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心貝從商場裏出來, 面無表情的走在大街上，十二月的天已經很冷了, 哪怕是下午, 寒風吹在僅僅只穿著一條羊毛連衣裙的她身上，還是很冷的, 但也許是因為她的血液本來就已經冷得像是被凍住了，她完全感覺不到寒風的淩冽。祁冬蓉將她的大衣遞給她，她就好像沒有看見一樣, 依舊徑直向前走。祁冬蓉只能拿著大衣在她的身後不近不遠的跟著, 成輝為她配的司機雖然不明所以，但也在祁冬蓉的示意下，在後面緩緩的跟著。

她踩著一雙細高跟的小皮靴, 穿著淺藍色的修身連衣裙, 塗著粉色的亮色唇膏，戴著水晶的四葉草耳釘。小皮靴讓她的脊背筆直挺拔，連衣裙讓她的身姿曼妙迷人, 粉色的唇和水晶耳釘讓她看起來青春活力，讓從她身邊經過的人忍不住把眼睛放在她的身上。她走得不快不慢, 看起來不難過, 也不憤怒，沒有眼淚, 更沒有咆哮，可是哪怕一個感情上再遲鈍，完全不認識她的路人都能被感染到她的悲傷。

關於賈誠致當年的死, 賈心貝不是沒有懷疑過有什麽別的原因，可是賈心貝當時覺得追究起來總歸是不美，就算是她爸爸就算是被下套了，導致了後面的不幸，人已經沒了，追究起來有什麽意義？而且當時林建新給她爸爸上香的時候眼神尤其兇狠，那時候賈心貝就知道，不管是賭場的，還是討債的，不管她爸爸是真賭博輸了，還是被人下套了，這群人全都得完蛋。果然林建新在事後沒多久就拿出一大筆錢，表示是賭場退回來的，賈心貝根本沒有問那邊人怎麽處理的，林建新的做事風格她還是能猜到一些。賈心貝把這些錢都給了崔靜巧，當是替她爸爸給的遣散費了。

賈心貝當時沒有追究太多的細節，她的家教裏，什麽賭場，什麽流氓不是她應該接觸的，如果她不想她爸爸氣得詐屍就絕對不應該跟那些人直接接觸。假如沒有林建新出頭她可能豁出去了，拼著她爸爸詐屍了也要把事情鬧明白，但林建新已經把事情都做了，她也就沒想著再做什麽。

如今結合那個明顯惡意爆料的女人的話，賈心貝想到當年她爸爸出事之前確實曾經去四九城出過一次長差，回來後隨口提了一點，似乎是受聞景華的拜托去幫著看一下四九城附近的一個規劃項目，但對於那個項目，她爸爸的原話是“不成樣子”，她爸爸是那種恨不得給她建一座城堡，只放進美好，把所有邪惡都關在大門外的人，幾乎從來不在她面前批判什麽，假如在她面前都說“不成樣子”，她可以想象在見項目組的時候她爸爸說的話有多讓人下不來臺。所有應該就是這一次得罪了人。

而這個人很可能就是成輝，賈心貝也算了解成輝，所以她知道成輝就是個被捧慣了的人，捧著他，給他面子，都不一定能讓他高興，落了他的面子，那他可不會善罷甘休。

之前成輝自己也曾經說過，他手下的有個傻逼做錯事，逼死了一個瀾港人，得罪了林建新，林建新恨他，但是那人留遺書說不追究。如今再想當時的話，說的可不就是她爸爸？！她當時還安慰成輝，說人原諒他是用生命在渡他。QNMDGB，渡個屁，他爸應該是怕她知道了也得罪了成輝，被成輝害了，所以才退一步，說了原諒，讓她可以好好活，哪怕是像個傻逼一樣。

為什麽當時聽到成輝的話，她沒有想到那個說到的人是她爸爸呢？因為她爸爸雖然職位很威風，總設計師什麽的，但真的連官都稱不上，跟成輝比簡直是一個地下一個天上，她完全沒想過她爸會惹上成輝。

她其實一直不能理解，其實她爸爸死之前，她跟林建新的師徒情分並不算特別深厚，怎麽當時林建新那麽積極的為她爸張羅，在她爸死後甚至想正式收她當徒弟，現在一想，還是因為她爸爸是因為幫聞景華做事才被成輝記恨出了事，所以林建新才會少有的愧疚了。

成輝當時的那番話倒是證明了她爸爸並不是被成輝派人直接制造車禍弄死的，能留一封她都不知道的遺書，應該是自殺的。

她一直有猜測，但一直不想承認她爸爸是自殺的，對於別人來說，自殺和他殺都是死亡，但對於她來說，自殺是一種拋棄，是她爸爸作為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對她的拋棄。

