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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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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似乎會被永遠停留在那個時間裏,

她不會老去,她不會消失,

她不會遇到之後的人生難題,它們不可能靠近得了她。

她的這份美麗是要和許多個人的記憶一起永存的。

而我就對著這個陌生的遠遠的在幾條代溝之外的高中女生,

突然在心裏湧出劇烈的感動。

剛下過場雨,工廠前的地塌了一塊,積水後成了個坑。中間臨時擺了條供人行走的木板,去的六個人就在上面走成了一線天。

汪嵐在第一個,氣勢拿捏得很妥當,長靴的跟高一點也沒克扣掉她腳步中的順暢,這天連她自己也沒有意識到,早晨出門前化的妝,眉筆重了些,眼線翹了些,口紅上還難得地又沾了沾唇蜜。她把服裝也挑出了更苛刻的要求,一步裙的長度稍微有些不妥,哪怕是毫米之間的失手也被她不由分說換了下來。唯有經過這輪殘酷的海選,獲勝的選手才能最好地展露她雙腿的線條。那是一點也看不出疲態,看不出過往,看不到覆仇之心的,單純美麗的線條。

事後我對汪嵐當時的心境仍然無可避免地認可著,畢竟放到相同的情況下,汪嵐的表現絕對是小菜級別的,為了對該死的前男友們展現今日的自己,甩他一個雲泥之間的俯視,恨不能把房子穿在身上,或者至少也要事先餓上半個月,只求把自己塞進童裝尺寸的女生,我見過不亞於兩個排的數量。她們自古都接受著同一種理論的灌輸,頭可殺,血可流,在舊情人前的臉面絕對不能丟。女生們集體一字排開,出發前唱一首《紅高粱》,喝半碗二鍋頭,才雄赳赳地邁著殺小鬼子的步伐,扭著餓塌的蛇腰踏上征途。

且不論走在汪嵐身後的王博潭是不是也跟著太太喝上了外太空的水,至少汪嵐有十足的資本把今日的自己從頭武裝到腳,用她積蓄良久的實力,和同樣與日俱增的恨意。

我不知道具體是到了什麽時候汪嵐才重新認識到自己心頭的恨意壓根兒還處於完好無損的狀態。塗著抗氧化妝品,喝著抗衰老口服液,總之花了大工夫,下了大本錢地一直默默蓄勢待發。說抹消就抹消的快意沒能發生,所謂的一笑泯恩仇更是狗屁,因此越是離合作中的握手言歡更近,汪嵐心裏從冰塊狀態被解凍的恨就以數倍於原先的體積,成為了陣仗浩浩蕩蕩的水。但凡心裏浮現出丁點兒關於早年的畫面,得來的就是更加窮途末路似的厭惡,厭惡升至惡心,惡心得她把臉色掛得愈加平靜得可怕。除了偶爾地回過肩膀,發現身後還走著一個“同伴”身份的年輕男子,臉上是表裏如一的鎮定,汪嵐朝馬賽柔和地笑了笑。

房門裏的事件調查還在持續,天非常冷,打開手機的軟件看了看果然溫度比昨日又降了一個我的猝不及防來,我立著領子,徒勞地想安慰自己的體溫。大概連門衛室裏的大叔都看出我由內而外的寒意,打開門問我要不要進去躲躲風,或許這個寥落而平凡的半夜三更也軟化出他一些不像以往那麽特殊崗位的心腸。我當仁不讓地答應了,抓住他的好意,在那間不怎麽寬敞的小屋子裏,哪怕只是站著也好,我的雙腿已經快要麻痹了。

大叔在讀一張超市優惠海報。我站在角落捧著手機翻閱著新聞。我們之間沒有什麽對話。也許最初我還曾經有一份八卦的心,企圖和他閑聊一些《派出所的故事》之類內容,聽聽他所講述的持槍歹徒或者江洋大盜。但他給了我一個很沈默而停頓的背影,讓我無端想起鍵盤上的Esc鍵,好像一根按著它的手指,什麽都能給退出去。我開始察覺自己的無禮來,乖乖退回到被施舍的屋檐下。

