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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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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秧站了許久, 腿有些發酸。

施常山見她這般,朝女警衛擺了擺手。沒過會兒,門外走入一人,搬了張軟凳給井秧。

“坐吧,故事應該還要講許久罷。”施常山清淩道。

井秧不客氣慢慢坐下, 她平日裏站的少,今天算是已經破例了。

“謝謝。”她真誠實意。

***

元封六年, 九月。

青黛在宮中整日整日擔憂他是否受傷,是否能平安歸來。

每每侍女傳來一次勝利的消息, 她就安下一份心。

十月。

邊關再度告急,將士傷亡慘重,主將更是多處中箭。

青黛一籌莫展,寢食難安。

十一月,邊關, 軍中。

下士通報:“報!”

周常山沙啞道:“進來。”

下士遞上一封信,“洛陽來信。”

周常山接過, 撕開,裏面信紙上只有四字。

珍重, 莫忘。

他唇角一笑, 目光落下床側的那個錦包, 裏面是臨行前她拖他保管的碧玉簪子。

“嘶——”周常山用力吸了口氣, 臉上全由白紗包裹, 隱隱能見到血意。

身上的白紗更是一層又一層。

軍醫不忍道:“將軍且忍忍,還有一處要換藥。”

周常山手攥緊拳頭, “無礙,軍醫繼續。”

身上的傷口處處深得可怖,軍醫緩緩嘆氣,“好嘞。”

***

“我病死了?”施常山再度發問。

井秧無聲搖頭,你若病死倒好。

最怕不過,生離而已。

大家聽得入神,誰也沒有註意到金毛大石的眼神再次望向大廳門處,尾巴又繼續搖擺起來。

***

太初元年十月,距元封六年十月,剛好過了一整年。

周常山凱旋。

而青黛再也不在皇都。

半年前,青黛作為和親公主嫁去匈奴。

殿下,周常山隱忍。

聖上揉了揉眉間,道:“青黛不願嫁你,以死相逼,朕……”

“我與青黛公主情投意合,何來以死相逼。”

“況且青黛早與我有婚約。”

“皇上,君無戲言!”

周常山身穿鎧甲,咄咄逼人,一身淩銳,氣勢強烈。

聖上不悅,憤怒有力將奏折擲於周常山面前:“雖有婚約,你們逾越男女之禮,私會宮外,有辱皇室!”

“你看看這些奏折!每一本都是參你!”

“這本拉攏權貴!”

“這本私扣糧餉!”

“還有這些!”皇上將奏折一掃而下。

“周常山!你想謀反嗎?!”龍顏大怒。

周常山終是慢慢下跪,“微臣不敢。”

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

只要他面前這位萬人之上一聲令下,他周家,不覆存在。

“行了,起來吧。”皇上收斂神情,語氣依舊威嚴,“朕相信你不會,不要讓朕失望!”

周常山恭敬行禮,緩緩站起。

“退下吧。”皇上拂袖。

周常山深深閉眼,“微臣告退。”

背影蕭條,淒涼,孤傲,又心酸。

太初元年,十一月。

周家老太太去世,周常山在家守靈一月。

十二月,周常山自請前往邊關。皇帝批。

此後四年,邊關和平,了無戰事。

天漢元年,皇帝召周常山回都。

意為犒勞軍功累累的周常山,帶祿休整一年,實則奪了兵權,清之權力。

同年,青黛公主誇別三年,回都省親。

這日,周常山便衣來往青鳴山賞這他用性命換來的繁華風景。

崖邊殘亭,他一身傲骨,挺立不屈。

身後傳來聲響,他警惕回頭,渾濁的眸化開一層清涼,微微張口,如鯁在喉,胸中萬千疑問,終是無言。

挽起秀發的青黛褪去了青澀,成熟溫婉猶然於身。手上牽著一女童,眉眼七分像她。

她依舊一襲紅衣,她眼裏望的仍是他。只不過,此間再無白頭,再無偕老。

青黛行禮,溫和疏離:“周將軍。”

“賢兒,行禮。”她喚身邊女娃。

小女娃規矩行禮,隨後奶聲奶氣,稚嫩無比問:“阿囊,他是誰呀?”

阿囊,匈奴語,母親之意。

“他是當朝將軍。”青黛溫柔淡笑解釋。

小女娃似懂非懂點頭。

周常山也曾幻想過她相夫教子的模樣,原來是這般啊。

“公主。”他行禮。

青黛看他,眼眶濕潤起來。

以前那樣俊朗的人,臉上怎麽多了三道長疤呢?

而後又慶幸,還好,還活著,還站在她面前。

近在咫尺,又遠在天涯。

侍女喚青黛,風涼,回宮。

青黛點點頭,隨後牽著賢兒邁步離開。

“微臣恭送公主。”

她頓住腳步,回頭,覆又離去。

每走一步,腳都跟綁了鐵塊一樣。

她今天若不是來這兒賞花,怕是這輩子,再也不能相見了。

可誰又能算到,生離之後,便是死別。

***

講到這兒,聽者也知結局必然不美滿,井秧在夢中,更是身臨其境,看他們如何走完這一世。

是客死他鄉,還是壽終正寢。

施常山靠在椅子上,單手支著臉側,驟然輕笑。

家國兒女情,可笑至極。

“施先生,笑什麽?”井秧問。

他今生手上沾滿鮮血,全為利益,自私透頂。

井秧說他前世馳騁沙場,全為守住那天下,為的是那份衷心。

他淡淡搖頭,這哪是他呀。

“那個人,一點也不像我。”

“不,”井秧反駁,“那就是你。”

