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罐裏的浸泡液抽盡，淩玥提取樣本親自送去化驗室，返回後和分局法醫老高一起站在了解剖臺邊。

無影燈照亮死者的臉，更顯幹凈年輕。

淩玥按照習慣閉眼靜默兩秒鐘，把呼吸和心跳都調至絕對平穩，下令道，“開始吧。”

孔文彥提筆跟著上司的快節奏在記錄冊上寫下靜置觀察數據，審閱一遍沒有問題後，點頭示意可以進行下一步了。

淩玥手法嫻熟的提取死者的頭發和口腔樣本，同時，老高也完成了手腳指甲縫裏的皮屑取樣。

站在一旁的葉丹娜看著死者身上的裙子被脫下，伸手勾住奚娮的手握緊。她的小師妹從來都是害怕這些的，該適時給她些安慰。

奚娮本來很專註，忽的感覺到葉丹娜手心裏的溫度，心頭就是一暖。可她還沒來得及回以微笑，就到陷入震驚中去了。

Y字型傷口呈現眼前，讓她的心跳驟然失穩。據她對“紅衣少女殺手”的了解，這種手術切割傷是從未有過的。難道這真的只是一起模仿殺人案？還是說狡詐詭譎的殺手又一次改變了行兇手法？

在場六人中，震驚的不僅是奚娮，還有站在解剖臺邊的淩玥。她看著屍體上的解剖刀口和平整的紅色手術縫合線，心口像被利刃猛戳一下，連帶著右手心的舊傷疤火辣辣的疼痛。

“淩老師？”孔文彥敏感的察覺到上司不對勁。自他進了N市公安局跟著這位王牌法醫實習開始，這樣楞神的情況可從來沒出現過。

淩玥深呼吸一次，強迫自己把腦海裏冒出來的畫面趕走，集中精力再次投入到工作中。

屍表情況很快被摸清，沒有發現致死原因。

淩玥審閱過取證照片後沒去拿肝溫儀，而是把手放在死者胃部。她施力輕按兩下，心臟又猛烈收縮一次。

“死者胸腔內有異常。”解剖經驗豐富的老高也做了相同的探查，很快給出專業判斷。

“刀。”淩玥就著孔文彥手中的紗布擦了把汗，伸手要手術刀。

孔文彥發現上司的手微微有些發抖，心裏更加困惑了。照淩玥的體力來說，剛檢查完體表性狀不應該出這麽多汗。難道這具屍體有什麽特別讓她緊張的地方嗎？他看不出來。

鋒利的手術刀平穩割斷原有縫合線，伏瑯凝神靜氣上前一步，把視線全部集中到創口上。這個死者和馮君非常相似，他想看看死因是不是也是心臟被插入銀針導致的。

可出乎意料的事情再次發生了，屍體胸腔被打開後，裏面看不到任何臟器，而是一堆潔白的棉花。

“這是常見的防腐技術。”老高瞄了一眼旁邊神色肅然的年輕人，不帶情緒的解釋道。

“很怪。”奚娮一邊搖頭，一邊輕聲附和。在地窖裏時，她真的已經偏向並案了，但現在又傾向保留觀點。沒有了紅裙遮蓋，這具屍體儼然像是另一個殺手的“傑作”。

“別著急，再看看。”葉丹娜捏了捏奚娮的手，示意她耐心些。

淩玥心中的冷意隨著取出一塊塊填塞棉花越積越深，當所有異物被清除後，空空如也的胸腔和放置在T4-T5椎骨上的白色卡片如一記重拳，狠狠擊中了她的危急神經。

“Long-time-no-see， do-you-miss-me？”老高謹慎的將卡片夾出來，朗讀聲中透著滿滿的疑惑。（好久不見，你想我嗎？）

淩玥周身過電般一凜，手裏的鑷子應聲落地。恐懼裹挾著刺骨的寒意洶湧而來，讓她再難維持鎮靜。

“淩姐姐，你怎麽了？”奚娮一個箭步沖上前去，把淩玥摟住。她的眼睛瞪得老大，瞳孔擴張，額角也滲出了豆大的汗珠，像是驚嚇過度。

“Ma……Mari……”

