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萊是被床邊地動山搖的鈴音震醒的。

她翻了個身，惱火地囈罵了兩句，而後摸到手機，瞇起眼看屏幕上的來電人名字。

“小矮子”。

軟毛蟲一般拱出了被子，挪下床。

床邊只有一只拖鞋，費勁地從床肚裏夠出另一只趿上，原萊抓了兩把頭發，走到客廳開門。

聯系方式被備註成“小矮子”的，是她的房東，說是房東，但看起來更像只有十六七歲的中學生。

原萊第一次見到她時，下意識問了句，“你爸媽呢？”

女孩毫不詫異地瞄了她一眼：“我就是房主。”

因為她生得異常瘦小，原萊凈身高169，這姑娘比她矮了大半個頭。不過，原萊對她印象最深的，並非她蘿蔔頭一樣的身材，而是她鼻翼附近那些明顯的雀斑。

臉上有斑不是什麽好事，但女孩短發小臉，出落得年輕精神，這一小塊雀斑也因此成了點睛之筆，襯得整個人更加嫩氣俏皮。

原萊不知道她的具體年紀，更不知道她做什麽工作。

只曉得她姓舒，隱約猜到她已成年、挺有錢，那會在房源網上找屋，一整頁的單身公寓都是她在招租。

“熱水器壞了？”小矮子算是很盡責的房東了，昨晚剛在微信上反映過，今早就馬不停蹄地趕過來察看慰問。

“嗯，突然不出熱水。”原萊打了個哈欠，彎腰給她到鞋架上找拖鞋。

“不用，”女孩攔住她，橫過來的胳膊像根細竹竿。接著屈下身，把自備鞋套熟練地往腳上拉拽：“幫你聯系過維修師傅了，一會就到。”

有條項鏈從她脖頸垂墜下來，原萊瞥到之後，楞了下，梵克雅寶的四葉草，她有一根仿款。

小房東起身：“稍微等一下吧。”

“哦。”原萊簡單敷衍應了聲，踩著拖鞋走回廚房，心想要不要給這小孩倒杯水。

晃了兩下熱水瓶，裏面空蕩蕩的。

擱在一旁的電熱水壺，拎起來卻出人意料的重。原萊後知後覺，昨晚燒開的水，她忘記灌到瓶裏去了，被晾了一夜。

也沒置換新水，原萊直接扳下開關，重燒。

再回頭看，小房東已經坐到桌邊。

原萊也靠回了墻角豆袋。

維修師傅姍姍來遲，無所事事並不相熟的二人，只能依靠玩手機，在令人窒息的尷尬沈默裏找到一綹舒適的間隙。

也不知多久才能到，原萊掃了眼時間，決定打局游戲。

游戲的名字叫王者榮耀，有個好聽洋氣的介紹叫moba類手游，通俗點來講，就是5V5的推塔游戲。

一聲尖銳的“Timi”過後，游戲大廳背景音樂響起。

桌邊的女孩子耳根一動，望向原萊的方向，問：“你玩這個啊？”

原萊懶洋洋掀眼瞧回去：“對啊。”

女孩點點頭：“我也玩哎，你什麽段位了？”

原萊皺皺眉，似乎不太想提到這個話題：“白銀。”

“哦。”女孩似乎興趣驟減，原本提亮一度的聲音黯回原狀。

原萊清楚，青銅、白銀、黃金段位是這個游戲的低端玩家集中營，手殘多如狗，菜雞遍地走。

但這麽直白地表示瞧不起……是不是有點兒不禮貌？

本想問問這位女同胞，您的段位是有多高？但原萊還是克制住自己，不再接話，她先去領每日金幣，然後打開系統郵箱。

一封系統郵件高居首位。

原萊把它點開，“你因為累積扣除信譽積分達到上線，禁止參加PVP對戰直到2017年7月X日14點33分”

原萊怔塞。

王者榮耀作為團隊協作游戲，有一個信譽積分系統，初始分數是100滿分，有過掛機，言語辱罵，消極比賽等行為並被其他多位玩家同時舉報後，會扣除相應的信譽積分。信譽分低於90分時，就會被禁止參加排位賽。

一回生，二回熟。對原萊而言，這樣的禁賽處罰她並不陌生，因為上回接到類似郵件就在三天之前，而她接觸王者榮耀才十天。

原萊就著郵件內容掐指一算，這一次，她要被禁五個小時。

還給不給新手一點活路？

原萊撐頭，捋了兩下頭發，繼而洩憤般連戳排位賽那欄好幾下，最後直接劃掉游戲界面，眼不見為凈。

大概是聽見沒了聲，小房東問：“怎麽不玩了？”

原萊抿了抿唇，沒撒謊：“被禁賽了。”

話音剛落，桌邊的女孩子，楞是沒管緊嘴，鼓出一聲輕嗤。

原萊再度望向她，眉心擠滿困惑和排斥。

女孩顯然不打算和她對視，眼睛是規矩垂下了，但嘴角怎麽也翹著，將所有譏誚表露無疑。

——

一個小時後，送走房東和維修師傅，原萊在客廳裏傻坐了很久，她有種由內而外從頭到腳的別扭感，很難受。

她想一定是因為那個小矮子房東的神態。

這種隱晦微妙卻不留餘地的嘲弄，她在單位幾乎每天都能看到。

原萊今年已經二十八歲了，仗著高中英語底子不錯，大學時毫不猶豫報考了國貿專業，畢業後也很老實地入職與之對口的寵物用品出口公司。

等到真正上班後，她才意識到，所謂的“英文底子不錯”，僅僅只是書面英語勉強可看，向外人推銷介紹公司產品時，她完全做不到巧舌如簧口若懸河。

幾年來，與她同期入職的同事們，紛紛升職加薪，被老板領著周游列國，有一位甚至成了她的部門上司，年提成百萬有餘。只有原萊在原地踏步，業績平平，把業務員幹得像個書面翻譯，還是底層廉價翻譯。

