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麗絲就這麽死了。然而人世間的紛爭，不會因為任何一個人的離去而終止。雖然有些憂傷，但這憂傷隨著這沙漠中的烈日，隨著這天地間的風，很快就消散開來。

她卑微且被忽視的一生就這樣結束了。

“叛徒！”

隨著這一聲呵斥而出現在沙漠上的，是一位比章麗絲更年輕的女子。如果林如何在，她會認出來，這位女士，就是曾經在章府中服侍過她的侍女。

如此看來，當日在章府中，施幻術誘惑林如何去地庫的，恐怕也是這位年輕女士了。

現在這位女士站立在吳志恒等人的對面，她高聲說道，“沒想到這賤人中了劇毒還能跑出去送信。但是天網恢恢，這就是叛徒的下場。”

說完，她挑釁的向對面的塗山氏族人說道，“就算是送了信也沒用，爾等今日就要被墨鼠一族在此地宰殺殆盡。”

說道這裏，塗山氏紛紛拿出自己的兵器，而跟隨而來的墨鼠一族也揮舞起自己的兵器。

長劍對長刀，金戈對銅錘。

塗山氏一貫自恃清高，此刻更是看不順眼猥瑣的墨鼠一族。他們個個手持長劍，玉樹臨風。在陽光的照射下，少年們的美貌與瀟灑明晃晃的耀人眼。

還在扶桑山上的時候，墨鼠一族就十分不入流，所以當他們看到對面，仿佛天神下凡一般的塗山氏時，不由得有些退縮。

墨鼠一族新的頭領，哪裏能容得下他們臨陣脫逃，於是高喊著說道，“塗山氏一個也不留，他們的頭顱就是我們獻給穆輝大人的投名狀。都給我沖！”

吳志恒打眼一看，對面的墨鼠一族大概有萬人之多。然而他們的實力較塗山氏而言，實在是差的太多，說塗山氏以一敵十都不為過。

無論從數量還是質量上，墨鼠一族在這場戰役中都不占優勢。這一點恐怕就連普通的墨鼠都能看的出來。更何況是它們的首領了。

如此說來，它們現在挑起這場戰爭，並不是為了勝利，恐怕是為了拖住塗山氏進入沙漠的步伐吧？

吳志恒對烏爾先生說道，“將章麗絲的屍首帶走。” 頓了一下，他又補充道，“找個風景好的地方安葬了她。”

他還是不忍看到章麗絲就這樣暴屍荒野。

吳志恒站在小艇上，用平靜的聲音說道，“現在讓開，饒你們不死。若是一味想要以自己的命去換別人的功勞，休怪我不留情面。”

這位意氣風發的新首領顯然並沒有將吳志恒的話放在心裏。

“墨鼠一族已經不是當年的樣子了。現在的凡人世界給了我們給多，偏章麗絲還要恪守你們的規矩。你們已經不能適應當下的局面了。被淘汰的人，都將死去。”

“所有人都將死去。”

“但是你們會立即死去，就死在我們的刀下。”

“你恐怕是想錯了。這個世界再怎麽變化，人心都是不變的，人世間的道理都是不變的。只不過，我並不期待你能想明白這個道理。畢竟不是每個漲了長了腦子的人都能思考的。”

說完，他沒有等對面的回答，而是如一道閃電一般沖了出去。

沒有人看到他是如何將長刀放在首領的脖頸上的。

就連墨鼠一族的新首領本人，也沒有看到吳志恒是怎麽就把自己擒住的。在這場戰役開始之前，沒有人告訴過她，吳志恒的武功，已經到了如此境界。

想到這裏，她不僅開始冷汗直流。

她想下令讓墨鼠一族退開，她此刻作為人質，願意放塗山氏一條生路。

但是她還沒有來得及開口，吳志恒的長刀就已經斬下了她的頭顱，她仿佛看見自己的頭，已經不受控制的在下墜了。

她實不該冒這個風險，也不該低估了吳志恒的武功。她最不該的，則是誤以為吳志恒像她一樣，會劫持人質。吳志恒對於敵人，向來只會撕票。

然而她現在已經沒有機會後悔了。

吳志恒就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回到了小艇上面。

塗山氏收起了長劍，重啟了車輪舸。

吳志恒站在章麗絲旁邊，默默地在心裏說道，“算是給你報仇了，雖然知道你並不在乎。這就算是我硬塞給你的吧。”

