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約十點左右, 小道消息就開始有了宋先生去世的傳聞。

這個消息傳出來的瞬間所有人第一反應是“哪個活膩味了的敢造這種謠”, 但隨著不斷看見有世家的車輛從北平城街頭駛過, 這種“街頭傳聞”也越來越多的人在議論後，眾人已經從原本的完全不信, 變成了半信半疑。

甚至有些老人還雙手抄在袖子裏, 站在路邊目送那些黑色小轎車駛過後, 嘆著氣轉身, 說了聲“北平城的天，……看樣子是要變咯~”，一面盤算著這幾天還是不做生意得好。

蘇爹坐在黃包車上, 遠遠的就見到宋家大門上掛著的白布和紙花，以及守在門口的宋家下人一身白事打扮，腦子裏頓時一轟，眼前微微冒著金星。下車時要不是沈敬亭眼疾手快的扶住了, 蘇爹可能一個不穩, 就踉蹌跌倒。

門口的轎車早就排成了長隊, 絡繹不絕的緩緩駛進宋家, 依舊是宋家的大管家宋大站在門口，一一恭迎著來客, 有那麽一瞬間蘇爹會覺得此時此刻的場景, 似乎是自己回溯到了宋意剛從國外回來, 宋家邀請世家們參加宴會的那天。

然而當宋大遠遠見到自己後，快步向自己走來，胸口上戴著的白花卻刺痛了蘇爹的雙眼, 似乎眼前這抹觸目驚心的白在無比殘酷又清晰的提醒著他，摯友……真的就這樣悄無聲息走了的事實。

……連句話都未留下。

“蘇先生。”宋家大管家宋大走至蘇爹和沈敬亭面前後，不著痕跡的看了看周圍，確定無人能聽見他們的話後才壓低聲音開口，焦急又擔心，“今天我不是叫了人到警察廳附近去找沈巡佐您嗎？怎麽你們……”

沈敬亭站在一邊並未說話，到是蘇爹接過了話頭，“我必須來。”

“蘇先生。”宋大聽了，忍不住著急，語氣裏也多了一絲氣急敗壞的意味來。

蘇爹直視宋大，無一絲退意，“宋大，……他是我的至交。”

這個人活著時，自己從未誇過他半句。有的只是吐槽和白眼。

偏對方從未在意。……現在這個人走了，再說“至交”兩字時的蘇爹，竟然在出口的瞬間略頓了一下，才勉力控制住了喉見突然出現的，猶如魚刺哽喉的刺痛感，沒有一絲顫音的說出來。

只是只有蘇爹自己知道，……喉間哽塞得很，心中，也很不是滋味。

蘇慕白想起曾經，竟升出無限遺憾和淡淡悔意。

宋大站在蘇爹面前，他是宋先生生前近侍之一，宋蘇兩位老爺這麽多年的情義自然看在眼中。也清楚蘇先生平日是多麽的倔強和死鴨子嘴硬，有時候站在一邊也會略氣蘇先生對自家老爺說話時的不恭敬。

昔日種種，再映照今天。實在知道面前的人說出這些話有多麽不容易。並且宋大心裏也深知，宋先生其實也是希望蘇先生去見見他的吧？

這樣一想，也就嘆息一聲，側身讓路不再阻擋。只是眼眶卻也慢慢的紅了。

目送蘇先生和沈敬亭入了宋府，看著宋府高掛的白色紙花，即便今天天氣萬裏無雲，碧天如鏡，也依然帶著蕭瑟和淒涼來。

一路前行，未至靈堂時，蘇爹就越走越慢，到看見廳內堂前的黑白遺照時，在大廳外的門檻除頓了很久，……才在沈敬亭的幫助下慢慢跨過了門檻，一步一步。走了進去。

雖早就知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卻也沒想到來得這麽快且突然。

宋琸和宋意早在蘇爹還未出現在大廳時，就已經聽大管家宋大遞話進來知道了。並未感到一點麻煩，反而更多的是感動。

父親去前曾交代得仔細，蘇家有蘇予然，有些事即便不用點得太透也能猜到用意，這也是為什麽宋先生去世的消息瞞了近十個小時才對外公布的原因。

——給蘇家留走的時間。

然而中間種種厲害關系相信蘇予然也已經全部說了，但此刻蘇先生卻依舊義無反顧的出現在靈堂上，跪在那裏的宋琸宋意除了感動外，也暗下決定絕對要護蘇家周全。

蘇爹走至宋琸、宋意面前，看著兩人怔了兩秒，張了張嘴後，才在第二次嘗試時順利發出聲音，“……我來看看他。”