一個老同學在開心網上曬她的美洲自駕之旅,一個老同學的孩子會說話了,我的首頁有大概四個新上傳的視頻,系統提示我有一個老同學今天過生日,是我的錯覺麽,比起先前轟轟烈烈的三十歲,三十一歲的他幾乎連自己都忘了,不以為意地轉著幾個笑話帖。

我忘記了是哪一天,不知怎麽就在網頁上把某個高中的學校論壇從頭一頁頁刷到了尾。說實在,沒有什麽特別有內容的帖子,兩三個罵老師,兩三個發表所謂的“各班籃球隊實力比拼”,兩三個討論最新的動畫,剩下的就是沒完沒了“三班的班花是誰?”“誰知道六班的籃球隊長叫什麽名字?”“學校合唱隊裏有個超級美女是幾班的?”也有人仗著自己可以不暴露真實身份,沖進這個簡陋的頁面,把眾目睽睽裝成空無一人地大喊一句“某某某我喜歡你”。

但是我很快發現有個女孩的名字在許多帖子下面頻繁地出現,有人尚不知道她的名字而在廣撒征求帖,有人知道她的名字,把她默默地供在“你暗戀的人”名單下面,有人尋找著她迎新晚會上的視頻。

我發現了一個被許多人愛慕的女孩子,盡管是在和我毫無關系的一個世界,一個苦惱著和我所苦惱的事物截然不同的世界,一個隨隨便便就能披著明媚日光讓電影膠片兩側的帶孔在上下走出音樂來的世界。我好像被某種不知名的毒素般的興奮鼓舞著,那晚到最後,一直用類似偷窺狂和福爾摩斯合體的精神,在網上不斷地搜尋著這個女孩的訊息,直至終於在她所參加的校廣播會網頁上看見她的照片。

真是非常非常漂亮的,同樣也是非常十八歲的照片,她戴著藍色的細款頭箍,及肩的頭發,有一對酒窩,一個比另一個稍明顯些,使她的神色裏釀足了笑意。我想自己在那個瞬間的心情是仿佛安下心般的松弛和滿足。遠遠配得上許多人傾慕,明著暗著,想盡辦法在她面前投個三分球,想要和她說個笑話,但步子到她面前就會投降般落荒地轉走,留一個充滿懊悔的ID只敢在網絡上喊出八九個感嘆號,她就是配得上這一切青春戲碼的女孩子。她有屬於自己的十八歲,她穿著藍白相間的土氣校服也能穿得格外漂亮,她攤著一沓課本要趕作業時苦惱得很動人。她似乎會被永遠停留在那個時間裏,她不會老去,她不會消失,她不會遇到之後的人生難題,它們不可能靠近得了她。她的這份美麗是要和許多個人的記憶一起永存的。而我就對著這個陌生的遠遠的在幾條代溝之外的高中女生,突然在心裏湧出劇烈的感動。太古怪的心情了,我很明白,但卻不能阻止這份感動堅持地豐富著我的意識。

無論什麽時候,我一旦回憶起那晚坐在電腦前的自己,都會如此鮮明地重溫到貫穿了自己的溫熱的感動。我想自己離那個歲月異常遙遠了,也不可能回到那麽青澀卻又無敵美好的感情大戲裏,我眼下走進校園多半會被人叫一聲老師,所以僅僅是這樣毫無關聯地,純粹單方面地參與,也能十足地打動到我,也能讓我察覺出自己內心一千個一萬個的不情願來。

不知過了多久,三分鐘,五分鐘,十分鐘,二十分鐘,下一秒有人敲敲窗戶。

門衛大叔先一步擡頭,在我的餘光裏他回歸到工作狀態,他說的“幹什麽”三個字,很生硬,透著固態的懷疑和不滿。我在他的背後,順著他看——門衛室外站著的馬賽。

他總算來了——這話說得真奇怪,裏面藏著我多麽矯情的自嘲,即便我方才從頭至尾沒有看他沒有跟他說話,我給予他的註意力也許還不及那位警官手裏的圓珠筆來得多一點。我想我把自己擺得很冷淡,雖然這份冷淡在刻意為之的前提下簡直一點也冷淡不起來。我知道我這份姿態是做給誰看,但反問之,我真的知道自己這樣幾近幼稚的界限是畫給誰看的嗎?