說完，他從心底嘆了口氣，再也不看章麗絲一眼。

而沙漠的另一邊，曾雲正在戰場上率領眾將士死守。

白天的時候，毛人會持續向軍營進攻。而到了夜晚的時候，活死人則會出來參加戰鬥。如此車輪戰已經在這裏進行了五天五夜了。

面對這無窮無盡的進攻，眾將士需要一個喘息的機會。

現在正值黃昏之時，過不了幾個時辰，天就要全黑了。而活死人也要出來了。

曾雲退到軍營中，他拿出地圖，喚來林如何，說道，“我需要你的幫忙。”

林如何說道，“聽憑將軍差遣。”

林如何身上已經被不知名的汙漬覆蓋上了。她並不覺得累，但是開始隱隱的擔心，軍士們的士氣正在被一點一點的消耗掉。

曾雲指了指地圖上的地點，簡單明了的說道，“我給你一千輕騎兵，從這裏阻斷活死人的進攻。”

林如何點點頭，說道，“我需要一個能看的懂地圖的人幫我。”

曾雲一邊往外走一邊說道，“除了你之外，我給你的人都看得懂。”

走出帳外，曾雲點了一千精銳輕騎兵。這些人將跟隨林如何一起，阻斷今夜進攻的潮水。

林如何出發之後，曾雲又調遣烏斯滿引兵救應。

這一戰就是大半夜，眼看東方既白，活死人的進攻，也會在不久之後隨著太陽的升起而停止。

林如何正準備松一口氣的時候，幾個人的出現讓她剛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來。

手下的輕騎兵此刻已經十分疲憊，面對這幾個人，林如何雖然心裏有隱隱的擔憂，但卻無論如何也不能表露出來。

她輕蔑的說道，“馬下何人？”

這幾個看到林如何的時候，一同放聲大笑起來。他們本身就高大壯實，身材魁梧。對比起來，雖然騎在馬上，但林如何看起來仍然弱小的很。

這幾人同時笑起來，聲音如洪鐘一般，回蕩在天地之間。

其中一個紅色頭發的大塊頭朗聲說道，“小娃娃，連你爺爺都不認識，就敢出來闖蕩嗎？”

林如何微擡起頭，用眼角的餘光掃向他，輕飄飄的問道，“有話說，有屁放。”

紅發大漢用更大的聲音喊道，“呔！小小年紀，不懂禮法。爺爺我乃是八大金剛之一，人稱赤發鬼鎖。”

林如何冷笑一聲，說道，“我當是誰，原來是你們這幾位二姓家奴。原本還覺得你們有幾分血性，可誰知竟是黃鼠狼下耗子，一窩不如一窩。伺候完了原來的主子，又轉而伺候穆輝那個狗崽子。想你好大年紀，卻全是枉活。一生未立寸功，只會搖唇鼓舌而已。真真是穆輝圈養的幾條斷脊之犬！現在還敢在我馬前狺狺狂吠，也不怕被我的馬笑話！”

這等陣前罵架林如何最是擅長，反正她帶來的輕騎兵中，無人認識八大金剛。她想怎麽顛倒是非黑白都行。

雖然這八大金剛是先跟隨的後羿，又在後羿死後轉投穆輝門下，卻也算不得“二姓家奴”。

穆輝對待他們，從未像對待“家奴”一般。然而穆輝的身份地位，卻的的確確比不上上古大神後羿。八大金剛跟著穆輝，也就算是“掉價”了。

更何況八大金剛威名遠揚，也絕不是林如何口中的“未立寸功”。

可她偏就是睜著眼睛說瞎話了，誰能把她怎麽樣？

而這些輕騎兵一聽，這女子不僅武藝了得，兩軍陣前也罵的地道。一時間都跟著哄笑起來。

諒你幾個金剛嗓門再大，又怎能比得過我們幾百人的嗓門呢？

這赤發鬼鎖何時被這些無名小卒如此當面恥笑過？這下不僅頭發是紅色的，連臉都憋得通紅。

林如何接著說道，“這樣吧，也別說我們以多欺少，咱們一個對一個，單挑。你這廝敢不敢應戰？”

若真是一起上，等打完這一架，這幾百人中，不知道還能不能剩下幾個可以喘氣的。

赤發鬼鎖剛要答應，就被他身邊的一個人拉住了。

林如何打眼看去，赤發鬼鎖旁邊的這個人，身披銀色長袍，手持一桿長戟。她猜，這個應該就是八大金剛中的“銀袍狂戟”了。

這人一向都話不多，但十分冷靜多思。但願他拉不住脾氣火爆的赤發鬼鎖才好。

果真，赤發鬼鎖大吼道，“你拉我幹嘛？這小兔崽子竟敢當面羞辱與我，看爺爺今天怎麽教訓你！”

林如何也不給銀袍狂戟插話的機會，說道，“你這廝怎的如此蠢笨？姑奶奶我這是在教你個乖，沒那本事就別逞能，小乖乖躲回家找你穆媽媽撒嬌去吧。”