看著遺像上含笑淡然的某人，“……上柱香。”

宋琸宋意眉眼滿是動容。

沈敬亭跟在蘇爹身後全了禮數後，看了看周圍，竟未發現白伊槿，雖略疑惑但轉念一想，知道有些地方的風俗是孕婦要回避喪葬等事，聽說她又幾盡臨盆的日子。沒出現也屬正常。

所以沖宋意做了個“一遍說”的手勢後，沖宋琸點點頭避到一邊。

“雖然即便我不說你們也知道，但我家小哭包專門開了口了，所以我這做舅舅的話也I必須帶到不是？”沈敬亭輕聲，頓了頓對宋意說，“一定當心。千萬要註意有沒有人在車上動手腳之類的。”

宋意聽了，心中猶如蜂蜜水入肚，略甜溫暖，勉力沖沈敬亭勾了勾嘴角，點頭，“我知道，……會小心的。”頓了頓後也輕聲囑咐，“等下出了門，盡快離開。……現在排人手，反而容易被註意。”

宋意想了想又說，“父親早就在蘇家附近留了暗線，昨天才撤回來。問題不大。”

沈敬亭點點頭，“我和予然出門前就已經商量好了，要是萬一回合不了就分開走。”嘆了口氣後伸手拍怕他的臂膀，“雖然對於這門親不僅僅是我姐夫，就連我也覺得並不是太合適，但既然我家小哭包認你了……那也沒辦法。“

頓了頓，微用力握握他的臂膀，“……好好的。”

宋意點點頭。

兩人說完話，宋意回到宋琸身邊，沈敬亭則走至坐在一邊觀禮座位上，怔怔看著黑白像的蘇爹，輕聲，“姐夫，我們走嗎？”

蘇爹回過神，看向沈敬亭，約頓了兩秒才像是逐漸回神知道他剛才說了什麽似的點點頭，試圖站起來，卻感覺吃力。沈敬亭見了，忙伸手扶了一把，薄唇微抿後又對蘇爹說，“姐夫，……要不我去外面抽根煙等您？”

蘇爹點點頭。無話。

沈敬亭見了，回頭看了眼宋琸宋意在的方向，得到對方微微點頭後才朝廳外走去。

與此同時，王絲娜跟在父母身後跨了進來，和恰好跨出廳去的沈敬亭插肩而過。

王絲娜腳步頓了一下，扭頭看向沈敬亭的背影，失落於對方連個斜眼都沒給的冷漠。

“絲娜？”王夫人見女兒腳下一頓未跟上，回頭輕喚了一聲。王絲娜聽了，微咬著下唇又看了眼背對而站，正低頭偏首點煙的沈敬亭後，轉過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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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在車邊的下人沒忍住打了個呵欠，還未斷就被一只手突然拍上肩膀的動作下了一跳，幾乎是條件反射的就一扭搭放在自己左肩的手，準備用力一掰時，察覺到對方“哎哎哎”的聲音有些熟，聽見對方叫他名字後扭頭一看才訕笑著放手。嘿嘿一笑，顯得有些傻氣，“何副手，是您啊。嚇我一跳。”

何青揉著手腕子白了對方一眼，沒好氣的說，“我才是嚇了一跳呢。你怎麽一驚一乍的？”

“哦，阿大大哥讓我們提高點兒警惕，別在這種時候掉鏈子。剛才不是又碰巧晃了晃神嘛……”