“你說什麽？”奚娮正焦急的摸淩玥額頭上的冷汗，就聽見她好像在喃喃自語些什麽。

她趕緊附耳去聽，淺而長的呼吸透過口罩噴在臉上，很涼，還有些顫抖的字節微不可聞。

“Mariana？淩姐姐，你是在說Mariana嗎？”奚娮仔細聽了半天，才拼湊出一個英文名字，本就皺著的眉心不覺更緊了。

淩玥一遍遍在心中念著莫劭揚的名字，盡全力穩住呼吸不讓自己失去意識，又艱難的開口，“Surgical……knife……Cannibal……”

已經上前搭手的伏瑯猛地聽見這個名號從淩玥齒間擠出，整個人就是一震，心中大感不妙。

“暫停屍檢，一根頭發絲都不要動。”一秒鐘過後，伏瑯低沈的命令聲隨著打橫抱起淩玥的動作響起。他沖心慌的奚娮搖了搖頭，疾步朝門口走。

偌大的解剖室裏瞬間只剩下了孔文彥和老高，兩位風中淩亂的法醫困惑的對視一眼，雙雙聳肩作無奈狀。

“這兒有地方可以躺嗎？”伏瑯步伐不減，邊走邊發問。

“去楚司渺辦公室，我有鑰匙。”奚娮又看了淩玥一眼，沖到最前頭引路去了。

三人用最快速度把淩玥帶進已經騰空的副支隊辦公室，把人放到沙發上躺好。

“娮娮，你去找張毯子，再倒杯熱水來。”伏瑯摘下淩玥的口罩，看著她慘白到病態的臉色，語速極快的吩咐道。

奚娮顧不上問什麽，趕緊往大辦公室跑，又一陣風似的沖了回來。

“來，喝水。”葉丹娜托起淩玥的頭，徐徐餵她喝水。

舒服的絨毯和溫熱的清水讓淩玥的身體回溫，她努力掙開重若千斤的眼皮，眩暈視線中是三張神色關切的臉。

“好點了嗎？”奚娮用力搓揉淩玥冰涼的手，湊近她面前問道。

淩玥緩慢點頭，又一次深呼吸。好在她這幾年心理狀態穩定，閃回癥狀只持續幾分鐘就消失了。

“你有PTSD？”葉丹娜回頭和伏瑯交換了個眼神，才篤定的問道。

“是。”淩玥無力的回握住奚娮的手，沒有避諱的答道。

奚娮立刻就想起了今天早晨在酒店裏的談話，原來淩玥口中輕描淡寫的心理疾病竟然是創傷後應激障礙，這是那個殺人魔留給她的夢魘嗎？

伏瑯見淩玥的癥狀有所緩解，立即去大辦公室取了筆記本電腦回來。他手速飛快的敲鍵盤，很快從研究室資料庫裏找到了想要的資料。

“你們兩個過來。”伏瑯沈聲招呼道。

奚娮把毯子掖得更緊，又沖淩玥笑了笑，才起身去伏瑯那裏。

電腦屏幕上顯示的是一份犯罪檔案，“賓夕法尼亞——手術刀食人魔”的標題醒目非常。

“怎麽會這樣……”奚娮躬身撐住桌子，連連搖頭。這案子是美國的重案，她也曾拜讀研究過多次。

她從來都沒有把卷宗裏的受害者聯系到熟人身上，可Elsa.Ling這個名字現在卻生生刺痛了她的眼睛。難怪第一次見淩玥的時候覺得有點眼熟，原來是因為這些卷宗的緣故。

伏瑯拍了拍奚娮的胳膊，又點開警隊內部系統，將一份國內案卷調了出來。

“據傳手術刀食人魔有兩個門徒，一個已經在國內歸案，還有一個沒下落。”伏瑯給了奚娮和葉丹娜一點時間瀏覽案情綜述，才壓低聲音說道。

奚娮緊著喉嚨剛想發問，身後又傳來淩玥的聲音，“剩下的一個女門徒名叫Mariana，至今仍然掛在FBI**********上。”

奚娮回頭一看，淩玥已經坐了起來。她的臉色依然難看，但眼神又恢覆了神采，語氣也是一貫的清冷自持。

“淩姐姐……”奚娮沖過去抱住淩玥，腦海裏閃過卷宗裏的一份份報告，眼淚再止不住了。

淩玥微不可見的笑了，撫摸著奚娮發抖的後背，輕聲道，“我沒事了，別擔心。”