赤發鬼鎖聽到這裏，大吼一聲，甩開銀袍狂戟的手，就沖到林如何面前。

機不可失。

林如何從馬上一躍而起，就勢俯沖下來，雖身輕如燕，卻又力沈如猛虎。

番外

：章麗絲

她像是這個世界上一顆砂礫那樣卑微。

章麗絲才幾個月大的時候，她的爸爸就去世了。她的媽媽精神並不正常，時好時壞。好的時候，她媽媽就會帶她去做工。

小小年紀的她，各種各樣的工都做過。她剛學會走路的時候，最喜歡的游戲就是幫著媽媽運木頭。蹣跚學步的她，抱著大大的木頭，試著跟上媽媽的腳步。

到了她四歲的時候，媽媽開始有了一些積累，於是她們母女二人開始在集市上販賣一些小東西。有時候是頭花，有時候是手絹，有時候是小葫蘆。

這樣的日子就算辛苦，但也能讓母女二人吃飽肚子。

章麗絲人雖小，手卻靈巧。她做的頭花像模像樣，每個都能賺上兩文錢。媽媽說，她賺的錢都留著給她當嫁妝。嫁妝是什麽？章麗絲也不知道。

她只是開開心心的攢著她的錢，她想著，攢多多的錢，就可以給媽媽買一輛結實的推車，再也不讓媽媽挑著那麽沈的擔子去趕集。

而她也想像隔壁小圓姐姐那樣，坐在推車前面，兩條懸空的腿，開心的晃晃悠悠。如果媽媽再給她買一個小糖人，那簡直就是過年一樣。

春天的時候，章麗絲會去山上摘花。漫山遍野的鮮花，鋪滿了整個山谷。而章麗絲就好像是一只跳舞的蝴蝶，她跳的雖然幼稚，但是花兒卻喜歡看她的舞蹈。

她把摘下來的花送到夜市裏面，媽媽正等著她呢。鮮艷的花最能吸引女孩子的目光，哪怕在黑夜裏，它們都散發著耀眼的光。

而那些賣不出去的花，章麗絲會把它們做成幹花，待天冷了之後，會有有錢人買去加到泡澡的熱水裏面。

章麗絲也不知道她們為什麽要這麽做，因為她從來沒有泡過澡，她家連只浴桶都沒有。

媽媽過得日子太難了。春天和夏天，媽媽還可以出夜市，趕集市。但是到了秋天冬天，媽媽就沒有這麽輕松的生意可以做了。

媽媽是這個集市上唯一一個賣柴火的女性。

為了這些柴，媽媽不知道摔過多少個跟頭，手不知道破了多少次。她肩膀上的皮磨破了又長好，長好了又磨破。厚厚的老繭像是鎧甲，支撐著這麽艱難的人生。

然而媽媽時常也會“發瘋”。

媽媽的“瘋病”每次來得都十分湊巧。有時買家覺得自家的木柴曬的不夠幹，正準備走的時候，媽媽就會開始抽搐起來。

躺在雪地裏面抽的滿地打滾的媽媽十分可憐。每次看到這個場景，幼小的章麗絲就會由衷的心痛。

她從未想過，為什麽媽媽在拿到錢之後，很快就會恢覆了。

媽媽不僅有“瘋病”，還時常會耳背。

有時媽媽往客人手裏塞東西的時候，客人會說一些“不要”，“快閃開”，“滾開”，之類的話。然而這個時候，媽媽的耳朵就會不太好用。遇到怕麻煩的客人，就會塞錢了事。

時間一長，這條街上的人，都知道這裏有個“瘋婦”。

章麗絲不喜歡別人叫她媽媽瘋子。這些人根本不知道她媽媽有多溫柔，多愛笑，多漂亮。他們什麽都不懂。

這一天，章麗絲得到了一對小白兔，這是她媽媽買來送給她的生日禮物。這是她第一次得到生日禮物。

她太愛這對小白兔了。每日市場關門之前，她都會撿來菜葉，去餵她可愛的兔子們。

後來她的兔子們居然生下了一窩小兔子。

章麗絲高興極了。她夢中都是這些毛茸茸的小家夥。

後來媽媽說，把這些小兔子賣了吧，賣了給你攢嫁妝。

章麗絲雖然不舍得，但是她還是聽了媽媽的話。她不覺得嫁妝比這些小兔子更好，可是她不想讓媽媽傷心。

很快，就有人來買她的小兔子了。

每賣掉一只，她就會湊上去親親這只小兔子。希望這毛茸茸的小家夥不會太想念她，不會太想念它的媽媽。

到了晚上，所有的小兔子都賣出去了。

章麗絲看著空空的竹筐，和滿滿的錢袋，她竟然第一次不那麽喜歡攢錢了。

她正準備和媽媽一起回家的時候，來了一個漂亮的小姑娘。

這個小姑娘太好看了，粉嘟嘟的小臉，紅紅的嘴唇，小巧的鼻子，大大的眼睛。她穿的是上好的綢緞，上面繡著翩翩起舞的蝴蝶。這些蝴蝶繡的太好看了，和章麗絲在山谷裏面看到的蝴蝶簡直一模一樣。

