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景沈默了幾秒，問道：“通過催眠嗎？”

“是的。”

催眠……林景一直非常抗拒催眠，並不是因為他覺得催眠不靠譜，而是他不想把意識的主導權交給別人。

“好，我試試。”

林景按方祈的指示躺在了黑色的弗洛伊德榻上。椅子是皮質的，剛躺上去的時候有種冰涼感，但漸漸的，那種放松的狀態給人一種愉悅的感覺。

“放松……很好，現在慢慢閉上眼睛，試著想象你在一個旋轉向下的回廊裏。”方祈的語氣緩慢，讓人慢慢沈浸在那個虛構出來的情境中。

林景感覺自己的腦子一片放空，毫無方向感。

方祈很滿意林景的狀態。林景屬於非常不容易被催眠的那類人，他不易受暗示，並且熟悉催眠流程，幾乎是催眠師的殺手，但昨晚林景徹夜未眠，精神狀態達到了“能量最低點”，心理防禦機制最弱。這個時候的他最容易受到外界的影響，也最容易被催眠。

方祈道：“很好，就是這樣，你慢慢往下走，仔細聽的話，你會聽到一些聲音……”

林景突然道：“我聽到了。”

方祈皺眉，“你聽到了什麽？”

“有個人在問我，我相信她嗎？”

方祈道：“你怎麽回答的？”

林景道：“我……我沒有回答她。我不知道她是誰。”林景開始露出驚恐的表情。

方祈道：“你能跟著聲音去找她嗎？”

“聲音在下面……沒有……我找不到她，她不在這裏……”林景的聲音在顫抖。

方祈道：“如果你找到了她，你想對她說什麽？”

“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林景的身體出現了劇烈的顫抖。

方祈道：“你再仔細聽聽，她還說了什麽？”

林景道：“她說我是殺人……”

方祈的聲音頓住。

“稻草上的火雞那麽的神氣……”這時，一陣突兀的手機鈴聲突然打斷了催眠治療。林景放空的思維瞬間回攏。

“抱歉啊，我剛才差點睡著了。”林景從躺椅上坐直，他抓了抓自己的頭發，“催眠就是這種感覺嗎？跟睡覺似的，不過挺舒服的，很放松。額……催眠結束了嗎？”

“你手機響了。”方祈指了指林景的手機，沒什麽表情。

“手機？”林景這才註意到自己的手機一直在響，他手忙腳亂地接通電話，手機那頭傳來紀琛的聲音：

“林景，你現在在哪裏？”

“我在做心理督導啊，”林景覺得這麽說好像有點不對勁，於是趕緊補充道，“這是職業需要，是每個心理咨詢師都要定時完成的任務，其實就是跟督導師聊聊天。”

“你現在結束了嗎？我去找你。”

林景很利索道：“結束了！”

掛了電話，林景看向方祈，“剛才的催眠有什麽特殊發現嗎？我的潛意識裏應該沒有秘密吧。”唯一的秘密大概是，他暗戳戳地喜歡紀琛好幾年卻死不承認。

方祈沈默了幾秒，搖頭道：“沒什麽發現。不過，根據我的評估，你需要一段時間的自我休整，這個月你就休假吧，我會跟江妍說一聲，讓他給你一個月。”

“帶薪的嗎？”林景有些沮喪，他就知道找方祈傾訴會有這個後果，但是他最近的心態是不行，的確不適合工作。

“帶薪的。”

林景立刻由喪轉樂，“能休長假嗎？好幾年的那種。”

“……”

“開個玩笑，我過幾天去報個培訓班吧，”林景用手支著自己的下巴，“學點別的流派的咨詢技術，你有什麽推薦的嗎？”

方祈有點意外林景竟然這麽好學，笑了笑道：“薩提亞模式挺適合你的，可以跟你現在的經驗形成互補。”

“薩提亞？子妤以前在國外時學的那個課程？”林景突然皺眉，“我那時也在國外呆了一年，我學的是什麽課程來著？”

“RECT（合理情緒療法）。”

“不對，這個我是跟李老師學的。”

“你記錯了。”

“又記錯了嗎？最近腦子好像不怎麽好用了！”林景皺眉道，這時，紀琛的短信進來了，林景也沒想那麽多，“我走了，改天再找你聊。”

林景走後，方祈拿起手機打算打電話，可手機卻掉在了地上，屏幕被摔碎了。

他看著地上的手機呢喃道：“是該換個新的了。”

