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基地不見天光，即便休息室的墻壁能夠模擬出外景，也改變不了其壓抑的本質，這個地下基地就像是個巨大的囚籠。

被帶到這裏來的活體人，被囚禁在一個個單人房間裏，遲早會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最後能夠註射安樂死，都算是善終了。

那他們呢？他們又如何呢？

觀察完一組對照實驗，寫上數據，青樂童嘆了口氣。

不也被關在這裏，連到地面呼吸一口新鮮空氣，曬曬太陽都是奢侈。

就連負責疏導的心理醫生自己都患了抑郁癥，他來這兒工作了兩年，就聽說有三個心理醫生自己精神崩潰了。

據說這些心理醫生不光要負責他們這些研究員和維護人員的心理健康，還要負責疏導這些活體人的心理健康。

據說是因為某些實驗，需要保證那些活體人精神正常的配合。

畫的大餅就是撐過三個月，就能免除一切罪責，得到自由身。

可……哪裏有什麽自由身。

青樂童搖搖頭，他基本上就沒見過活過兩個月的活體人……除了，一個人。

在他到這裏來之前，這個人就在了，不僅在，而且聽說已經活了好多年了。

名字他不知道，青樂童只知道，這個人的編號是A7。

A7被泡在一個巨大的維生倉裏，他的內臟不知道為什麽都沒有了（或許是為了試驗全都摘除掉了吧，他想），只能依賴這個據說未來要投入使用的維生倉過活。

而且青樂童還知道……其實研究所已經掌握了內臟再生技術，但是，這個現成的樣本，卻沒有給他用。

據說是因為研究室的主任看不慣……他總是心情很好的樣子。

青樂童對此倒沒啥想法，想得多，良心就容易痛，良心一痛，就容易崩潰，不要投入感情，將一切都當成任務去完成，這樣就會少很多煩惱。

反正就算是拼死將這些人放出來，他們也逃不出去，不僅逃不出去，早以扭曲的心智還不會感謝你，只會咒罵你還算有點良心。

要是路上被追擊了，也會毫無心理負擔的將他做為盾牌，因為覺得他是該死的研究員，幫他們擋槍子只不過是一點微小的補償。

這也不是他把人性想得太黑暗，或者是為了自己開脫的自我滿足，而是……

“你看起來心情很不好。”

今天，輪到他來給A7做訪談記錄了，A7雖然泡在維生液中，但是平日裏的生活也並不無聊，簡單來說，他能上網，瀏覽一部分網頁。

通過一副腦波控制的全息眼鏡，A7可以自由的瀏覽一個虛擬內網中的東西——也就是將現實中的網絡信息，通過量子計算機拷貝、篩選、統籌成合適病人閱讀的信息，也就是剔除掉會讓病人看到之後不舒服的信息。

本來，如果受到了嚴重的創傷，再躺入一個實驗標本一般的容器之中，每天都被泡著——與躺在病床之上，全身綁著繃帶或者石膏、支架的情況稍微不同，沒了繃帶之類的東西作為遮掩，傷口會直接暴露在修覆液中，患者一低頭就能看到自己身上恐怖的傷口。

如果是腹腔大面積受創，低頭就能看到被強行固定在一起的腸子和肝臟……一個正常人都會承受很可怕的壓力吧？

所以才需要全息眼鏡，多看點會令病人開心，轉移註意力的東西，有助於病人的身心健康。

這本來也是實驗的一部分，觀察常時間佩戴全息眼鏡的病人在心理和生理上會出現什麽變化，但是……據前輩所說……

這是個失敗的研究。

曾經，這樣的維生倉不止一個，而是幾十個，活體人都得到了精心的料理，然而其中的一半因為各種測試去世了，剩下的一半，精神也變得很不穩定。

然後……半年後，開始出現“活死人”現象。

本來應該很完美的維生倉，不知道為什麽，超過六個月之後（這是為了試驗故意拖延傷口愈合時間的結果），居然出現了很多活體人明明生理特征沒有問題，卻完全失去意識的情況。

不管過了多久，都沒有再恢覆意識……只有一個例外。

那就是A7，不知道為什麽，只有A7一直保持著意識。

似乎這個項目的研究員認為，只要找出A7為何沒有失去意識的原因，這個維生倉就能投入試點了。

可惜，這麽多年過去了，這個謎團也完全被解開呢。

“關你什麽事情，”青樂童悶聲悶氣的按照內容例行詢問，“A7，你最近感覺如何？”