其實王博潭也揣著與汪嵐不相上下的較勁心理吧。他得一再證明自己此刻的選擇帶來的是能為世人所認可的“值得”,撿起西瓜丟掉芝麻的人早不止他一個,這是正常人會做的合理取舍,反其道而行之才是可怕的天真與低廉的做作。好歹他進了著名的國企做總裁助理,之後與美國合資籌辦分公司時就被派任成總經理,在美國待了一年剛剛回來,說話中間洋文的比重透露了一切。不僅如此,襯衫袖子上已經不是普通的透明紐扣了,每天換一副金色的袖扣,偶爾出差只帶一名隨從,也是為了彰顯平易近人的另類奢侈。王博潭在二十歲出頭的時候無非還沒遇上機會,至少汪嵐不是他的機會,是一段由青春沖動引發的人生,碌碌地,欠缺驚喜與豪華。

倘若真要說有實際的不快,大概還是之前汪嵐挽著馬賽的時候。王博潭在機場已經註意到了這兩個人,可那時無非看來比較醒目罷了,等到身份一經變化,馬賽先前在他眼裏還沒那麽囂張的站姿宛如是計算出了兩人的年齡差一樣,當即就刺眼了起來,連同馬賽頭發的長度,卷到手肘的襯衫袖子——手肘裏挽著汪嵐——通通地讓王博潭感到了不快。

他那天自認為很寬慰的笑,到這次又原封不動地保留了下來。一度甚至打算以紳士之姿,尋思在汪嵐踏過木板時扶她一把。動作盡管沒能實施,可語言裏繼承起了挑釁的擦邊球。

“我還以為你會不適應這種工廠環境。”他對汪嵐說。

“沒。”汪嵐吸著氣否決。

過一會兒:“其實這附近的自然風景不錯,如果改建成特色酒店,客源會更理想吧。”

汪嵐不假思索地稱讚:“很有遠見的想法。”後來她告訴我,她原本想說得更刻薄:“很有意思的想法”“到底是見過大世面了”“順便問下,老婆床上功夫好嗎”——但這些句子還是帶著一絲自嘲的笑意,在她臉上逗趣似的劃過了。

“呵——”王博潭自然也能感覺到一絲弦外之音,那時他轉向落在後面的馬賽,“和汪總一個部門嗎?”

“不是。”汪嵐替馬賽做了回答,“他,和那位琳達,他們倆是企劃部的。”

王博潭笑出一副“我也沒多關心”的樣子,至少他還有基本的常識,兩個公司間的接觸,再閑暇的空餘裏想要一段再無聊的談話,他都不會當眾拿汪嵐和馬賽的“戀人”身份出來做話題。

馬賽站在窗外眼睛望著我,手勢是比給大叔的,意思是“找她”。可我從沒有這樣清晰地感覺,此時此刻,連這個陌生的門衛大叔,也比馬賽離我更近一點,也給我一絲一毫的暖意更多一點,更像屬於我的陣營多一點。

他的頭發被風拉扯得亂七八糟,一雙眼睛或許是困倦或許是疲乏半瞇起來。理應是每個細節都在召喚,發著好像燈塔似的光。

可我覺得我似乎無所謂了,我一點也提不起靠近的力氣,不要說提,連靠近的欲望也沒有。我好像是被水草纏住了槳之類的,不僅動彈不得,連黑漆漆的無垠都讓我覺得前所未有地安慰。

終於保安大叔回頭問我:“你朋友?”

“……”我算是以沈默回答,把手機往口袋裏一塞,朝他道了聲謝,推門回到了尖刻的寒風裏。

我瞄一眼馬賽的領子,被撕開了一個口,好像開到一半的調味袋,靠近就能嗅到我心裏強烈的酸味:“英雄啊。”

他撩出手去摸索了一把:“早知道穿‘七匹狼’了。”

“都完了?”我問他。

“沒,我跟他們說想出來上個廁所。我剛剛看見你了。”

“呵,他們倒願意放你出來?也不怕你跑了?”