【註：薩提亞流派強調自我體驗、自我整合和自我成長，期心理課程包括，體驗工作坊，像是面貌舞會工作坊、生命溯源家庭重塑工作坊、原生家庭與情緒界限工作坊等。】

——

休假之後，林景閑得無聊，還真報了個咨詢培訓班，學的是薩提亞的家庭治療。講課老師是個和藹的中年女人，渾身散發著“佛性”，但講話語速極慢，聽得林景昏昏欲睡。

林景直接給劉青山發短信抱怨：我的兩萬塊打了水漂！

劉青山發了給翻白眼的表情，回道：那就努力挖回點本啊！努力點，抱上人老師的大腿也行啊！

“易成為帶病癥者的特點：敏感，忠於家庭而肯犧牲自己；易被當作替罪羊的人。自古以來，替罪羊便是經常出現的角色，家庭、團體、組織結構和社會中都會遇到，成為替罪羊的個體替期所在的家庭、團體或社會承載了惡的源頭，遭到了強烈的折磨和痛苦，而相關團體通過制造替罪羊回避了自己應面對的責任，從而影響了自身的發展……”

替罪羊？

林景感覺李玟和陳思思就是這個社會的替罪羊，他們承載了社會對不好看女孩的惡意；沈建豪也是，他承受了社會對內向者的惡意；似乎每個人都是，承載著來自別人的惡意……

林景突然覺得這個老師講的內容還挺有意思的。

“薩提亞治療模式的精髓是：當我內心足夠強大，你指責我，我感受到你的受傷；你討好我，我看到你需要認可；你超理智，我體會你的脆弱和害怕；你打岔，我懂得你如此渴望被看到；當我內心足夠強大，我不再防衛，所有力量在我們之間自由流動，委屈，沮喪，內疚，悲傷，憤怒，痛苦。當他們自由流淌，我在悲傷裏感到溫暖；在憤怒裏發現力量；在痛苦裏看到希望；當我內心足夠強大，我不再攻擊，我知道，當我不再傷害自己，便沒有人可以傷害我，我放下武器，敞開心，當我的心，柔軟起來，便在愛和慈悲裏，與你明亮而溫暖地相遇，原來，讓內心強大。我只需要看到自己，接納我還不能做的，欣賞我已經做到的，並且相信，走過這個歷程，終究可以活出自己，綻放自己……”

上完培訓課，林景又去醫院看望了一次陳思思，她現在狀況正慢慢在恢覆，雖然還是會神神叨叨的，但至少還認得她的父母，見到林景也不像之前那麽抗拒了。

“她情況恢覆得比我預料的還好。”陳思思的主治醫生道，他看了眼林景，皺眉道，“你最近睡眠不好？”

“還好，就是入睡有點困難。”林景打了個哈欠。事實上，他最近就沒怎麽睡著過，一閉眼，就容易出現些亂七八糟的畫面。

“推薦你一款新藥，治失眠的，”王醫生從抽屜裏拿出一個藥瓶，“成分主要是褪黑素，基本沒有副作用。”見林景猶豫不決，他把藥瓶塞到林景手裏，扯著嘴角道，“嘖嘖，瞧你摳的，不就擔心我坑你錢嗎？這瓶就送你了，不收錢。”

“不錯，不錯，你都有副業了。還是俄國貨。”一聽不要錢，林景立刻拿起藥瓶看了看，是一堆俄文，完全看不懂，“老王，我們都是熟人，你不會給我推薦假藥吧。”

“林景，你這麽說就沒意思了，我跟你那麽熟了，還能騙你？再說，這藥是我買來自己吃的，非常有效才推薦給你的。要不是擔心你……”王醫生不高興了，板著臉道，“得了，你不要？那還給我，好幾百塊美金呢。”

林景把藥瓶塞進兜裏，“你也失眠？”

“這不廢話嗎，我成天與精神分裂癥患者呆一起，精神壓力不比你大？你那些來訪者跟我們院裏的這些人才比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瞧我頭頂的發量，再掉下去，我就真聰明絕頂了。”王醫生在病人面前板著個臉，私底下卻是個逗比。

林景反駁道：“邊緣型人格的來訪者絕對比你們院裏的這些難搞！精神分裂癥你好歹一眼就看出他不正常，人格障礙者就跟個定時炸彈似的，指不定什麽時候就給你炸了！”

“你遇到邊緣型人格障礙患者了嗎？”王醫生同情地看著他，邊緣型人格障礙患者可是咨詢師殺手啊。

“沒，我最近休假呢。”

“休假？我都兩年沒休了！誒呀，查房時間到了，”王醫生看了眼手表，“先不聊了，我還要去查房，改天找你吃飯！”

出了醫院，林景掏出手機正打算約紀琛吃飯，卻發現沈建豪給他發了一條信息：

林醫生，我覺得你說得很對，我決定那樣去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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