平和,語聲清冽,聽不出絲毫的喜怒。

“你擅入後園,有違堂規,必當依律責罰。扣你半月工錢,堂前跪上一日,面壁思過。”

蓮生緊緊抿住嘴巴。“是,東家,蓮生領罰。”

“烏沈是你師父,是長輩,你對師父無禮,爭執吵鬧,亦當依律責罰。賠償一吊錢給師父養傷、補身。過來,叩首三番,給師父道歉。”

作者有話要說: 香品的形態與使用方法多種多樣,蓮生這款菊花香是佩香,裝在香囊裏隨身佩帶,自然發散香氣,魏晉時期非常流行。具體的佩帶方式,不是像後世那樣系在腰間,而是系在肘後,東漢詩人繁欽《定情詩》雲:“……何以致區區?耳中雙明珠。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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