***

太始三年,七月。

敵方來犯,邊關死傷慘重,無人能鎮,聖上覆還兵權於周常山。

同月,周常山出征。

天氣炎熱,將士多傷口膿炎,潰爛而死。

後方軍餉補給不足,更是饑餓難熬,中暑者甚多。

周常山憑一人之力,去往鄰城,借來水糧與藥品,渡過難關。

太始四年,一月,地凍天寒。

周常山舊疾覆發,頻繁嘔血。

又因每夜勞心勞力劃兵布陣,積勞成疾。

征和元年初,邊關大捷。普天同慶。

主將周常山戰死沙場。

副將雙手捧回那貼身穿著的盔甲,還有一個錦袋。

錦袋早已褪了色,邊角毛糙,而裏面的物件,卻被主人保存極好。

聖上批立衣冠冢,厚葬。

一月之後,消息傳到了青黛那裏,她問了侍女百遍,是否消息有誤,侍女均答沒有。

她不哭不鬧,神情呆滯,失了靈魂。

那年她在宮中翹首期盼他勝利歸來。她的父皇某天召她去未央宮。

到了那裏,她的母親長平夫人正跪在地上抽泣。

“娘親……”她錯愕。

“皇上,求求你,臣妾求你,不要是青黛……”她的母妃跪著扯著她父皇的衣袖央求。

她嚇得跪下,“父皇。”

“青黛,朕要你去和親,你可願意?”聖山威嚴赫赫。

“兒臣與周將軍已有婚約。”

皇上來到她面前,“你們的婚姻,朕一聲令下,就不在了。”

青黛沈默。

“朕再問你一遍,是願意,還是不願意?”

“兒臣不願。”沒有絲毫猶豫。

“那如果拿你母妃的命換,你是願意,還是不願意?”

青黛看向她哭的泣不成聲的母親,長舒一口氣,“自是……願意。”

“好。”皇上走回案前,“萬福,拿筆墨來。”

那皇紙上寫下的,就是她今後的命運。

她的父皇,為了天下,用她母親作要,斷了她與周常山的緣。

宮中適婚的公主不占少數,唯有她,她的父皇能舍得,能決絕地,送於他人。

周常山死後,她每日活得好好的。她要等,等到她父皇會心軟的年紀。

後元二年,二月,青黛公主,薨逝。

傳聞,聖上收到其臨終之信,讀後痛聲大哭。

後元二年末,皇上駕崩。

***

“這就是你們的第一世。”井秧清冷道。

施常山冷笑問:“照你所說,我是歷史上存在的,然而,並沒有我。”

井秧目光落向門口,“這你就要問青黛了。”

由得井秧提醒,大家又緊張起來。

青黛仍在這裏?

施常山也扭過頭,看向門口,只有漆黑一片的長通道。

“青黛,你想與他講什麽,就講吧。”井秧說。青黛氣息太重,井秧早有察覺。

青黛從門口一步一步走近,來到施常山身側,凝視他的臉,那樣的深情。

青黛身上融有肖南的一滴血,肖南也早看到了她。剛才她在門口無惡意,安靜聽井秧講著,他才沒輕舉妄動。

肖誠和井穗凝眉,第一次,明明是能見到青黛的,現在只能感受氣息,而且氣息壓得極低,幾乎不可尋。這說明,青黛有了防範意識,並且又變強了。

青黛幽幽講:“他聽不見,我想說的。”

井秧望進她眼底,“你說一句,我轉述一句,可好?”

青黛又看向施常山,她嘴角溫婉一笑,“好。”

井秧對著青黛言語。

這在施常山與白樺以及眾警衛眼裏,是不可置信的,他們誰也沒見到。

“施先生,青黛現在就在你身邊。”井秧清冷說,用手指明了方向。

施常山側過臉。

青黛眼眶內只有眼白,卻像幾千年前一般,心心念念的都是他。

而施常山用輕不可聞的聲音,有些失望,淡淡講:“我看不見啊……”

***

後元二年,一月末,青黛病重,無藥可醫。

她讓侍女拿刀與紙來。

在侍女的攙扶下,她走到床頭案,用刀刃割開十指,寫了一封血書。

派人快馬加鞭,送往都城。

聖上那時已雙鬢花白,他雙手顫巍接過信,讀著讀著眼角濕潤,心中愧意滿滿。

血書送到時,青黛已薨逝。

信中所寫,皆為青黛一生所願所求。

青黛一求,是將她的遺骸接回都城,葬於周常山之墓旁。

望陛下念她在他膝下快樂成長十七年父女之情,成全。

青黛二求,是將她與周常山的姓名從史冊上劃去。生前,他們備受身份官位束縛,死後,只想落得自在。

望陛下念在她遠嫁匈奴,給這天下出了一份力的薄面之情,成全。

青黛三求,父皇母妃長命百歲,喜樂安康。未能在膝下服侍,恕她不孝。

聖上讀完,掩面而泣,隨即喚來貼身服侍的萬福公公,下了一道密旨。

同月,周氏常山之墓遭竊,失了墓碑,聖上未下旨再立。

青黛公主遺骸運回都城,未見豪華聖葬,不知所蹤。

隔日,周氏無名墓旁多了一座孤墳,同樣無名無姓。

而後,宮內失火,唯記載如此幾年的史冊,化為灰燼。事後重寫,再無常山青黛。

後元二年末,聖上駕崩。

***

井秧長呼一口氣,“原來是這樣,才沒有了你。”

施常山手上摩挲玉簪,這碧玉簪子,還是回到了他手裏。

施常山目光落向防彈玻璃構成的窗外,初曉乍現,故事還真長,一晚上就這樣過去了。

第一道光照入室內,惹得大家都放眼外面。

“她還在嗎?”施常山問。

井秧搖頭,晨曦出現那一刻,青黛就消失了。

日光下,這地綿延佛光,青黛不能久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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