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一輛疾馳的馬車在山谷間翻滾，車上的顧盼從馬車裏跌滾出來，沿著山坡一路往下，直到完全失去了知覺。

山谷腳下一處人家好心將她帶回了家中，顧盼醒來時，一位年紀同自己差不多大的婦人笑盈盈遞給了她一碗白米飯。

那夾雜著稻殼和石子的米飯，是顧盼有生以來吃得最動容的一次。

她還不知道肚中已懷有胎兒，更不知道自己日後的命運該如何。

“二十年前，我還是如今皇太後身邊的掌廚宮女，負責皇太後的飲食，那會兒子先皇龍體安康，經常來皇太後那兒用膳。整個皇宮難得的和樂，也難得的平靜。”

次日清晨，顧盼強行拉起才入睡沒多久的女兒，將她帶來城郊這處墳墓，前頭立著一塊無字碑，荒草叢生，母親伸手撫摸過碑身。

在淮宋能夠記憶起，母親每年端午便會帶著自己來這裏掃墓。

只是無字碑上沒有死者的生前信息，她甚至一度懷疑過這墳裏面究竟有沒有埋著屍骨。

“這是她的衣冠冢，而她早在二十年就已經死在刑場，屍骨無存。”

“娘……”

“她是替娘死的，是冤死的。”

追兵趕到山腳時，已經是第三日。婦人見顧盼一身死囚衣裳，忙將自己的衣裳給她穿，還請來了村裏郎中給她看病。

也就是那個時候，顧盼知道肚子裏有了一個新的生命。

“追兵順著山坡一路找來時，那戶人家裏，她的夫婿戰死沙場，無兒無女孤苦伶仃。那些追兵未能得以見過我的真面目，而我與她衣著相似，當時她一個勁地護住我，就是因為，我的肚子裏有了一個新的生命。”

每年，母親都會叫淮宋給墳頭磕上三個頭，上香燒紙一樣不落。

“官兵誤將她當作娘給帶走，而臨別時，她的眼神還是望著我，要我趕緊逃。”

手上的之前盡數被風吹散開，淮宋呆呆站在墳前，一度東邊的太陽令她覺得眩暈。

“娘很想沖過去告訴他們，娘才是那個應該被處死的罪人，可是當娘邁開步子的時候，腹中一陣疼痛，肚子裏的那個小生命像是在提醒娘一樣，還有這個生命的存在，它是無辜，它是清白的。”

“皇上，皇上為什麽要處死你。”淮宋的腦子很亂，勉強拼湊出一些詞語，從嘴裏說出來。

“只要是他得不到的，他就要親手毀掉。皇位如此，人亦如此。”

“可……”

“淮宋，你要記清楚了。這個人的死，是因為他。娘如今這番地步，也是因為他。王家的境遇，也是那個坐在龍椅上的人，一手造成的。是他，覬覦自己親弟弟的權利，因而設計奪得江山。是他，想要從皇太後那裏將娘給奪去，卻因娘的反抗而下令處死娘。是他，是他在十七年後派人毒死王衡之的父親，當年的太子王渙，他的親侄兒。”

明明已經偏安一隅沒有任何權利，他卻還是寢食難安想著徹底處死王衡之的父親。

因為得不到的東西，不在他掌控中的東西，他都必須徹底毀掉，以絕後患。

“所以，所以王璟來，是要抓娘回去認罪……”

“他一定要親眼看見娘死，看見娘和石琛的孩兒死，才能平息，這些年他得不到的怨憤和怒意。”

“那王璟他，他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些事情，卻從來沒有跟我說過，還騙我說了那麽的謊言？”

王小八的故事，醉仙樓的幌子，他從一開始就明白事情的一切經過，卻還要裝作若無其事地在淮宋身邊。

“淮宋，你必須要記住，他就算是最不得寵的皇子，那也是皇上親生兒子，以他的立場，就算不站在皇上那邊，也絕不可能站在我們這裏。”

淮宋雙手挑開母親的掌控，連連後退了好幾步。

“不可能的，娘。他要是真想抓我們，從一開始就應該把我們抓去不是麽。他還化名為王小八，帶我去見他酒樓的範師傅，他做了好多好多事情，不可能的娘，你是不是弄錯了，王璟不會那樣做的。他還說，等比賽一結束就回京城，不會帶我一塊走的。”

有很多很多細節和舉動，淮宋都記得一清二楚，不會忘的。

王璟縱算是誰派來的，可他最後不也趕淮宋走了麽。

他沒想帶淮宋去京城，不就是最大的解釋麽。

“你意思就是說你相信他，然後回到他身邊，跟他一起回京，去皇上那裏？”母親一眼便戳穿她的心思，根本不需要多作思考，“淮宋，你是不是喜歡上他了？”

這一回，淮宋沒有搖頭。

“就連他昨日拒絕我時的眼神，我都覺得我看到了我想要的那種不舍，我覺得哪怕他真的傷害我，對我做不好的事情，我都不會去怪他。”

“哪怕他會害了你？”顧盼懂女兒的這種心情，就是因為太懂了，心中才徒生淒涼。

“如果能跟他一起去京城，哪怕最後在那裏等著我的，是死，我也覺得很值。”

淮宋想過一百種王璟不願帶她去京城的理由，其中之一就是，也許京城真的很危險，他會覺得沒辦法保護自己，而拒絕他的請求。

謊言有的時候用來維系天真的假象，是很管用的，因為要去面對事實，實在是太難了。

總有那麽一瞬間，真的沒辦法面對的。

“那麽你有想過，如果你死了，所有人的努力不都全白費了麽，娘苦心隱居二十年，每日膽戰心驚睡不上安穩覺，這些，所有的這些，不都為了你，能夠好好的活下去麽。淮宋，你不能這麽自私，知道嗎。”

“那你為什麽現在才告訴我這些，一直瞞著我不告訴我不是更好嗎？”

昨日還不過是個普通百姓，今個兒便來了一群皇親貴族生死仇恨的，淮宋覺得很荒唐。

“娘如果再不告訴你，你便跟那八王爺回京，到時候，你叫娘怎麽做？”

是眼睜睜看著自己女兒羊入虎口最後落得個屍骨無存，還是跟著一塊去送死，落得大家都六根清凈？

“王璟他……”根本就不願意帶她一起走。

“還有一件事，淮宋。昨兒娘也告訴你了，你的哥哥是石琛，你的父親是當朝宰相石柏。可我要你記住這件事情，卻永遠不要對石家人提起，不要認石琛這個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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