賈心貝不知道她走了多久，她完全沒有辦法停下來，之前成輝生氣的時候總是在她那個狹小的屋子裏來回走個不停，她一直覺得很搞笑，不能理解，現在她理解了，因為怒氣在她的身體翻滾，像是有巨大的能量，她必須把這種能量消耗掉，不然她怕她會爆|炸。

或許不只是怒氣，還有傷心和痛苦，讓她害怕她一停下來就會崩潰。

為了調節情緒，她開始大口的呼吸，如果說之前平靜的走路還像個正常人，大口呼吸的暴走大概讓她看起來像個神經病。她聽到祁冬蓉給成輝打電話了。

成輝的手機響的時候，子彈已經被取出來了，傷口剛剛縫好，他正被肖本德扶著坐起來，以便護士好為他包紮，一只手的手背上還輸著液。

他的運氣不錯，子彈沒有毒素，沒有傷到要害，也沒有傷到大血管，但失血還是讓他的臉色有些蒼白。

“是誰？”成輝問拿著他手機的孔興安。

“是冬蓉。”孔興安說。

成輝聽到是祁冬蓉的電話微微皺眉，成輝把祁冬蓉放到賈心貝身邊的時候說的是沒有特別的事不用向他匯報，只要註意不要讓奇怪的人接近賈心貝，說一些挑撥的話。所以一般情況下祁冬蓉基本是不給成輝打電話的，除非她知道他遇襲了？

“之前讓你們先不要告訴她我遇襲了，誰告訴她了？”成輝問。

“沒有，絕對沒有。”肖本德和孔興安都連連否認。

聽到他們的否認，原本好不容易從驚魂的擊殺中平靜下來的成輝心裏莫名的一慌。

【難道江淮那個瘋子也派了人去找香菇？！！！】

“把手機給我！”成輝沖著孔興安大喊，孔興安趕緊拿著手機走過去。成輝是左肩受傷，右手紮著針在輸液，左邊的胳膊沒辦法擡起來。孔興安直接按下接聽後，把手機放在成輝的耳朵邊上。

在聽到祁冬蓉的聲音之前幾秒鐘，成輝一直在心裏喊，千萬不要是賈心貝出事了，千萬不要是賈心貝出事了，千萬不要是賈心貝出事了……

或許是成輝的祈禱有了作用，祁冬蓉沒有說賈心貝又遇到意外。祁冬蓉只是有些慌張的說：“我們遇到一個女人，她莫名其妙跟賈小姐說是您害死了賈小姐的爸爸，還讓賈小姐去問林建新，我馬上把人給按住了，但她還是說了不少不好的話，賈小姐好像信了她的話，情緒有點不對勁……”

失血會讓人覺得冷，輸液也會讓人覺得冷，但都不及祁冬蓉的話，成輝覺得他自己好像瞬間掉進了一個冰窟窿裏，整個心臟都冷透了。

“你們這會兒在哪兒？”成輝問。

“將軍大道東邊兒，帝國銀行總行這邊上，賈小姐從和平商場那邊走過來的，一直走，也不停，也不說話，大衣也不穿，也穿了一條裙子……”

祁冬蓉的話沒有說完，那邊的人變成了賈心貝。

成輝聽到賈心貝在電話裏對他說：“能抽空也和我聊兩句嗎？”

通常賈心貝要聊兩句，成輝沒空也能抽出空來，但是這一回，成輝說：“能等幾天嗎？我臨時有點事要出差，過幾天才能回來。”

“那我們就在電話裏談也可以。”賈心貝說。

肖本德給成輝戴好了手機的耳機，孔興安也就不用把手機舉在成輝的耳朵邊了，成輝通過耳機聽著賈心貝的聲音，聲音裏有著刺骨的冷漠，成輝從來沒有在賈心貝那裏聽到過的冷漠。

成輝一時實在想不出要怎麽樣跟賈心貝談。

“還是等我回來再說吧，我這會兒真的好忙，沒空。”成輝說。

然而，他的話音剛落，就聽到賈心貝說：“那算了，那就別談了，再見。”

成輝知道這個再見絕對不是一般掛電話的再見，他趕緊的說：“你要談也可以，等我把傷養好，我剛才遇襲了，差點死了，肩膀中了一槍，本來不想告訴你。”

“是嗎？”賈心貝說：“肩膀中槍應該不會死，能麻煩你幫我請個殺手給我一槍嗎？往我心口打，讓我死了算了。”