“我可不是犯人。”

“這事得警察說了算。”我忍不住縮了點瞳孔看他。不得不說這幾個簡短的對答已經大大擾亂我的陣腳,我原本是打算放任我的冷漠的,不僅是冷漠,我也許已經做好了準備放任對馬賽的一切,憤怒也好,猜疑也好,不解也好,酸楚也好,同情也好,唯獨理解不起來。

工廠的四樓到五樓電梯不通,幾個人改走了樓梯,汪嵐說不好是王博潭有意無意落在自己身邊,還是自己無意有意地讓王博潭落在身邊。樓道裏她只聽見自己的鞋跟,嗒嗒,嗒嗒一下,她就吸口氣,嗒嗒,嗒嗒一下,她就吐口氣。

終究,像我這樣的外人不可能做到百分百感同身受,喝同樣一口水,不同的舌頭都能嘗到不同的溫度,更何況是橫貫了幾千個日夜的“得”與隨後加倍成幾萬個日夜裏的“失”。就在那個走道裏,汪嵐想起來,曾經有過一次,王博潭喝醉了回家,她用墻上的門禁對講系統為他開了大門,但過了半天也沒等到他上來。汪嵐換了鞋去找,而王博潭是按錯了電梯樓層,在樓上的住戶家門前呼呼大睡。等到汪嵐滿頭大汗地在地毯式搜索後找到他,王博潭癱得人都重了一倍。汪嵐不得不使出千斤頂和龍門吊的力學原理,在鄰居家的房門前擺出一個工地,她以自己的身體把王博潭半拖半背地拽回家去。男人在她脖子上隆重地呼吸著,一個突然回魂似的醒了,抵著她的耳朵喊她“老婆”。汪嵐整個人僵硬出危險的生脆來,那還是交往四年後王博潭第一次用這個稱呼叫她。似乎感知到了她的震動,那個稱呼結成了串,又加上謂語和賓語,成了句子。

求婚發生的時間地點和周圍空氣的甜度都不甚理想,可越是來源於生活,越是濃縮了生活化的重,臭,黏膩,負累,越是真實得讓人心顫。

汪嵐在回憶中側過臉去,把幹巴巴的墻壁看出一層和冬日無關的泛潮。

那麽到此刻,和王博潭的重逢頂多也就是忍忍便能過去的“人生挫折”之一吧,或許連“挫折”兩字汪嵐也不願認同,畢竟她的妝還沒有掉,舉手投足美麗得要死,她沒有噴出歹毒的暗示或譏諷,也沒有興起沿路撿起一個榔頭,敲核桃一樣把對方腦子敲開的哪怕是玩笑式的想象,無論什麽話題都以工作做結尾,在外人看來她是受了什麽影響似的,好得不能再好。

所以之後是怎麽了呢。是王博潭多嘴的秘書在此刻提起明天就是太太的生日,王博潭沒有把兩步遠的汪嵐回避在自己的聲音外:“我當然知道啊。”

“禮物已經都選好了。明天是我先送到王總家裏還是?”

“我自己帶過去好了。”

“禮物您要確認一遍嗎,是按照太太的意思,您第一次給她過生日時送她的表。”

“沒事了——虧你能找得到啊。那是很早以前出的款了吧?是有了覆刻?”

“對,今年剛出的五周年覆刻版。”

原本在讀著文件材料的汪嵐嘩啦撒了一地的紙,她旋即蹲下來撿,一低一高間,血沖到了頭頂。到底是沒法忘記,明天這個月份和日子,一直被她畫了圈獨自記在自己的日歷上。昏昏沈沈的所謂求婚發生在走廊裏,而觸發的因由原來是那之前的一出生日宴會。王博潭喝多了,把話從生日宴會一路說回家。從一個人說到另一個人。前一個拍頭說他壞,說謝謝你送我的手表啦,後一個眼淚忍成了窩心的笑,是個汗淋淋的紅著臉的小千斤頂。

汪嵐從來沒有細究過自己的婚禮是以怎樣的劇情曲線結束的,她不想知道那些所有徒增傷痛的細節,欺騙時間的長,玩弄花招的多,加上自己的蒙昧,所有細節都負責雕刻這三具核心。被劈腿,所以分手了。八個字就夠她消化很久,別說又擴增出一則跨越了多少年的小說。

所以她的血在頭頂下不來。整個臉紅得不吉祥,往下又白得更可怖。

六個人是按照兩個公司的二加四,坐著兩輛車來的。回去也是這個二加四的陣容。可惜入夜後,他們才發現自己把車停在了沒有燈的地方。從這裏開到廠區得繞過幾個圈,還得避開很多堆成山的木櫃。

