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訊而來的孝莊站在乾清宮的門口，顫抖著手, 無法進門。

蘇麻喇姑垂眸, 掩下淚意。

主治天花的大夫倒下意味著什麽？

他們很清楚“醫者不自醫”這句話代表的意思。

三天, 僅僅三天，疫區傳來消息：蘇千涼醒來後得知自己染上天花, 屏退左右，自行跳入火海。

康熙在永壽宮抱著哭暈的胤礽坐了整整一夜。

“你，怎麽就這麽狠？”

十年後。

康熙二十九年, 紫禁城裏的小蘿蔔頭們一個又一個地生, 追在太子屁股後面。

“太子哥哥。”

“太子哥哥, 今天我們去哪玩？”

“太子哥哥，今天我們蹴鞠嗎？”

“太子哥哥, 我們去永壽宮玩吧！”

“永壽宮”三字一出, 小蘿蔔頭們驚恐地瞪大了眼, 詫異地瞪著不知死活的胤禎。

十四阿哥胤禎, 今年兩歲。

仗著年齡小，霸占胤礽的懷抱, 還敢提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要求。

胤礽很久不曾聽到“永壽宮”三個字了, 自從蘇千涼走後, 宮裏的每個人都怕他觸景生情，不敢提起。

久而久之，他都快想不起當年最喜歡的人長什麽模樣了。

“好。”胤礽含笑著應道。

他做到了當年蘇千涼的要求, 他是很多弟弟妹妹的哥哥，是他們的表率, 要帶著他們玩耍。

多年以後，胤礽帶著一眾小蘿蔔頭回到了永壽宮。

這裏的葡萄藤高高纏繞，結出一串又一串紫色的大葡萄，這裏的石榴樹橘子樹上綴著累累果實。

還記得當年有個小太監坐在宮門口，身邊有個大籃子，有人來要果子就送出去，宮女太監也是送的。

院子裏放了許多玩具，樹下褪了色的秋千，樹上的鳥屋，葡萄藤邊的滑梯，後院圍起來的沙地，只夠幾歲孩童穿梭躲藏的城堡……

這些全是當年蘇千涼畫下圖紙讓內務府做的，天下只此一份。

曾經，這些玩具只屬於胤礽一人。

如今，長大的胤礽放開了一眾躍躍欲試的小蘿蔔頭的手，“去玩吧。”

阿娘，你在天上可曾見到孤過得安好？

“太子。”

胤禛又從胤礽的臉上看到那種熟悉的悲傷，與他懷念額娘是一樣的。孝懿仁皇後去年崩逝，是太子陪他度過那段最難熬的時期。

胤礽自言自言般地說道：“孤曾有過一個最好的額娘，卻沒見到她最後一面。”

胤禛是知道的，那位住在永壽宮沒有名分卻讓後宮所有妃嬪恨得牙癢癢的女人，是額娘當了皇貴妃依然無法不在意的女人。

那個為了孝誠仁皇後進宮，撫養太子六年，為了京城天花疫情而死的女人。

胤禛當年兩歲，還太小，只見過一次，印象不是很清晰。

他在胤礽的書房見過不少畫像，無一不是白紗遮面，看不清容顏，唯一清晰的便是那雙不論何時都無比慈祥慈愛的眼睛。

不知太子如何懷念一個快記不清面容的人。

康熙三十四年，胤礽大婚。

康熙三十七年，康熙冊封成年皇子，胤禔為多羅直郡王，胤祉為多羅誠郡王，胤禛、胤祺、胤祐、胤禩為多羅貝勒。

封了貝勒，幾個成年阿哥陸陸續續出宮建府，在宮外有了自己的府邸。

某一天，胤禛從宮裏辦完事回府，在府邸門前遇到一個一身白衣戴著面紗的女子。

胤禛心中一動，下了車：“你是何人？”

“參見四貝勒。”女子回身，行了個並不怎麽標準的禮，擡眸時，胤禛覺得那雙眼特別熟悉，熟悉得他心悸。

“你……”

“民女姓蘇。”

“進來。”胤禛抑住跳得過分快速的心跳，將人請入前院。

屏退他人，書房裏只剩一個蘇培盛。

胤禛看著那雙熟悉的眼睛，問：“你是？”

女子眉眼微彎：“小湯圓不記得了嗎？當年我還抱過你呢。”

蘇培盛瞪大了眼，急急跑出去為裏面那兩位守門，不得了不得了。

胤禛高高提著的心落了地，“你果然沒死。”

喜歡為阿哥取團子、湯圓這樣小名的人，普天之下只有一個——那個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太子帶去永壽宮，一見面就對又親又抱耍流氓的女人。

“是啊，我沒死。”蘇千涼比了比兩人的身高，“湯圓長高不少，團子是不是比你高了很多？”

“太子很好。”

後院。

福晉很快聽說四爺在府邸門前遇上一個女子並帶入前院的事，神色不變地吩咐：“嬤嬤，遣人去問問爺，是否需要收拾院子。”