這就是氣話了，成輝沒有接話。

沈默，沈默到成輝覺得再不說話，賈心貝可能就掛電話了，他說：“我當時就說了一句話，我說‘遲早要收拾他’我說的是氣話，然後一個傻逼自以為是的找了人對你的父親下了套。我直到你父親都沒了，我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你別說是氣話，我還算有那麽一點點了解你，你說的不是氣話，只不過你說的是遲早，你準備遲點兒動手，讓事情看不出是你做的，而有個傻逼想向你邀功，早動手了，導致你把自己摘不出去了。是不是？”

“是。對不起。”

“對不起有用？”

“沒用。”

“你查過我戶籍吧，有見過我爸爸的名字吧？”

“見過。”

“你根本沒有認出他就是你當年逼死的人嗎？”

“是。”

“你的手上到底沾了多少血？一個被你害死的人，你甚至連他的名字都不記得，但凡你對人命有那麽一丁點兒的敬畏之心，都不至於這樣你知道嗎？”

“沒有，我沒有害死過很多人，就算是我當年自己動手，我也從來沒有想過要誰的命。”

“所以是我爸爸自己傻對吧？”

“不是，我沒有這個意思。對不起。”

“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我去見你媽媽，她想告訴我沒來得及，聞燕趕過去了，聞燕告訴我，我才知道的。”

“所以你把祁冬蓉放我身邊，監控了我所有的網絡。”

“是，我不想讓你離開我。對不起。”

“可能嗎？”

“你原諒我一次，好不好？”

“可能嗎？如果是我逼死你爸爸，你會原諒我嗎？”

“我不知道，但是，那天在箭場你說的，你會原諒我的。”

成輝這輩子大概從來沒有這樣低聲下氣的跟人說話，他只差說【求你】，可是，他聽到手機裏，賈心貝的聲音連一秒鐘的猶豫都沒有，說：“不可能，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原諒你，你毀了我的一切，我要恨你一輩子。”

心臟好像被人狠狠的捏緊了，成輝說：“你別急，你想一想，吃點東西，回去好好睡一覺，我們再談好不好？”他緊接著說：“我們都要結婚了，夫妻總會吵架，情侶也會吵架，冷靜一下，再說好不好？”

“不可能結婚了，成輝你怎麽好意思跟我提結婚？你明知道你害死了我的爸爸，你還想瞞著我讓我跟你結婚，你不覺得對我太殘忍了嗎？”賈心貝終於控制不住的大喊起來。

“不結婚，我們先不提結婚。”成輝趕緊的放低了聲音，說：“你想不想旅行？我給你安排一架專機，你出去玩一段時間散散心好不好，什麽時候想回來再回來，好不好？讓冬蓉跟著你，保證你安全就可以。”

賈心貝顯然什麽心思都沒有了，她說：“再見，成……”

成輝知道賈心貝要掛電話了，他急了，沒有等到賈心貝說完，他脫口而出，大聲的說：“對我公平一點，成不？我承認給你爸爸下套是我的錯，但他自殺真的都是我的責任嗎？那樣簡單的套，當時有人找上你家門的時候你就看出來了吧？哪怕你只有十三歲，十三歲你也不傻了，我估摸著你當時應該就比你爸爸媽媽聰明多了。你在學校裏受點委屈你都知道去找林建新幫忙，家裏宅子，祖產被搶了你都不說？為什麽？”

“因為你討厭你媽媽，你想讓你媽媽先受不了跟你爸爸離婚，到時候等你媽媽自以為是，為了擺脫債務凈身出戶，你再想辦法把你們家的東西都要回來是不是？你師父是林建新，就算林建新搞不定，你奶奶還把你托付給了我爺爺，你什麽東西要不回來？！”

“只是你沒有想到你爸爸那麽看重你媽媽，你媽媽還沒離婚，只是說了點難聽的話，你爸爸就受不了自殺了，他愛面子，不願意讓人知道是因為你媽媽才自殺的，告訴林建新是因為心灰意冷才自殺的，林建新信以為真，然而，哪怕林建新盡力掩飾，但破綻那麽多，你怎麽可能沒發現，你當時就是心虛了。因為心虛，你才把錢都給了你媽媽，因為心虛，你一直不敢細想當年的事，所以才沒發現還有我這個壞人在背後！你這麽多年不敢回瀾港，為什麽？！因為你怕。”