“我說你們啊，每天都這麽問，我都快以為你們是覆讀機了？”

維生液內傳來一個有些無奈的回應，雖然他不能發聲，但是卻可以腦波控制外部設備發聲，而且聲音和他原本的音色幾乎沒有區別。

“我們研究員就是覆讀機出身的，不好意思，麻煩你回答一下。”

青樂童翻了一個白眼，覺得這人的腦子大概不大正常——被這樣關起來之後過了這麽長時間，居然還能保持樂觀的心態，沒說他是怪物就已經很含蓄了好吧？

“沒什麽特別的感覺，非要說的話，我覺得最近你們的量子電腦選的雞湯越來越糟糕了，我覺得我完全可以看點重口的東西。”

“……有沒有感覺到意識模糊的情況出現，又或者是身體上哪裏不舒服？”

“我覺得我自從躺進來之後，意識就一直不夠清醒，不舒服……背後癢算不算。”

“不，從腦波成像來看……算了。”

青樂童很快放棄與他辯論這人這些年以來的腦波比常人都要活躍這一事實。

例行的問話很快結束，按照規定，他該撤了。

“你的心態很不穩定，這樣下去，你也會被處理的。”

青樂童停住腳步，猛然回頭：“我沒事！你少危言聳聽！”

“怎麽想的，自己清楚，不過……距離這次的‘問候’還有些時間，你不打算再和我多聊聊？”

沒錯，就算是他們這些研究員，也不能說算是安全的，整個基地的活體人一直吃緊，一些無關痛癢的實驗，他們這些底層研究員也是要親自上陣的，另一些有危險的，也需要專業人員配合，以身涉險。

這本來就是最前沿的未知科技，會發生什麽天曉得呢？意外也時有發生，死亡率居高不下。

若是他的導師覺得他不夠穩定，最後就是這樣的結局了。

“和你聊聊有用嘛？”

“反正你也沒有別的人可以說不是嘛？一看你就是和這裏的人聊不來的那種類型——你在這裏沒有可以放心傾訴的朋友吧。”

沒錯，在這個地方，不僅是工作出現失誤會被派遣執行危險的工作，如果精神上表現得不夠穩定，也會被派遣執行危險的工作。

危險的工作是必須有人要去完成的，總得有人要去，在這種情況下，你心裏煩悶，和別人傾訴煩惱……你拿什麽保證他不會扭頭就把你賣了？

可是——如果是和活體人說，那就完全沒有問題。

道理就和你和一個精神病說自己是殺人兇手，哪怕這是事實，精神病的供詞也是不會被采納的，就是這個道理。

“你是第八次來和我進行對話了吧？你有見過我說誰誰誰的私事嘛？”

青樂童楞了楞，走回來坐好說：“……確實，發生了點事情。”

他前面思想這麽黑暗，這麽消極，自然不是空穴來風。

基地裏有各種各樣的實驗，A7全息眼鏡的更進一步，就是完全的場景模擬，深度潛行，令人身臨其境，以假亂真，分不清現實和虛幻。

上周進行了一次相關的實驗。

大體上是新來的十幾個死刑犯，全躺進一個全息場景模擬系統……然後模擬開始。

為了增加真實度，還讓一些研究人員和科學家也跟著一起進去了。

他們的工作，除了以研究者的角度體驗整個深度潛行系統優缺點之外，更重要的一點就是——他們要幫助這些活體人越獄。

這是個實驗，想要知道如果發生了活體人越獄事件，基地的預案是否能夠完全應付，順帶，也想研究一下在虛擬世界中體驗過一次真實的死亡之後，心理上的變化。

這需要一個劇本，所有的研究員都是演員，青樂童抽到了下下簽。

“我扮演的，是一個對活體人的悲劇感同身受，一個很有愛心的、新來的研究員。”