作為福晉，自家爺有顧及不到的地方，她便需要補上。

一個主動送上門的女人，爺收用是沒多大問題，但是名分怕是僅僅只能是個格格了。

福晉派人來問時，蘇培盛還守在書房門口，聽到從裏面傳出來的笑聲，不由會心一笑。

聽到太監的問話，他下意識地搖頭，裏面那位可是長輩，怎麽能住在爺的後院？

隨即又想，爺或許會將人留下來，免得日後又千般尋找找不到。

示意太監等候，蘇培盛敲門進去，“爺，福晉來問，是否需要準備院子？”

胤禛面上的笑意一收，“姑姑可有住處？”他無法像太子一般稱呼親近的“阿涼”，叫聲姑姑才不失禮。

蘇千涼點頭：“租了間小院子，天色不早，我回去了。下回若是有空，和團子一起來吧，我再為你們煮桂花湯圓。”

桂花湯圓，便是胤禛小名的由來。

提起這個，已經當爹的胤禛耳朵一熱，他都這麽大了，怎麽還能叫湯圓？

“蘇培盛，送姑姑回去。”

“嗻。”

第二天，早朝過後，胤禛攔住胤礽，兩人走到一處僻靜的地方。

胤礽以為弟弟有什麽難處，比如出宮建府沒錢需要哥哥支援點，比如哪個大臣又給他臉色需要哥哥幫忙整整，沒想到一開口，他便震住了。

“你說什麽？”

胤禛重覆了一遍：“太子，姑姑還活著，昨日來弟弟府上，開口便喚弟弟小名，還問團子是不是比弟弟還高。”

胤礽表情空白了好半天，胤禛耐心地等待，他知道這個消息有多讓人震驚和歡喜。

若是有一天，額娘突然出現在他面前，或者有人告知他額娘還活著，那是一樣的。

胤礽急切地拉住胤禛的手要往宮外走，“走，孤，孤去你府上！”

“太子！”胤禛低聲叫他，“昨日弟弟沒有問姑姑當年是怎麽活下來的，太子三思。”

沒有人知道蘇千涼怎麽染上天花，怎麽在天花疫情控制住的最後時間突然染上，一個發燒的病人又怎麽能跳入火海***而死？全是迷。

當年隨著蘇千涼的死亡成了秘密，如今誰敢保證不是有人故意為之？

胤礽松了手，面色冷然，“是孤著急了。四弟，孤在宮中，身邊全是汗阿瑪的人，一言一行都有人看著。你在宮外，多多照看她，她一個人，手無縛雞之力的，又是那般容顏，怕是有些危險。”

那般容顏？

從來沒見過的胤禛有點懵，“姑姑顏色絕佳？”

“不然你以為她為何面紗不離身？”胤礽笑問，“她如今可是住在你的府上？”

“不曾，姑姑未嫁，不便入住弟弟的府上。”

“那便以你福晉的名義接她入府。”胤礽心思迅速地轉動，“先在你府上住著，孤安排好後出宮見她一面。”

胤禛兩歲時見過蘇千涼一次，太小了。

胤礽不放心，還需要親自見面認一認才敢告訴康熙。

胤禛知道這一點，他也不是完全確信，“弟弟知道，回去便告知福晉，盡快將姑姑接入府中。”

兩人商量好後，胤禛回府立刻去了後院福晉那。

事情緊急，屏退旁人後，他也不墨跡，直接說：“福晉，爺今日說的事，必須爛在肚子裏，誰也不能說。”

“是。”烏拉那拉氏有些心驚。

他們夫妻本是一體，寵辱與共，還要再叮囑一次，看來今天要說的話很是重要。

胤禛：“昨日爺接進來的那位是當年撫養太子的姑姑。”

“那不是……”早死了嗎？

烏拉那拉氏一驚，心裏又是無比的後怕，昨日她竟差點把這一位當做那自薦枕席的放□□子，還想以格格的身份讓她入住府內。

胤禛：“你以娘家人的身份將她接入府中，過幾日，太子會來。”他沒說的是，再過幾日，怕是康熙也會來。

他沒說，烏拉那拉氏多少猜出一點。

董鄂妃是禁語，這一位救治不少難產婦人與天花病人醫術高明的女子可不是。

“是。”

烏拉那拉氏命人收拾出主院附近最好的院子，兩日後，蘇千涼入府。

又過了兩日，胤礽與幾位弟弟以“胤禛長子兩歲生辰”的理由入府，幾人喝酒吃席。

吃到一半，酒灑衣服，胤礽離席，被人引去後院，見到蹲在藥田邊侍弄藥草的人。

他不太敢認，“阿涼。”

蘇千涼起身，笑著張開雙手，“團子長大了，不再見著我就撲過來了啊。”

話音剛落，胤礽撲了過去，“阿涼，阿娘，團子好想你。”

“我也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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