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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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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閑雲閣,初雪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五福叫來,詢問關於裕王兒時讀過的畫冊,究竟放在了哪裏。

五福一聽此問,立刻毫不猶豫地答:“那些個畫冊,奴才都好好地收在王爺樓上書庫裏的紫檀匣子裏,每年梅雨季節,王爺總是不忘叮囑奴才拿出來晾曬一番,美人您等著,奴才這就去書房拿給您。”

說完,五福轉身離去,片刻之後,便手捧著一個扁扁長長的紫檀雕花匣子,躬身放在了初雪面前的圓桌上。

初雪打開匣子,只見裏面整整齊齊碼放了十來本小人書,隨手拿起最上面一本,翻開逐頁看去,卻是一幅幅工筆人物,畫著歷朝歷代先聖先賢勵志向上的事跡,和自己找出來給寶兒看的識字圖冊有異曲同工之妙,只是,每副畫都是精心勾勒,一絲不茍,一個母親的拳拳愛子之心,很明顯的躍然紙上。

康妃一生不得嘉靖寵愛,在宮中郁郁度日,想必把所有的愛與希望都寄托在這唯一的兒子身上,諄諄教導,裕王定然感銘一生,從他多年都不忘把這些畫冊帶在身邊,就足見一斑。

除了愛情,還有親情,是支撐著一個人好好活下去的依托。

裕王如此熱愛感念他的慈母,想必絕不忍撒手拋她而去,留下娘親孤苦伶仃,仍人欺淩。

當晚,初雪捧著這個紫檀匣子,讓小月用托盤端著一碗熬好的藥汁,又來到了青雲閣。

裕王依舊眼睛直楞楞地,盯著淡黃色的撒花羅蚊帳頂,似乎沒有了任何思緒。

初雪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還是滾燙滾燙。

示意小月將藥碗房在床頭案幾上,初雪將匣子擱在床邊,打開了,取出一本小畫冊來。

“王爺,該吃藥了。”

裕王沒有任何反應。

初雪將畫冊打開,放在裕王眼前,輕聲道:“王爺,還記得這些畫冊嗎?”

裕王的眼珠微微轉動了一下,隨即又恢覆了那死不死活不活的狀態。

初雪輕聲道:“我小時候,村裏住了一對母子,那男孩叫貴兒,貴兒的父親出外經商,發了點小財之後,就在城裏納了妾,再也不回來看他們母子一眼,也不給妻兒銀錢養家。”

將畫冊收了回來,初雪繼續道:“貴兒的娘親平日裏就靠種幾畝薄地,做點針線糊口,日子過得非常艱難,可是,貴兒卻迷上了畫畫,那是富貴人家的孩子才有資格學的東西,母親便又打又罵,希望他能學個手藝,要麽就老老實實到田地上吃苦,畫畫一定會餓死的。然而貴兒卻癡迷得很,始終丟不下,顏料很貴,他們家根本買不起,貴兒就每天去深山裏采草藥,換了錢去染坊裏買些低劣的顏料。”

再後來,貴兒的娘突然失蹤了,人們在山崖底下找到了她的屍體,她手裏還緊緊握著一大把竹根菊,那是一種五顏六色的野花,曬幹研碎可以做顏料,然而,竹根菊從來都是生長在懸崖峭壁上,要想采摘,需要冒極大的風險。”

裕王靜靜地聽著這個故事,兩片薄薄的嘴唇漸漸抿在了一起,

初雪繼續道:“鄰居大娘說,貴兒的娘表面上反對兒子學畫,可是每次看見兒子那麽幸苦換那些粗糙的染料做畫,她都背著兒子哭上半天,所以,她寧願冒著極大的風險,去采竹根菊來做顏料,只為了完成兒子的心願——唉,這世上,不管是貧賤還是富貴,做娘的,對自己孩兒的那一片心,卻都是一模一樣。”

說著,初雪又翻動起那本畫冊:“這些畫兒,一筆一劃都如此細膩入微,臣妾在想,康妃娘娘在畫畫的時候,心底一定在想,她要好好教導她的孩子,讓他一生平安順遂……”

說到這裏,她又看了裕王一眼。

裕王的眼裏,兩滴晶瑩的淚珠終於順著鬢角流了下來,滴落到柔軟的杭緞枕上。

初雪如釋重負,長長地籲了一口氣,放下畫冊,將藥碗端了起來,吩咐小月:“這藥有些涼了,拿去熱一熱吧。”