青樂童對於扮演這個角色，其實並不排斥，甚至他很高興自己可以在這個基地當一個廣義上的“好人”，哪怕只是一個實驗。

或許……他不是一個合格的研究者，真的沒法像前輩和導師們那樣說服自己，說服犯下重罪的活體人和他們這些公民不一樣。

他盡心盡職的扮演這個角色，甚至覺得自己在某種程度上得到了拯救——幫助這些人，就好像讓他心中那刻意不去註視的良心得到了某種滿足。

他覺得他像是在贖罪，雖然是虛假的，卻能求得暫時的安寧。

又或者說是，發現自己還有良心這回事，讓他感到心安。

只是……在盡力盡力對他們好，甚至幫助他們越獄之後，那些死刑犯說著要帶他一起走，不然青樂童一點活路都沒有雲雲，讓他陪著他們一起逃跑。

青樂童一開始還很感動，可是……當真正的危險降臨之時，那些人卻一邊喊著：“我不想死啊，救救我們！”

一邊將求救的對象推了出去——青樂童瞬間就被子彈撕成了碎片。

之後，他退居幕後，以上帝視角觀看了這些活體人最後的掙紮。

不是沒有一點愧疚的，但是有人說：“你看他樣子，不知道以前弄死了多少人呢，這也是罪有應得！”

有人說，反正他那麽拼命的放我們走，肯定是不想活了，為咱們死，也算是送佛送到西。

還有人無比的愧疚，但還是說自己不想死，所以只能讓他死了，甚至是覺得如果是為了他們而死，青樂童一定會樂意的。

他想，他大概真的不適合成為英雄，沒有英雄的胸襟。

漫畫中的英雄拯救世界，但很多時候其實並不是所有人都值得他們拯救，就算在劇情沒有描寫出來——救了所有人，就等於救了等比例的人渣。

這並非是因為英雄有多博愛，而是因為他們的責任感。

他們的責任感，讓他們在其他人爭相逃命，自己承受生命危險之時，依舊不會退後半步——哪怕他們知道留下來會死，這些只顧著自己逃走的人相當於將他們推進了火坑。

這些逃走的人也從來不會認為將危險的敵人推給英雄有什麽錯誤，英雄，說白了不就是應該保護他們安全，為他們奮鬥的人嘛？

在大開牢門的那一刻，他以為他是英雄，但是，最後他只是覺得自己無比的可笑。

說到底，願意為了一群連名字都不知道的死刑犯付出生命，這到底是什麽生物啊？奉獻精神也有個度吧？

曾經，他很喜歡超級英雄題材的電影和漫畫，但是現在，他只覺得惡心。

至於在那之後，觀賞這些從昏迷中醒來的活體人，得知一切真相之後，看到他時臉上的表情……這是一種享受。

這些人用不著知道在那個虛擬世界裏，青樂童幾乎是假戲真做，他也沒興趣知道這些人是怎麽想的。

……或許，他的思想已經很接近前輩和導師們了。

“嗯……”聽完了他的陳述，A7沈默了一下說，“真是個致郁的故事。”

“是啊。”

“對於大多數人來說，人性和道德，那是在能生活的前提下，才有資格去討論的美德，”A7說，“你無需覺得特別。”

青樂童扯了扯嘴角：“得了吧你，管子一拔就死了，還這麽多廢話。”

“這就是很有趣的一點了，只要你們搞不明白為什麽我不像其他人一樣腦死亡，上頭就不會把我處理掉，當然……也不是說我就一定不會死了，如果你腦子一熱，直接拔了關鍵的幾根管子，那我確實要交代在這裏了。”

當然，這麽幹之後你也活不了，A7想。

“你知道其他那些泡在維生倉裏的人都……”

“對，我知道，大概是想摧殘我的心智？”A7的聲音依舊平靜，“畢竟雖然有人是想搞明白我身上的事情，但也有人不想那人搞明白我身上的……”

“停停停，”青樂童趕緊打斷他的話：“這事兒我不想知道，也從來沒有從你口中知道過。”

“嗳，膽子也太小了，其實這事兒也不是啥秘密……”

“啪”、“啪”、“啪”

A7的話語戛然而止，因為，原本應該只有他們兩人的房間裏，居然想起了第三個人的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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