聽到“阿大”兩字，何青揉著手腕的動作頓了一下，但只停了一息所以站在他面前的人也並未察覺。最後甩了甩手後擡頭看向面前的人，“你啊，緊張過度，看你剛才又打呵欠，眼睛裏又充滿血絲的，不會是在這兒守了一夜吧？”

“可不是守了一夜嘛。”那人回答，看看何青後也笑著說，“何副手您臉色也不好看啊。”

連續在大煙館待上幾晚，就算是鐵人也會臉上不好的。

即便努力打理了依舊面色憔悴，兩眼充滿血絲，細看會發現就連嘴皮子都有些龜裂的何青聽了，勉強一笑，“沒辦法，事情有些多。這不？”拎起自己提著一直沒松手的公文包，朝那人示意了一下說，“原本三少叫準備放在車後座的東西都差點忘了。還好剛才又問了一句，不然指不定我會出什麽樣的紕漏。”

說完又頓了頓後將包主動遞給守在車邊的人，揚揚下巴，“快檢查，檢查完了我得放進車裏了。”

那人不好意思的沖何青歉意笑了笑，“抱歉啊何副手，職責所在。”

“理解理解。”何青笑著，但當對方真的接過公文包，並打開時臉上的笑意卻逐漸沈了下去，右手緩緩插進褲兜——

“這是……”下人擡頭，臉上略驚。

——打開的公文包裏，是好幾把手槍之類的。

“非常時期，得提前在車上做點準備。”何青不動神色的當著面前人的面看看周圍，略湊近了微壓聲音，“……以防萬一。”

不知道面前的人想到了什麽，又腦補了什麽。總之他將公文包一合上後就重新遞給了何青，面色正經嚴肅。“兄弟明白。”說完，一側身讓步，就是放行的意思了。

何青依舊右手插在褲兜裏，看看他又看看遞至自己面前的公文包，“你下面不看看？”

對方“嗨！”了一聲。“何副手都在幫三少做這些事了，我還有什麽信不過的？您快放吧，我幫你盯著點兒人。”

“行。”何青點點頭，“我得把這個藏後座的座位下才行。”

“明白明白。”

何青這才將右手從褲袋裏慢慢掏出，伸手接過面前人遞過來的公文包。接手時對方不經意斂眼，看見何青被煙熏得泛黃的指甲，笑了笑感慨，“看樣子何副手一定很忙了。”

沒有足夠的時間休息，也只能靠著抽煙來硬抗了。

怪不得即便離著一步遠的距離，也能聞見何青身上的煙味。

也不知道抽了多少才有現在的味兒的。

何青聽了，只勾了勾嘴角。然後拉開屬於宋意的那輛黑色小轎車後座車門，彎身拎著包進了裏面。當著那人的面將包兒塞在了後座座位下，然後下車，甩上車門，拍拍那人的肩膀，“謝啦，幫大忙了兄弟。”

“嗨，這有什麽。都是為三少做事嘛。”頓了頓後，有些好奇有些試探的問何青，“何副手……您說……這個下一任的家主，是大少，……還是三少啊？”

何青聽了，忙對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後，看了看四周才微壓低了聲音沖他說，“上面的事，我們不管。做好自己的本分就行了。明白？”

“明白明白。”那人微點頭哈腰。

何青點點頭，拍拍他的臂膀，“等過陣子我請你喝酒啊。”說完，也許是因為完成了大事整個人都放松下來了或者其他原因，何青打了個大大的呵欠，眼淚都跟著從眼角流出了，他隨意的抹去後一面問面前的人，“你今天就守這兒了？”

“哪兒能呢。”那人憨笑，“阿大大哥有其他事去辦了，我得替他在這兒。要是三少要用車的話我今天就是司機。”

何青聽了，看著面前的人慢慢點了點頭，笑，“那我過段時間……還真必須請你和頓好酒了。”

“何副手您客氣。”

“不客氣不客氣。”何青頓了頓，又笑瞇瞇的輕拍了拍面前人的臂膀，意有所指。

“這是我應該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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