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藍天從床上翻了下來，耷拉著肩膀，一步一步地從廳裏挪到陽臺上，那姿勢就像一個犯人戴著腳鏈從囚牢裏出來，頭頂還歪立著一撮油膩的頭發。他半瞇著眼睛站在陽光裏，過了好一會，他的思維裏生出“受寵若驚”四個字，他覺得這是他第一次有這種感受，奇怪又無聊。只因太久不見的這陽光，此刻正安靜老實地依偎在他身上，舒服溫暖。林芳菲趴在他身上，都不如這樣。

林芳菲，不再感到心痛，的確，哪怕再念幾遍她的名字，也沒任何感覺了，他心裏竟湧起一陣勝利的喜悅，暢快，得意，之後，便又是熟悉的空虛感，像空中的陰霾一樣籠罩下來，淹沒了他。女人都是現實動物，還以為林芳菲是個例外，我真以為……也不能全怪她，她媽——哎，別這麽說。幾年下來，岳母終究嫌他賺不到錢養不了家，像蛇吐信子似的，在林芳菲的耳邊窸窸窣窣，最終林芳菲的心坍塌了。她到底說了些什麽啊，無非是錢，無非是生動地描述了一個缺乏保障的生活和未來，給林芳菲註入不安和恐懼，最終它倆打敗了她對他的愛情，期望，等待，擄走了她。哎，也不能全怪她。五年時間，畢業五年，時間和錢就像龜兔賽跑，一個跑得太快，一個遲遲不來。

他只是熱愛藝術，有什麽錯，做著自己想做的事，錢對他來講，沒有那麽大的魅力。這是錢的問題，怎麽也怪我。別人眼中的藝術氣質，在岳母的眼中，成了腦袋不靈光。他說話慢，話又少，這是從小生成的習慣，岳母卻執意認為這是反應遲鈍，不會說話，還是腦袋不靈光。說那麽多幹嗎，癌為什麽三個口，說太多——他後悔沒當面懟岳母一回，他畢竟不擅表達。現在好了，分了散了，再不用聽那些能把活人說死的話了。雖然藍天心裏當人家是岳母，事實上法律上他都從未有過一位岳母。

這點陽光就受寵若驚，看來我陰冷的日子過得太久了，再過兩天，就可以好好地曬一曬，會一會真正的藍天了。

藍天坐在了城際高鐵上，先到樂萊市，然後去雪伊溝，朋友給他安排了一份美差，旅行攝影師。據說客人是位有錢又時髦的老太太。在路上看到打扮時髦的老人，藍天都會多欣賞幾眼，得到他們的允許，為他們拍幾張照片，這樣的機會非常少。作為一個藝術和審美愛好者，藍天覺得時髦的老人別具一種獨特的魅力。他一直有個想法，為老人拍攝時尚大片。這回天時地利人和，可以如願以償了。

鄰座的小孩和他的媽媽嬉戲打鬧個不停，藍天有些煩躁了，他想起幾乎每次出門坐高鐵飛機之類的，都會遇上類似的情況，他開始懷疑真有股什麽鬼運氣在他身邊作祟，不過他又立即揮去了這種念頭。何必太計較，他想，這次還算好，整個車廂裏上躥下跳鬧騰的只有一個小屁孩，看上去大概四五歲。藍天戴上了耳機，依然能聽見小孩尖叫嬉笑的聲音。畢竟他們坐在同一排，中間只隔了個過道而已。小孩長著黑溜溜的眼睛，鼻子必然是遺傳了他媽媽的，高挺的鼻梁。小孩一會把腳搭在前排座椅背後的小桌板上，一會搭在他媽媽身上，這快樂是多麽的肆無忌憚，藍天用餘光瞟了瞟他們，覺得這鼻子長在他們身上是可惜了。年輕女人雖然鼻梁高挺，皮膚白皙，卻湊不出一張美的臉蛋。她當然知道孩子太吵，影響了周圍的乘客，好在乘客們都心不在焉魂魄飛散似的，各睡各覺，各玩各機。她假裝很生氣，假裝大聲教訓小孩，警告要打他，真的動手了，不過是輕輕地摸一摸，拍一拍，又配合他一起完成翻身撂腳的動作，她臉上是無法掩飾的母愛泛濫的笑容。藍天覺得無法理解，女人真是，完全沒辦法，算了，他想，目光移向窗外，隧道太多，外面一會白一會黑，煩得他幹脆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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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速越來越慢，又堵上了，不知道從哪個車裏飄來王菲的迷人歌聲，“情像雨點，似斷難斷，愈是去想，更是淩亂，永遠在愛與痛的邊緣……”蘇伶俐又發飆了！她近來情緒不好，像一座間歇性爆發的小火山。開車的何佳倒淡定許多，她邊點了一根煙，邊悠悠地猜測前方路段可能出啥事了。蘇伶俐也要一根，她最近才開始抽，完全突破了自我，以前她最嫌棄何佳抽煙。全世界都聽說了蘇伶俐和馮路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就差一個儀式，突然，馮路娶了一個比她老的二婚女人。她差點忘了自己一點也不老，才二十五。