“不要逞強，再休息一下。”奚娮收緊手臂，發顫的規勸聲中透著強烈憤慨。她從未感覺如此憤怒過，淩玥被臭名昭著的變態殺人魔折磨過，難道這抹黑影到現在還不肯放過她嗎？

淩玥唇畔的笑意又深了一分，擡頭道，“單憑縫合線的打結手法和那張卡片還不能確定就是Mariana，屍體性狀有不少地方不符合Adams的殺人標記。”

“比如？”伏瑯抱著電腦回到沙發旁，給了自我調控力驚人強大的王牌法醫一個充滿欣賞的眼神。

淩玥輕輕掙開奚娮的懷抱，斂去笑意，冷聲道，“紅裙子是最大的反差點，Adams執念純白色。如果沒有把戰利品分屍吃掉，一定會給她穿上白色棉布裙。第二點，他不會如此細心的擺弄屍體。第三點，屍體上沒有註射針孔以及任何施虐痕跡。”

伏瑯跟著淩玥的提示查閱卷宗，欣賞之意更甚剛才，“沒錯，這幾點不符合Adams的畫像，也不符合實際案例。”

“那會不會那個女門徒不按他的那套出牌？”葉丹娜現在只覺得心裏瘆得慌，不置可否的問道。

“不會，連Marvin當初虐待我的手法都遵從這幾個基本點。他非常藐視Adams，視他為徹頭徹尾的失敗者，但依然擺脫不掉Adams灌輸的這些犯罪理念。”

“Mariana是女性，基因決定她的性格不可比身為男性的Marvin更強硬，她絕對做不到超越。”淩玥毫無保留的選擇直面曾經的自己，將心裏的判斷一股腦都說了。

奚娮撐著額頭吐了口氣，點頭表示認同，“我也這麽認為，這像是有人把兩個變態殺手的犯案手法結合在一起的結果。”

淩玥拍了拍奚娮的肩，示意她放松些，“走吧，現在當務之急是完成屍檢。”

“不行，再休息一下。”奚娮沒想到她這麽著急要回去，又趕緊勸道。

“娮娮，聽話。”伏瑯和葉丹娜同時出聲制止，又囑托的朝淩玥頷首。緊急案情耽擱不起，他們必須全力以赴。

奚娮見三人都是一致的堅定表情，自覺說話沒分量，只得妥協了。

清晨差十分鐘六點，雒詹冒著寒冷的江風跑進浦江分局辦公大樓。

半小時前，他去酒店給奚娮送警服，敲了半天門都沒人應。打電話給淩玥才知道她們昨晚就出來辦案了，他一分鐘都不敢耽擱，一路飆車趕了過來。

一大隊辦公室裏，一屋子徹夜未眠的刑警正在聽取屍檢匯報，思緒被不合時宜的推門聲打斷。

“奚娮，淩玥。”雒詹忽視十幾雙打量的眼睛，急急朝要找的人招手。

奚娮反應慢了半秒鐘才起身，下意識的轉頭看窗外。天色還是黑的，讓她一時分不清現在是幾點幾分。

“抱歉，耽誤幾分鐘。”淩玥果斷拋棄本職工作，拉上奚娮就走。

副支隊辦公室的門鎖一落，奚娮就急不可耐的問開了，“情況怎麽樣？楚司渺還好嗎？你出來沒問題嗎？”

她整晚都陷在案子裏，完全把楚司渺拋之腦後了。

“還好，沒到神智混亂的地步。這會兒影響已經減弱了，我出門前給他打了針，暫時消停了。”雒詹脫力的往沙發上一坐，語速是相反的快。

“呼……”奚娮按住脹痛的眼睛，既深且長吐納一口氣。謝天謝地，木星總算離開近地軌道了，楚司渺也能喘口氣了。

淩玥看著雒詹滿臉胡茬又疲憊不已的樣子，忙給他倒了杯水。這兩天也夠他熬的了，昨晚家裏又不知道上演過幾輪激戰。

奚娮緩了緩緊繃到極限的神經，才發現雒詹腳邊放著醫藥箱，立即明白了他的來意。

“趕緊抽血吧，我那邊脫不開身。”她擼起袖子坐下，卻見雒詹一臉踟躕的不行動。

“不能再抽了，你又是一晚沒睡，身體吃不消。”沒等奚娮再催促，淩玥就按住了她的手。

“我沒事。”奚娮固執的根本不肯聽勸，又把胳膊往雒詹面前伸。

雒詹看著她蒼白的臉色和眼底的烏青，咬牙打開藥箱。

如果可以，他真的不想再消耗奚娮的體力。但昨晚他親眼見證了她的血對楚司渺的鎮靜作用，那可比十支強效血清都管用。今晚的流星雨比木星更難對付，他以前也是有過經驗的。

“你瘋啦？！待會還有好多活兒幹的！”淩玥再次按住奚娮的胳膊，半步都不想退讓。她現在不過是靠意志力支撐著，如果再失血，那只有暈倒一個結果。

“我只是想為楚司渺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不要攔著我。”奚娮朝發怒的淩玥淡淡一笑，言語神色間只有徹底的堅決。雒詹會這麽著急來要血，就說明真的有作用，她是責無旁貸。

