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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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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冬天,來得似乎特別遲,霜降很久很久了,才下了第一場雪。

那雪片似棉絮,似碎玉,漫天飛舞,院子裏的青磚上很快就變得花白,只一頓早飯的功夫,天地間已經一片純白。

初雪自幼在江南長大,有生以來,從未看見過雪是什麽樣子,只是在她出生的那一天,寧波的慈溪破天荒地下了一場雪,所以娘才給她取了這個名字。

如今看到這般大雪,她也顧不得冷,只駐足在院中,貪看那雪景。

小月怕冷,在房中生起了炭爐,沖門外笑道:“這時候雪還太薄,沒什麽看頭,待明日再瞧,才真叫好看,你快進來烤烤火吧,小心凍著了。”

“這雪就很好了,難道還能再好不成,我可要看個夠。”初雪一邊說,一邊低頭用手拂掉衣襟上落的碎雪。

再擡起頭來,卻見院門被推開了,一個身姿挺拔的男子撐了一柄明綠油紙傘,沖自己走過來,正是張居正。

見他手中還拿著一個藍布包裹,初雪知道他定是又給自己送書來了。

他是個言出必踐的人,自從那日園中說過要送她角本,便隔三差五的送些話本過來,初雪以前在鄉下,哪裏見過這個,果然讀得十分入迷。

見初雪穿了件桃紅小襖,無遮無擋地站在雪地裏,張居正有些詫異:“這般大雪的天氣,你站在院子裏做什麽呢?”

不等她答話,隨即便會意過來,又笑道:“想看雪景,明日雪停了到花園裏去看,豈不更好。”

見他造訪,初雪自然不好再看下去,於是招呼著他進了屋,小月見他來了,起身含笑叫了一聲張大人,隨即想起自己房裏的貓兒還沒有餵,便拿了一碗點心,自回房餵貓去了。

屋裏只剩下兩人,相對坐在火爐邊。

初雪道:“前日你給我的那本《霍小玉傳》,已經看完了。

“這卷書,本是唐人傳奇中壓壓軸之作,只是太過悲涼,改日,再送你些元人好玩好笑的腳本看吧。”

初雪搖了搖頭:“這本就很好,小玉的故事,頗能警醒世人。”

張居正心中一動,問道:“那你倒是說說,能得些什麽警醒?”

初雪用熟銅火鉗夾了一塊烏炭投入爐中,又捅了捅原先的炭火,方道:“她明知自己地位卑賤,卻依舊對那李生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只顧自己心中情愛,卻認不清周遭之人絕不會容她二人相守八年,與其說她是識人不清,不如說她識世不清。”

“歷代評價此書的文人墨客,從未有你這般言論,倒是新鮮的很。”他凝視著眼前這張被炭火烤得微紅的芙蓉秀面,不由得問:“若是那李生與小玉一樣為情堅守,忠貞不二呢?”

他探究的目光,就那樣無遮無擋地看過來,令她心中微微一窒,低下頭去,卻幾乎是本能地答道:“尊卑有別,就好比富麗雍容的牡丹,又怎能和山野間的茶花混栽在一起?”

說完,她擡起頭來看他,只見他那雙精光迫人的眸子似乎有些黯淡了,興許是她和他隔著爐子裏騰起的煙霧的關系吧。

房中一時寂靜了下來,只聽見炭火燃燒時輕微的劈啪聲。

張居正怔怔地瞧著爐火出了會神,突然想起一事,忙伸手打開了隨身帶來的那個藍布包袱:“瞧瞧,我給你帶了什麽好東西。”

初雪往包袱裏望去,只見包裏兩本書卷,另有一個雨過天青汝窯瓷罐。

張居正將瓷罐打了開了,一股幽香從罐中傳出,正是那雪魄寒香茶的香氣。

“這雪魄寒香,采自雲南大雪山的絕頂之上,那裏終年結著萬古玄冰,卻奇跡般地生長著一種茶樹,這茶,乃是冰雪的精魂凝結而成,又暗合了你的名字,這一罐,你拿去慢慢喝吧。”

她接過瓷罐,只見裏面茶芽如碎金一般,那香氣從罐口裊裊而出,氤氳開來,滿室的幽香,經久不散。

“真難為你娘有這份細心,她定是看我那日愛喝,所以才讓你送我,回去代我好生謝她。”她低聲地,感動地說道。

他臉色微微一變,隨即恢覆了正常,嘴唇動了動,卻終於沒有再說什麽。

天氣越來越冷,一場雪尚未融化殆盡,另一場雪就接著沸沸揚揚地下了,居然連綿二十來日未絕。

這日,大雪初停,天氣晴朗起來,裕王聽說高拱家花園裏的梅花開得好不熱鬧,一時心血來潮,就要往高府賞梅去。

他與張居正兩人來到高府,高拱早已在花園向陽的亭子裏置備下精致宴席,等候二人。

三人一道飲酒賞梅,只見那梅花在枝頭開得正盛,幾十顆粗大的老梅樹,一色的紅梅,似火焰一般,一路燒到了園角的墻根下。

裕王興致頗高,問高拱:“先生,你家這老梅樹,恐怕是比你的年紀還要大吧?”