論美貌，那個女人不如她，當然人家也不醜，關鍵的是，比她富有。馮路說不是錢那麽簡單，也許真沒那麽簡單。他誠懇地向蘇伶俐道歉，理智地說明了他倆不適合一起過日子，他倆都不會照顧人，而他自己也前途渺茫，無法給她一個幸福安穩的家。蘇伶俐只知道哭，說不出話，她愛馮路，對這位當年風光無限的學長一見鐘情，情有獨鐘，從單戀到相戀，一心守候。現在，他背叛了她，拋棄了她，她卻只能逆來順受，默默忍受，在她的心底深處隱約有一種對他又敬又怕的怪東西，她無力反抗。

何佳有點無奈地幫伶俐點上煙，勸她還是別抽上癮，沒必要，還有，她抽煙的姿勢很醜。何佳得知馮路結婚的消息時並不驚訝。盡管馮路很招一些女人喜歡，何佳卻看不入眼，她簡直不明白蘇伶俐愛他什麽，甚至愛得有些自卑。何佳看馮路就一高不成低不就的無名設計師，盡管也算高大帥氣，卻完全不是她欣賞的類型，空有其表，這是她的觀點，伶俐從來不知道。

伶俐知道自己稍微一打扮就美艷無比，這是她的天然優勢。矛盾的是，如此美貌好像並沒給她帶來相應的自信。大家都知道了她不久的將來要嫁給馮路，而她卻在喝了點酒的時候，和閨蜜們嬉鬧，假裝馮路的口吻說話，蘇伶俐是誰啊，她有啥，比她漂亮的女人多了去，脾氣又怪，不要她了……何佳當時就想罵她，腦袋被門夾了，不知道自己是誰了，瞧那沒出息的樣。

伶俐歪著頭瞅了何佳一陣，突然說要去剪一個何佳那樣的男士短發，何佳說別跟我撞腦殼，她一點不開玩笑。何佳最討厭別人和她一樣，管你是誰，多親密，都不要搞什麽一樣。伶俐笑了起來，往何佳手臂上捶了一拳，要真剪了你能把我怎樣？砍了你的兔腦殼。兩人都笑了起來。

車隊蝸牛一樣地往前挪了點，前面的那個車卻一動不動，伶俐湊到何佳身上，發狂似的拍了幾下喇叭，何佳瞄了她一眼，隨你便，她也懶得說些虛情假意的話去安慰伶俐，照她看，伶俐沒嫁給馮路是好事，馮路確實不適合她。起碼兩三個月了吧，還至於這樣？何佳理解不了。

伶俐的一位恩師是何佳的老客戶，何佳這次是上門為老師做腰椎康覆理療，伶俐也一起去看望，返程途中堵在了路上。終於有交通指示下來，前面金達路段塌方了，要麽繞路，要麽等上七八個小時。伶俐罵了幾句媽媽奶奶，她以前最討厭別人口裏出來這些詞匯了。等了這麽久，堵在這吃土，浪費老子的時間！她自稱“老子”有點別扭，畢竟說起來不習慣，不順口。