淩玥和奚娮對視一秒鐘，手就松開了。罷了，設身處地想一想，如果今天是莫劭揚深陷痛苦，她也會做同樣的事。

“謝謝。”奚娮感激不盡的頷首，又催促雒詹別磨蹭。

“放心吧，我給她帶了補血劑，不會有問題。”雒詹又耐下性子規勸一句，動作麻利的將采血針推入奚娮的血管裏。

奚娮接過藥吃下四顆，建議道，“抽600吧。”

此言一出，淩玥又憤憤的瞪眼。但她終究說不出什麽有理有據的勸言，索性離開辦公室，眼不見為凈。

伏瑯站在大辦公室外看了兩次手表後，淩玥跑了過來。

他趕緊把人揪住，不放心的問，“奚娮呢？出什麽事了嗎？”

剛才奚娮雖然走的快，但他還是看清了她的表情。那是非常著急，又甚為擔憂的表情，讓他無法忽視。

“哦，剛才來的是一個醫生。他手上有個大出血病人是稀有血型，來找奚娮救救急。”淩玥從來沒覺得自己的腦筋轉得有此刻這麽快過，連絆子都沒打就編了個天衣無縫的謊言。

“什麽？！”伏瑯瞬間黑臉，剛要走又被攔住了。

“那個病人真的很急，奚娮要不獻血他就沒命了。”淩玥伸直胳膊擋住去路，又咬牙重申一次嚴重性。這句話裏確實有真實成分存在，若伏瑯去攪局，那楚司渺今天就只有大寫的完了兩個字。

伏瑯被淩玥堅決的表情震了一下，隨即給了她一個非常不悅的背影，心裏狠狠把瞎折騰的小師妹罵了個遍。

淩玥瞄著他攢著火氣走進辦公室，不覺長舒了口氣。又默默給自己點了一萬個讚，才跟了進去。

“不好意思，我們接著剛才的說。”淩玥回位置站定，沒理會伏瑯下刀子般的眼神，淡定非常的繼續匯報，“由於屍體浸泡在防腐溶液裏，且內臟被全部遺失，目前還無法判定準確的死亡時間。”

“屍體下頜關節僵硬，被放入浸泡液時應是死亡2-3小時後。根據屍體皮膚顏色自然來看，浸泡時間不超過半年。”

“下一步技術方面會跟進浸泡液中的微生物檢測，以及死者衣物和傷口縫合線的鑒定，爭取在死亡時間上有所突破。”

“我的發言完了。”淩玥把剩下幾點一口氣說完，以最快速度離開了辦公室。她現在無心解答問題，得趕緊去給奚娮尋頓營養早餐。

“嘿，這麽火燒眉毛幹啥呀？！”葉丹娜沖門口嚎了一嗓子，又焦慮的拽住伏瑯的胳膊，“這屍檢報告我怎麽什麽都沒聽出來？一晚上全白忙活兒了？”

伏瑯沈默不語，心中感受和葉丹娜不謀而合。這下真是棘手了，兇手如此幹凈利落的犯案手法不可謂不老道，可他現在腦子只有幾點零碎的分析，根本拼湊不出完整畫像。

“大瑯。”葉丹娜把煩躁往下壓了壓，低聲喚道。

“嗯？”伏瑯心不在焉的應了一聲。

“謀定而動，知止而有得。”葉丹娜拍了拍伏瑯的肩，輕言開解道。她很了解這個青梅竹馬的老公，雖然他面上淡淡的，心裏實則翻騰的很厲害。現在他需要的不是無謂消耗腦細胞，而是要適度放下急迫心情。

“放心，我知道該怎麽做。”伏瑯握住葉丹娜的手，臉上泛起會心微笑。只一句話，他緊繃一夜的神經就放松不少，真得感謝她的體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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