馬賽被指派來幫忙在王博潭的車前充當眼睛,他打一個右轉的圈,又回一個15度的左轉角度,可惜看得見前面就顧不上後面,正要繞過來的時候,汪嵐一步拉住了他,站到那個位置上,很明確地說“我來”。

所以到底是誰的問題,使得車輛撞進了側後方的一堆重得塌不動的木櫃,王博潭一開始還有工夫下車檢查,帶著很是了然的眼神,一臉“我就知道”地前後看一看汪嵐和馬賽,他還沒開口,塌不動的木櫃終於商談完畢,解決了最後也是最關鍵的一點平衡,轟轟烈烈地垮在車頭上。倒黴的秘書沒來得及從駕駛室抽身,王博潭驚慌間摔壞了腳。

汪嵐感到了眼皮前騰起的煙和塵,她在王博潭怒火中燒,一瘸一拐地沖上前來時壓根都沒發現他的接近。直到馬賽把他拉扯住了,他們開始來來回回地瓦解來自對方的阻撓。周圍的聲音在尖叫著,忙著害怕,忙著善後。汪嵐退後兩步,抹了一把臉。有什麽在大幅度地揮擺,就像一個粉筆擦,要把一條白色的線條擦拭消失,一旦它的邊界消失,所有曾經在灰色地帶徘徊的游民便可以一股腦兒地沖向無盡的黑暗。

詢問一直忙到淩晨三點才算告一段落。可所有人都明白事情不過剛剛開始,麻煩的遠在後頭。我等到了和馬賽一塊兒走出那間小屋子的汪嵐,終歸有什麽改變了,一群人出來,唯獨他們倆走成了一塊兒的樣子。

我把路線在馬賽身邊繞開,徑直走到了汪嵐面前:“……你嚇死我了。”

“醫院有消息麽?”

“沒有生命危險,但還是夠嗆的。”

“我是問那個王八蛋。”

“哦……他還在醫院打石膏吧。”

“嗯。”汪嵐回過身體,對四周的人道歉把他們連累到那麽晚,盡管有些敢怒不敢言,可大家依然客套地說沒什麽沒什麽,就是離開的腳步快得有些奪路而逃似的嫌惡。

還剩下馬賽站在一邊,風裏單薄成個俊美的英雄樣,我對他淡淡地說:“你也回吧,汪經理我負責送她回去。折騰那麽久,很累了吧。”

“……”他拿不準我的語氣是不是又裏三層外三層地裹了什麽,把我倆來回看了遍,“那好吧。你們才是註意安全。”

“馬賽,今天真的非常對不起。謝謝你。”汪嵐又驀然地舉起手握住他的手腕,在上面傳達了一個真切的感激後才松開。

馬賽將第一輛出租車讓給了我和汪嵐,從後視鏡裏,我看到他坐進了隨後的第二輛。他小跑著兩步,坐進車門時裹緊了上衣,一下子在這個無光的夜晚勾出了一道短暫卻又異常鮮亮——我認為他窄出了一個非常鮮亮的色塊。我不得不強行要求自己拉開目光,只是這個距離每增長一尺,我就聽見心口轟轟烈烈的悲哀。

汪嵐很疲憊地倚著右側的車窗,不偏不倚地打醒我印象裏之前的一幕。我瞄一眼她的手,先前它曾經冰涼地還是滾熱地抓著馬賽?我當然會反覆地琢磨那個動作,沒準還帶著類似法醫的孜孜不倦的鉆研精神吧。他的皮膚是比你冰涼還是比你更滾熱呢,你有沒有感受到他的,很粗獷的,可以用寬闊來形容的手骨,是啊,往日裏看來並不屬於強壯型的馬賽,卻還是在每個地方都完好地保留了男性的氣概。你用力了嗎,用力的話會感覺到他手腕下的一根腕骨發出節奏分明的聲音,你以為那是他的,實際上卻是來自你自己的。