不久前，當成輝從聞燕口氣聽到當年的事情時，他就想到，大概事情遠不止聞燕說的那麽簡單。

林建新雖然是賈心貝的師父，認識賈心貝十幾年，但林建新終究還是不夠了解賈心貝，林建新肯定不像成輝一樣聽過賈心貝用說過崔靜巧，所以林建新不會像成輝一樣知道賈心貝與崔靜巧這位親生母親有多麽深的隔閡。實際上賈心貝雖然出生於普通的書香門第，但她從明素雲那裏受到教育和成輝更接近一些，所以林建新也不會懂賈心貝對崔靜巧那種打從心底的厭惡，不是對崔靜巧人品的質疑，而是對她玷汙了整個家族名聲的厭惡。

可是成輝知道。

所以成輝第一時間就想到大概賈心貝的作用在整件事情裏不可忽略。賈心貝的目的應該是趁機讓賈誠致認清楚崔靜巧的本質，但她沒想到賈誠致根本接受不了當他沒有錢了以後，他的妻子變得完全不是他以為的那個樣子，他的愛情完全是自以為是。所以等到林建新幫賈誠致把事情捋清楚了，賈誠致意識到他的錢確實可以回來了，但他的妻子卻永遠不可能是他以前的妻子了，選擇了自殺。

成輝猜到了一切，他知道他猜得八|九不離十，但是他告誡自己不管任何時候，不管賈心貝是不是跟他在一起，不管怎麽爭吵他也絕對不能把他的猜測說出一個字，必須爛死在他的肚子裏。

因為他知道一旦說出來，不只是誅賈心貝的心，他和賈心貝就真的回不去了，有些秘密是可以分享的，有些秘密是不能和任何人分享的，這一個就是。

這個事如果放成輝身上，成輝甚至覺得他很難控制住自己殺掉知情人的沖動。

而且歸根究底，如果他不是嘴賤鬧出來的事，根本後面什麽事都沒有，他還是跑不掉。

然而，或許是他失血過多導致了他腦子不清楚，或許是因為有兩個跟了他十年的警衛剛剛為了保護他犧牲，或許是因為他第一次殺了人，兩個，並且有一個是近距離的割喉。

他這樣的情況應該去接受心理治療，但他竟然還要面對賈心貝和他的爭吵，於是他失控了。

話說出來成輝就後悔了，他趕緊的說：“我瞎說的，我太著急了，你……”

然而，成輝怔怔的看著手機的主頁面，不知道什麽時候電話已經被掛掉了。

許久後，成輝給祁冬蓉發了一條消息，讓祁冬蓉跟好賈心貝，賈心貝幹什麽隨意，但是別讓賈心貝一個人呆著。

這個時候，整個手術室裏的醫生護士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都被肖本德請出去了，哪怕成輝的肩膀還沒有包紮好。肖本德遠遠的站在手術室的一個角落裏有些擔憂的看著成輝。

成輝發完消息又在手術床上坐了許久，才擡頭，對肖本德說：“讓他們進來包紮。”

肖本德從來沒有聽到過成輝用這樣虛弱的聲音和語氣說過話，就好像整個人的血都已經被抽空了一樣。哪怕是半個小時前，他沖進冰淇淋店，看到的那個肩膀裏還嵌著子彈的成輝似乎也沒有這樣的虛弱。

“誒。”肖本德不敢多說話，低頭出去喊人。

而在另一邊，原本天真的以為只要賈心貝和成輝聊一聊，應該就能和好的祁冬蓉不知所措的看著賈心貝好像整個人的血都已經被抽空了一樣，眼神空洞的站在人流不斷的街頭。

祁冬蓉跟著賈心貝時間不長，但在她看來賈心貝是一個那麽好的人，隨和，善良，幾乎沒有什麽脾氣，一點小事就可以讓她笑起來，然而如今卻變成這個樣子。

賈心貝並沒有在街上站很久，就徑直上了一輛公交車，坐了半個小時後下車，又走了一小段路，回到了家，水也沒喝一口，她開始低頭收拾行李。

半個小時後，兩個便衣，但一看就是受過訓練的女人敲開了門，她們對著祁冬蓉敬禮，然後說：“你好，聞局讓我們來接賈小姐。”

祁冬蓉不知道賈心貝是什麽時候聯絡聞燕來接她的，但到這個時候，她知道她沒有辦法阻止賈心貝離開了。可是她也不能離開賈心貝，不然她怎麽回去跟成輝覆命？

“賈小姐，可以帶上我一起走嗎？”

“對不起，不能。再見。”

作者有話要說： 成輝：你特麽怎麽不讓人對著我心口開槍呢，讓我進個ICU，我也許還能拯救一下。現在這樣你讓我怎麽搞？

貓子：啦啦啦，啦啦啦，讓我們一起唱支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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