何佳見她又鬼上身了似的，便好生安慰她，反正回去也沒事，不著急。她突然有個主意，要不繞到雪伊溝去，洗洗肺，泡泡溫泉，塌方堵車算啥，人生這場旅行就是這樣，前面路斷了，繞一下，有更好的風景。她想這段時間伶俐不開心，湊巧陪她出來玩一玩也挺好的，就當給自己放兩天假。

說起泡溫泉，伶俐馬上心動了，她愛幹這事，好呀，兩人高興地調轉頭，往雪伊溝方向開去。何佳說前些天看誰在朋友圈推了一家叫東方雅歌的酒店，印象深刻，叫伶俐趕緊查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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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鈴響了，前臺的高個女孩輕快地接了起來。

“您好，東方雅歌。”她微笑著說話，語氣親切自然。她叫王哲英，長得蠻標致，身材也勻稱，但似乎缺了點氣質或者魅力，不至於引得人移不開眼睛。

“12月3日，4日，周一周二，兩晚，湖景套房，您……大海的海…..好的，海娜女士兩位，請您稍等……是的，預定成功的，您放心……預留的手機號碼是海娜女士的嗎？……”哲英邊說邊滾動著鼠標，目光在一旁的電腦屏幕上不停移動，一點也沒發覺對面有一雙眼睛直盯著她這裏。

直到通話結束，她不經意一擡頭，才和那雙眼睛撞上，“哎喲，嚇我一跳，呵呵……”她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關心地問道：“東哥，你坐那幹嗎？有啥事嗎？”

康小東筆直地坐在她對面的沙發上，目光好像是定在了前臺接待桌的電話上，表情很是古怪，好像有激動，疑惑，憤怒等等的糅在一塊，他那張本來也不舒展的臉看上去就更扭曲了，像一只憤怒的小鳥。他的眉毛又短又濃，下面是一雙有點腫的單眼皮，嘴角常掛著一副不屑的表情，並無惡意感，你也不知道他不屑什麽或者不屑誰。身材偏矮胖，套著一件咖啡色工作服，四點多，要到上班時間了。他是雅歌酒店的廚師，不過他打算幹完今年就辭職了。

“沒事，你剛說啥，海什麽？怎麽了？”他終於回了回神，站起身，朝哲英走了過來，他其實聽到了“海娜”這個名字。

“海娜，一位客人，應該是她的助理打來電話確認訂單，人家辦事好踏實，你在看啥？”哲英看他拿著手機，脖子上掉著耳機。

“呵，我在重溫甄嬛傳，學習研究，看看那些人是咋搞死別人的，呵呵。”他說要學習，嘴角又是習慣性的不屑的笑容，看上去討厭極了，這裏的人大多厭煩他，只有哲英對他沒什麽偏見。他也覺得人際關系太難，要想辦法應付吧。

“不是吧！你還看那個，哪年的了，你們男生也看宮鬥戲啊，我還以為只有女生才看呢。”哲英瞪大了眼睛，說著又親和地笑了起來。東哥都三十的人了，還像個小孩，哲英心裏想。

“女人是天生的殺人犯，我要向她們學習，”他嘀咕了句，哲英大概沒聽見，突然又提高了嗓門：“我不是說你哈，你除外，你放在裏面，活不過第一集 。”他覺得哲英就是那種傻白，甜就一般般了，更像白開水。在這山裏，也只有她，能說說真心話。他對她沒有別的感情。他的妻子帶著三歲的女兒在城裏生活。最近，他和另一個女人有點瓜葛。

“哈哈，我怎麽可能在那裏面，我好像只看了一點兒，都忘了，你準備做晚飯去了吧？”哲英沒想和他聊宮鬥戲。

“嗯，你剛才……後面的客人多不多？”康小東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好像突破了一直在思考的什麽難題，轉而故作關心地問起了酒店的生意。

“剛才正看呢，沒人啊，冒出個不規律的小淡季，下月初客人出奇的少。”她這樣說著，語氣裏倒不很在意，人多人少早都習慣了。“不會有啥事要發生吧？”她難得皮了一下，隨口一說，開個玩笑。只是沒想到，這個玩笑在不久的將來得到了肯定的答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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