她從來沒見過這麽好看的小姑娘。

不僅是她，這條街上的所有人都沒有見過這麽好看的小姑娘。所以大家都圍了上來。

有人在旁邊低聲說道，“這肯定是扶桑山上的小姐。”

另一個人說道，“瞎說，扶桑山上的小姐有多高貴，怎麽會來這種地方？”

第一個擡高了聲調，說道，“我說的是真的，我見過扶桑山上的小姐，她們就穿這樣的衣服。”

另一個人不屑一顧的說道，“吹牛吧你，就你這狗東西，還能見過扶桑山上的小姐？”

第一個人還來不及嗆聲，就被五大三粗的下人打斷了。

這些下人看上去惡狠狠地，他們中的一個人從懷中掏出來一只小兔子，像章麗絲問道，“這是哪裏來的兔子？”

章麗絲怯生生的回答道，“這是我家兔子生的小兔子。”

那小姑娘高聲呵斥道，“小賊，這明明是我的兔子！你偷了我的兔子，還敢說這是你的？”

章麗絲不幹了，她也扯著嗓子說道，“這就是我的兔子，是我媽媽送給我的生日禮物。”

人群中發出了爆笑聲。這等賤民還有生日禮物了？這女娃是得了失心瘋不成？

剛才那個下人說道，“這種兔子只有扶桑山才有。小賊，明明是你偷了我家小姐的兔子，還不敢承認嗎？”

章麗絲的眼淚馬上就出來了。

她是好孩子，這就是她的兔子，她辛辛苦苦養大的兔子，她每天睡覺之前都要親一親的兔子，怎麽可能是別人的？

她哭著說道，“這就是我的兔子，就是我的。”

小姑娘冷冷的說道，“管家，不要和她廢話。抓她去扶桑山上入奴籍，永世不得脫籍。這等歹人不懲治一下，又怎會知道廉恥？”

管家得到小姐的命令，上來就要拿人。

章麗絲的媽媽不幹了。她的“瘋病”又犯了。

她開始在地上打滾，她滾到小姑娘腳下，哎呦哎呦的叫著。

小姑娘怕自己的衣裙被這個瘋婆子弄臟，嫌棄的往後退了幾步。同時，她尖著嗓子喊道，“都看著幹嘛？快把她拉走！”

這些人就要拉走她媽媽了，章麗絲一看就急了。她像一只發了狠的小獸，張開獠牙，用盡全身力氣，撲向這些人。

不出所料的，她立即就被彈開了。

她看到自己的媽媽被這些人按在地上，她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是見到媽媽身上都變成了紅顏色。這個世界也變成紅色的了。紅色的天，紅色的地。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吃人的紅色。

她忘記了哭，忘記了喊，只是直勾勾的盯著躺在地上的那一片紅顏色。

她想問問媽媽，你為什麽不站起來了？你是不是累了？你不要留下我一個人好不好？

從這天起，從這一刻起，章麗絲的世界就塌了。她世界裏唯一的親人就這樣離開她了。

這些人就要來抓她了，她一動不動的趴在地上，她不知道如何才能逃離這個噩夢。

這個時候一個人騎著馬來了。

然後這些人就紛紛向馬上的人行禮致敬。他們向馬上的人說了幾句話，就聽馬上的人嚴厲的說道，“胡鬧！”

然後這個人就下了馬，走向章麗絲，他要幹什麽？章麗絲楞楞的看著他。

他走過來對章麗絲行了禮，說了些什麽，章麗絲沒有聽到。她就聽到“安葬”，“抱歉”，“收下”。

他要安葬誰？對誰抱歉？收下什麽？

章麗絲楞楞的看著他們擡走了媽媽。然後這些人一起跪下向她磕頭，就連那個小姑娘也跪了下來。

再然後，她的手裏就被這個男人塞了一張紙。紙上寫著很多字，她只認識“錢莊”二字。為什麽要給我這個？

章麗絲一頭霧水。

然後她就聽到這個男人又說了什麽，好像是說他是狐仙大人，還問她要不要和他們一起去扶桑山上生活？

她搖了搖頭。

她去扶桑山做什麽？她要和媽媽在一起，永遠都在一起。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