“你沒事就好。”是直到說完最後一個字我才聽清自己發了什麽言。

“我不會沒事的。”汪嵐身體依舊倚著車窗,但是把臉轉向了我,於是她的動作看來更加瑟瑟和可憐,像一個完整的“躲”般小心翼翼。

“反正最壞結果,和他們打場官司,如果對方真有這個意圖要來告我們的話。”我不願將她孤獨地撇出去成為一個“你”,“不過也不見得啦,給一筆讓他們滿意的醫療費和賠償金就能了結吧。這種倒黴事,碰到是很慘,但還能怎樣呢。”我聽見自己把話說得一會兒沒了理性一會兒沒了道德,大概我還是沒法像對待章聿時那樣對待汪嵐,可以狠,準,烈地攻擊她的死穴。

“不用他動手,公司就會把我整死的。”

“……其實不能怪你……”我覺得自己沒有說違心的話。

“沒有那麽簡單的。”而她朝我送來感激的眼神,讓我著實有些受不了。

“你那麽能幹,之前給公司賺的錢都夠公司每天在路上隨便找個人用車輪碾一碾了吧。”我生生把世界五百強說成了人肉包子的黑店。

“別這樣講。”汪嵐還有精力來制止我。

“反正先回家好好睡一下……你害怕嗎?”

汪嵐露出不堪回首的苦笑:“有一點害怕。主要,我覺得特別愧疚的是,偏偏還牽連了馬賽。”

“……他不會有事的。”

“我不敢樂觀。”

“唔……不會有事的。”他是多麽好的人,只消短短接觸到你無意的求助眼神,就根本無須反應便願意站出身體,帶著年輕的存有普通正義感的熱度,又不忘控制自己的發揮。他連袖子也來不及挽,就要上前替你解難。他躲開了王博潭拔出後由沖你轉向沖他的胡亂一拳,你大概在那個時候就已經好好地抓住過馬賽的手腕了,你在那時就已經獲得了得救。那個衣領是在你的眼皮底下破的吧,你終究留下了一分的心情能夠任由這個慢鏡一格格前推。猶如一根根被拔起的樹,白色線頭帶著卷曲從左到右斷裂,彈出微小的碎屑,讓你看見馬賽脖子深處的發根。

我的眼睛追著道路兩側的樹均勻地走,手指間也沒有出汗,耳朵裏還能清楚地聽取汪嵐一字一句的絮語。

“你是個很好的人。”

“什麽?”汪嵐對我突然的發言沒有明白。

“真的,我一直很欽佩你,我覺得你很棒,很了不起。”

“……誒?”她想要自嘲地笑,“因為今天這事?你不是在損我吧。”

“哪能呢。我是說,一直以來的……”一直以來,我對汪嵐的感情都是厚重的吧,我們可以在上下屬的關系中間變成關系良好的朋友,我對她抱怨我那啰唆的老媽,她也偶爾會把寫給父母的信給我看,我們應該是非常鐵的關系了,應該是不會被那麽輕易分裂的。

所以,我到底該怎麽做呢。我能做些什麽呢。

回到家已經拂曉,冬夜的天亮得再晚,卻還是一點點刺破了地平線。空氣裏的薄暮表明這依然不是一個明媚的晴日。我給自己倒了一杯咖啡,茫然地坐在電腦前——下一步,我已經在網頁上回到那個很早以前的地址,我重新找到了那個很遙遠而陌生的、十八歲的美麗的高中女生。

已經過去了大半年,那個校園論壇似乎多少有些沈寂了下來,也許是最近正接近期末考階段,再松散的學生也被迫開始暫時遠離網絡。而我像是一個前來打掃的衛生員,帶上了袖套也系上了圍裙,用個帽子把自己的頭發盤在裏面,打掃他們從一個突然暫停的演唱會中留下的飲料罐、塑料袋,和撕成一半的門票。

但我仍能看見她坐在那裏。她變成了名字的兩個拼音大寫,記錄在最近的一則帖子裏,“XY是有男朋友的”。我於是順著去看向她,耳機和人分著戴,我看不清那個男生的樣子,但應該也是非常明朗、帥氣而陽光的少年吧。果然他們是不會變的。他們手裏的可樂還能冒著生龍活虎的氣泡,是會有人妒忌的,當然有人妒忌,只是那份妒忌也如此吻合十八歲的空氣,它再張牙舞爪也只是一把搗亂的吉他,總會被青春的更大合奏溫和地吞沒。

我一下子喪了氣。

完完全全地喪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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