不是沒下功夫練過口語，早兩年，在房租岌岌可危的狀況下，原萊都盡可能地摳出錢報班惡補商務口語。

可有些才能，的確需要上帝的眷顧，需要超凡的自信。

原萊不是這類人，100%的汗水也未必敵得過別人1%的天賦。

到後來，原萊也累了，她不是大美人，沒有顏值加持，水平也有限，雄心壯志灰飛煙滅，原萊選擇得過且過。

一邊懷揣著對差不多年紀同事的不甘嫉妒，一邊在公司年覆一年混日子，上頭交代什麽，就完成什麽。

不瘟不火，不辨不爭。

年會時，部門領導紅光滿面地細數下屬們的功績，唯有原萊，連姓名的筆畫都不曾被提起，一個人坐著，眼都不敢擡，周身如浸在雞尾酒裏的冰塊。

臨近中午，原萊隨便鬏了個丸子頭，去樓下黃燜雞吃了頓簡餐。

再回到房間，她打開微博，找出了收藏欄裏面的一則視頻。

這是一位名叫“幺幺靈”的游戲主播的亮眼操作五殺集錦視頻，經由粉絲精心剪輯和制作。

五分多鐘時長，配上得當合適的BGM，從頭到尾都在詮釋著一個字，燃。

上周三，原萊在微博熱門裏刷到這條視頻，看到有三萬轉發一萬評論，想也沒想就點開來。

這一年，除了無意瞥到在冰箱側壁爬行的蟑螂，原萊好久沒有過全身雞皮疙瘩想要從地上跳起來的激動勁了。

可這個視頻，讓她切身感受到了。游戲裏的人物游刃有餘，所向披靡，有女聲一句比一句更高亢地報出，Double Kill！Triple Kill！Quadra kill！Penta kill！！

心突突跳，久久不能平覆。把視頻刷了二十多遍後，原萊飛奔到APP商店，找到這個手游，下載。

她迫切需要這種大殺特殺的游戲，來填補和發洩她無波無瀾的平庸生活。

當天晚上，原萊果真身臨其境地體會到了大殺特殺的“快感”……呃，被大殺特殺……

她和視頻裏面的人玩的真是同一個游戲？入睡前，原萊不禁這樣懷疑。

隔日，原萊不信邪地繼續玩，繼續被對面按在地上摩擦。隊友各色刺眼的話語如紙片入眼底，“你還不如掛機”，“小學生放假了？”，“魯班是shabi？”，“看你操作我想笑”……

心不在焉地回憶著，屏幕上的視頻早已播放完畢，原萊仰靠在床上，幽幽呵了口氣。

其實她早該意識到的吧，一次一次的禁賽處罰，已經在告訴她答案：無論身處何地，你都還是日常生活中那個你，一樣的拖油瓶，一樣的技術不佳，一樣的平平無奇，一樣的被旁人看不起……

原萊打開王者榮耀，盯著游戲頁面一直到目光發直，滿腦子都是她的房東在得知她段位後的輕視。

就那樣一個看起來發育不良的小屁孩，也能因為一個破游戲，用這樣的眼神羞辱她。

越發咽不下這口氣，三次元已經很糟糕很差勁，二次元也只能混得這麽慘？

無論用什麽途徑，她都想站得高一點，獲取外界的青眼與尊重，哪怕在虛擬世界。

簡單查了查這游戲怎麽快捷上分，看了圈答案，原萊打開淘寶，輸入關鍵字，“王者榮耀 代練”。

一水兒的鏈接蹦出，挑了家好評如潮的，原萊問賣家，白銀三到鉆石需要多少錢？

客服報了個數目。

這個價格令原萊吃驚，原來這麽便宜，就能躍至金字塔頂端？

她連忙回：我現在就拍。

客服說等等，接而問了幾個條件，除了游戲大區，就是銘文等級、英雄數量。

原萊也一一對照著游戲裏的作答。

客服安靜幾秒：你就五個不強勢英雄，銘文等級也太低，到鉆石的單子，恐怕有點難打。

原萊回：我可以加錢。

客服也是好脾氣，發來一張表格：不用了，我試著給你下單，請耐心等待，如有代練願意接單，他應該會聯系你。

飛快而詳盡地把表格填完傳回去，原萊如客服所言，耐心等候。

這一等果真需要足夠耐心，原萊幹瞪眼兩個小時，客服都杳無音信，手機也緘默得很。

眼皮打架，視線逐漸渙散，原萊丟開手機，翻了個身，抱著被子昏昏睡去。

也不知多久，手機鈴音再一次把原萊驚醒。

她本身就睡得不踏實，夢魘不斷，吃力地睜開眼。夜色已至，整間臥室像是沈進了黑黢黢的沼地。

胸口捂出了不少汗，黏糊糊的，原萊厭煩地蹭開被子，抓起枕畔手機。屏幕上，是一個外地手機號碼，顯示地點在魔都。

原萊揉了兩下隱隱作痛的額角，接通，並順手按下免提。

電話那頭，一個男聲單刀直入：“你好，是你要代練對嗎，你的賬號改密碼了？我登不上。”

原萊渾身一繃，瞬間醒來。

如果此刻耳朵有按鈕，它已經為這個聲音連爆三千盞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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