“王爺眼光甚準,這些梅樹,原是當年我祖父初做京官時,在宅子裏親手栽種的,那一年,我父親才八歲,算來已經快六十年了。”

高拱一面回答,一面執起烏木鑲銀酒壺給裕王和張居正斟酒,見壺中酒水所剩不多,便以目示意仆婦熱酒。

裕王聽了高拱的話,不由得甚是感慨:“先生的祖父,輔佐過武宗皇帝,先生的父親,輔佐過父皇多年,今日,我又有幸得到先生的教導,咱們可也算得上是世交了吧。”

高拱連聲道:“不敢,臣不敢。”

裕王端起酒杯,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放下酒杯,對兩人說道:“我何其有幸,能得兩位先生輔助,將來若能得登大位,想不名垂青史,恐怕都難。

張居正緩緩道:“王爺乃陛下長子,身份貴重,眾望所歸,繼承皇位,實在是理所當然,又何須擔憂。”

裕王聞言,胸懷大暢,正要說話,突然聽見梅林之中,傳來一陣琴聲,便奇道:“怎麽這裏還有人彈琴?”

高拱本來端了酒杯送到唇邊,一聽琴聲,面色立變,放下酒杯,轉臉對仆婦道:“是何人在這裏彈琴就不怕擾了王爺的雅興?我今天交代過的話,全府不都是知道了嗎!”

仆婦猶豫著道:“回老爺,八成是大小姐,她剛從姑太太府中回來,恐怕不知道王爺在此。”

高拱皺了皺眉:“去叫她回房去吧!”

仆婦領命而去。

裕王側耳聽那琴聲,只覺如珠玉飛濺,清越之極,便笑道:“令愛好才氣,這曲子彈的,比起宮裏的樂師,也差不了多少了。”

高拱嘆息了一聲:“女子無才便是德,這丫頭,便是因為這幾分才氣之故,在親事上頭眼高於頂,害得我和她母親操碎了心。”

裕王奇道:“不知令愛如何眼高於頂了?”

“這孩子,一心想擇個進士及第的才子,可不就是眼高於頂嗎。”高拱脫口而出這句話之後,方覺不妥,便住口不說。

裕王飛快地掠了張居正一眼,見他面無表情,自顧自喝酒吃菜,不由得暗暗好笑。

酒足飯飽之後,裕王想起曾聽人說高家二公子豢養了一頭異獸,他年紀不足二十,終究脫不了小孩心性,便要去看看,高拱無奈,只得陪他去了。

張居正不願湊這個熱鬧,便獨自一人,留在梅林中賞梅。

正看得興起,突然聽見身後傳來一陣積雪被踩的咯吱咯吱的聲音,便轉身往林外瞧去。

只見林外皚皚的雪地上,一個少女緩緩走到了自己面前,這少女穿一件銀紅遍地錦五彩妝花通繡襖,披一件大紅錦緞披風,身形嬌小,眉目如畫,神態十分嬌媚,正是高拱之女高湘。

張居正見她獨自一人,連個丫頭都沒帶,心裏覺得不妥,便笑道:“高姑娘,原來你也要賞梅,既然如此,我——”

“既然如此,你便聽我講解一下這梅樹的來歷,如何?”高湘仰起頭,看著眼前這個比自己高了整整一頭都不止的男子,俏皮地道。

“你家這梅樹是你的曾祖父親手栽種的,不是嗎?”

“原來你都知道了?”高湘睜大一雙水汪汪的杏核眼,詫聲道:“可你知道我家這幾十年的老梅,都有什麽功效嗎”

張居正含混道:“令尊已經全跟我說了。高姑娘,在下想——”

“你想摘幾朵梅花帶回去是嗎這有何難,我也正想折一支帶回去插在瓶裏賞玩呢,只是我夠不著,麻煩公子,折一枝給我好嗎?“

她的聲音本來便很媚,此刻軟語央求,若是別的男子,只怕早就抵擋不住,言聽計從了。

張居正卻暗暗皺了皺眉頭,他最煩的,便是這種自以為光彩照人,是個男子見了都會為她神魂顛倒的女子。

極力抑制住自己不耐的情緒,他淡淡地道:在下是想,裕王此時多半前面等我一道回王府商議要事,姑娘,請恕張某失陪了。

說完,也不等她再說話,便轉身大步走出了梅林。

梅林之中,高湘怔怔地看著他遠去的高大背影,心裏是滿滿的失望。

自從一年多前,她在舅母家的後園裏巧遇此人之後,一顆少女芳心,全系在了他身上。

她家裏世代書香,她也是自幼開蒙讀書,心目中的理想夫君,自然也是斯文書生,是張居正的出現,徹底打破了她的期盼。

她做夢都都沒有想到,世上還有張居正這般才華蓋世,樣貌卻具有陽剛之美的男子。

以前見過的書生,都太過文弱,而張居正,卻是個有著男子悍性的才子。

今日他對她冷淡,這不要緊。

她堅信,貌美若她,聰明若她,總有一日,可以抓住張居正那顆灑脫不羈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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