小月答應了,去接藥碗,裕王卻突然沙啞著嗓子開了口:“不必熱了,我現在就要喝。”

初雪心中一喜,忙拿了銀湯匙,將藥攪動幾下,做勢要餵裕王。

裕王卻強撐著坐起身來,接過藥碗,仰起脖子,將藥汁一飲而盡。

五月的天氣,漸漸炎熱起來,裕王的身子卻很快地恢覆了,經次一事後,他的性子變得比以前更沈靜,更穩當,讀書也越發用功。

初雪用話試探過幾次,看出他是真的不再傷心了,心裏也是暗暗欣慰,銀歡的話果然不錯,深深的痛過一次之後,也就會好好活下去了,也許遺憾,也許不甘,可是,裕王終於還是鼓起了繼續好好生活的勇氣。

此事過後,他連初雪的房中都很少去了,嘉靖時不時地就把他叫進宮中與大臣一道探討政事,他需要惡補典籍上的知識來充實自己,在國朝那幫進士出身的大臣們面前,裕王肚裏的那點可憐的墨水是遠遠不夠的。

可是,這件事到底也是有好處的,初雪得到了可以隨時出府的自由,裕王告訴初雪:“你若嫌府裏頭悶,可以到街上逛去。”

初雪當然樂意經常出去逛,這些日子,除了去探望爹和弟弟,她還經常去紫竹巷的小院,和銀歡喝茶聊天,兩人遂成至交。

聽說了裕王身體康覆的消息,銀歡也很高興,不管怎麽說,裕王照顧過她,愛護過她,思念過她,她是真心實意希望這個人過得好。

這日,天氣晴好,銀歡便對初雪道:“京郊有個大池子,叫銀波湖,四面風景絕佳,本是一個外地富商挖了做後花園的人工湖的,誰知湖剛挖成,他就獲了罪,這個大池子無人管理,就成了京郊一處上好的游玩之地,今天,咱們一起去游湖,如何?”

初雪欣然同意,兩人便輕裝簡從,只帶了小月和雀兒,坐了馬車直奔銀波湖而去。

到了湖邊,果然見碧汪汪一池春水,鋪天蓋地,面積甚廣,湖邊游人卻是寥寥,一片寂靜之中,越發顯得四周山川景物秀麗無匹.

兩人在湖邊一座亭子裏相對而坐,初雪面對湖光山色,心懷頓暢,指指點點,說東道西,銀歡初時還頗有興致,可是,越到後來,臉上的愁容就越是明顯。

初雪便問:“銀歡,你有心事?”

銀歡苦笑一聲:“約你出來,本是想著湖邊景物怡人,可以解我煩憂,誰知我心裏還是亂得很。”

“究竟是為了什麽事?”

“是林潤——”銀歡秀眉緊鎖:“他中了進士以後,嚴首輔知道他是當今聖上原配皇後的姨甥,且他又甚得皇上歡心,便刻意籠絡。”

初雪以前,經常聽張居正說起首輔嚴嵩和其子嚴世蕃排斥異己,禍亂朝政的種種惡行,對他並無好評,於是一言不發,靜靜聽著銀歡說下去。

林潤那般嫉惡如仇的性子,怎麽可能對嚴家父子那樣的小人假以辭色,上次,嚴家父子特意擺了酒席宴請他,他卻在席上直言不諱,當面痛斥嚴家父子的小人行徑。”

初雪不由得暗暗咋舌,真沒看出來,斯文儒雅的林潤還有這樣勇猛的一面,只是,這樣做,只怕要迫虎跳墻,剛直有餘,卻算不得聰明之舉。

銀換嘆了口氣道:“嚴家父子從此恨他入骨,聽說,已經暗地裏派人整他了,林潤是個讀聖賢書讀到骨子去的人,那些卑劣的手段,他估計想都想不到,如何去抵擋呢?”

“既然他是這樣一個讀聖賢書讀到骨子裏的書呆子,你幹嘛還要去為這樣一個人發愁?他——是你的情郎嗎?”初雪終於問出了這句憋在她心中很久的話。

銀歡顫抖著嘴唇,半晌方低聲道:“他不是我的情郎,他只是我唇邊的水泡,一個讓我痛徹入骨,卻總也舍不得讓它痊愈的水泡!”

初雪默然良久,方伸出手去緊緊握住了她的手:“銀歡,明知道一包鹽鹵就可以讓水泡痊愈,為何還要留著?”

“因為,這個水泡是我活下去唯一的依附之物!”話語雖輕,卻透著說不出的哀涼之意,初雪的心,也跟著沈重起來。

這時,一個清朗的男子聲音在亭中響起:“銀歡,初雪姑娘,怎麽這麽巧!”

初雪擡頭一看,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了,眼前站著的人,正是林潤。

銀歡忙伸手揩掉了眼角的淚痕,強笑道:“你是個大忙人,怎麽會有空來游湖?”

“我本來不知道京郊有這塊好地方,是工部的杜大人約了我來此一敘的。”林潤說著,便在銀歡身側的一張石凳上坐了下來。

“工部的杜大人?”銀歡皺起眉頭:“可是個年輕侍郎?”

“就是他啊,怎麽,銀歡你認識他?”

銀歡想起昨日在萬艷樓的花園裏聽到的兩個名妓的對話,說的就是嚴首輔的兒子嚴世蕃,在萬艷樓裏宴請工部的一個年輕的侍郎大人,話裏話外,都是如何對付林潤。

於是忙問:“你與那姓杜的很熟”

林潤搖了搖頭:“一面之緣,何來熟悉之說,只是皇上有可能分我到工部當差,以後就是同朝為官了。”

既然不熟,幹嘛約在這人跡罕至的地方來談事情?

銀歡越想,越是覺得不對勁,她不由自主地游目四顧,突然發現亭子對面,一塊巨大的假山石後面,赫然站了一個身材高大的黑衣蒙面人,一手挽弓,一手搭箭,箭頭直指的方向,正是林潤的後心。

她想出聲叫林潤趕緊躲開,可是,來不及了,實在來不及了,那支箭已經脫弦而出,明晃晃的箭頭挾帶著風聲破空而來。

銀歡腦海中頓時一片空白,她不假思索地將林潤一推,只聽得噗地一聲輕響,那支箭不偏不倚,正正射中了銀歡雪白的頸窩。

殷紅的血,汨汨地流了出來,染紅了雪白的大理石登。

初雪驚叫一聲,上前扶住了銀歡。

那黑衣蒙面人見一箭不成,又重新搭上了一支箭,依舊對準了林潤。

電光火石之間,林潤來不及思索,隨手抄起桌上的茶壺擋住了那支利箭,隨即躍出亭外,大叫道:“站兒,快過來!”

他的書童站兒本在亭外守候著,見主人這般叫他,立刻竄了出來,一眼看清形勢,斜刺裏就朝那正在挽弓搭第三支箭的黑衣人撲了上去:“你奶奶的,敢傷我家公子!”

此時,湖邊幾個游湖的閑漢也圍了上來,七嘴八舌道:“青天白日,竟敢放箭傷人,還有沒有王法了,大家夥一起上!”

黑衣人見勢不妙,轉身遁入草叢之中,逃得不見蹤影,眾人吆喝著要去追,林潤卻扭頭沖回了亭中。

初雪抱著銀歡,那支箭依舊插在她的脖子上,初雪幾次伸手要拔,卻終究不敢。

於是手忙腳亂地掏出手帕,要給她擦脖子上流下的血,卻哪裏能擦得及。

銀歡一把抓住初雪的手,斷斷續續地道:“別——別擦啦,不中用的——我要去了。”

見她似乎是用盡了殘存的力氣,打起精神要說話,初雪強忍著淚,將耳朵湊近她的嘴巴,顫聲道:“銀歡,你有話就說,我在聽。”

銀歡的唇邊顯出一絲笑意,微弱地道:“活著——於我,不過是痛苦的——負擔,為他而死,是最好的歸宿,初雪——這樣他就記得我,始終記得我,是嗎初雪?”

初雪拼命點頭,淚如雨下,哪裏還顧得上說是或者不是。

只見銀歡又道:“畫,他畫——我的那些畫兒,我要帶走——”

說到這裏,她緊握著初雪的那只手,猛地一松,軟軟地垂了下來。

初雪心中悲痛至極,一時竟然哭不出聲來,她生平沒有交到什麽朋友,只有銀歡,兩人意氣相投,可以說是摯友,而如今,銀歡去了,自己又變成了一個沒有朋友的人。

此時,在亭外的小月和雀兒也都跑進廳中,雀兒哭喊著撲到主子的身邊。

初雪擡起頭,一眼看見了站在石桌邊的林潤,只見他一雙眼睛直楞楞地盯著銀歡,似木雕泥塑般,而他臉上的顏色,是她從未見過的,紙一樣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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