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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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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籌備拍電影之前,杜若笙帶我去了租界,面見一個外國人,布魯克來自英格蘭,電影界有他的半壁江山。許清河幫白曼薇找資源的話,也是要來登門拜訪布魯克的。

租界的建築像是另一個歐洋國度,侵略者在中華地盤上“撒尿占住”,這裏來來往往的洋鬼子數不勝數,要是我沒睡醒的話,甚至以為出了一趟遠門,來到異國他鄉了。

走在街上可以看見人不人鬼不鬼的男女,一名男子扶著墻從花煙館裏走出來,他似乎才抽過大煙,表情醉生夢死,身子要倒未倒,我只覺他可悲可憐又可恨。

透過門面奢侈的花煙館,隱約能瞧見年輕漂亮的姑娘斜躺在坐榻上,陪著富貴男子一起瀟灑,他們手中拿著長長的煙槍,神情銷魂地吸大煙,痞氣十足地吞雲吐霧。

鴉.片館已然越來越多,癮君子如是多,裏頭的陪.妓好吃懶做,聽說病死的一抓一大把。裏頭的須眉女流不是抽大煙抽死了,便是得花柳病病死了。

我輕扯杜若笙的衣角,玩笑道:“大煙那麽好抽嗎?他們的表情像是去了天堂一樣。”

杜若笙冷瞥了一眼花煙館,他的神情甚是厭惡,語氣陰森道:“不過是道貌岸然的銷金窟罷了,這裏的上流人,”他冷然地笑:“男盜女娼。”

末了,杜若笙挑起我的下巴,他十分認真地凝視我,用警告的語氣道:“現在,以後,不許碰阿片,會死人的,這東西抽了上癮,像有萬千只螞蟻在五臟六腑啃噬,斷不掉的話,最後只能死。”

我嘿嘿笑道:“知道了,我看著也不是什麽好東西,我傻啊,碰它,”我又道,“你知道的真清楚。”

杜若笙的神情晦暗不明,他蔑視著靠在墻邊神志不清的男子,漸漸地,杜若笙那雙眸子變得像冰冷的寒潭,他吐字清晰道:“可不是,當初我四弟說是給我貢獻好東西,能提神醒腦,他陪我抽了一次,我便放心的用阿片,後來...一言難盡,知道它不好,就戒了。”

就戒了,這三字他說的風輕雲淡。

不知怎地,有些心疼他,他的經歷,他的家人,沒比我好到哪兒去。

我拉著他的手,邊走邊搖晃,我淺笑道:“那你真厲害,我以前在小鎮上見過有人戒阿片,他們抽的時候生不如死,沒抽的時候也生不如死,真是笨,碰那兒玩意兒折騰自己幹啥?”

杜若笙低低一嘆息,他望了一眼霧蒙蒙的花煙館,笑了笑,“利滾利,人拉人,都是被騙的,也有蠢豬。”

我了然的點點頭,“對,就像你,被你四弟騙,”我小心地問:“他跟你是親的,怎麽...哄你碰那東西。”

杜若笙神色冷凝,他周身的氣息壓抑沈悶,只聽其自嘲道:“十四歲以前,我也以為是親的,十四歲後明白,有財產地位的家族裏,同父不同母的,親不到哪兒去。”

杜若笙還告訴我,他四弟私底下半點不碰阿片。

我渴望有一個家,可是看見杜若笙如此辛苦,又覺得有家的人未必好,但一定比孤兒好。

人人都有本難念的經。

租界的洋房大樓一棟接著一棟,讓人應接不暇,我以為布魯克住的是雍容華貴大樓房,來到他家門前,我才覺得先入為主的認知是錯誤的。

布魯克住的是一個低調無華大院子,小房子不大不小,只有兩個樓層。院子裏種滿了花花草草,還有一個木秋千,就沒看見什麽奢侈的東西了。

杜若笙規矩地理了理外套,而後,他用手背輕叩了三下門,沒過多久,門就被打開了。

屋裏站著一個大胡子洋人,大約六七十歲,他的身材不胖不瘦,皮膚白皙如紙,手上的汗毛濃密,隱隱泛金。

布魯克穿著一襲褐色大衣,他的脖子上拴著倒三角的花圍巾,身上打理的很整潔,他的氣度穩重,親和。他打開門,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說著不標準的普通話,“杜先生總是很守時,早來了半個小時,害得我要提早準備。”

雖如此說,不見布魯克有任何不悅,反而有種欣賞的態度。

我挽著杜若笙的手臂走進去,杜若笙面露溫和,語氣輕快道:“那下次我早來一刻鐘,你知道,在中華一刻鐘等於十五分鐘。”

“sure。”布魯克和藹地笑了笑,他擡臂與杜若笙握手,又同我握了握,我禮貌地朝他點頭,說了些簡單的自我介紹。

布魯克如是。他在前面領路,邀請我們去二樓。

二樓有一個寬闊明亮的閣樓,布置溫馨,幹凈文雅,書架上擺滿了厚厚的書。墻上有一個石頭邊的壁爐,裏面的火焰燒得不旺,一進來只覺暖和不已。

長方形的木桌上有一套青花瓷茶壺,我們三人落座後,布魯克提起茶壺往杯子裏倒出熱氣騰騰的紅茶,他說這是英格蘭的特產。

我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味道清香淡甜,沒有怪味。

布魯克挑起雜亂的棕色眉毛,他朝我微笑道:“味道怎麽樣?杜先生每次從我這裏離去,都會帶一些紅茶走。”

杜若笙呷茶入口,慢慢地品味著紅茶,他怡然自得,一副局外人的模樣。我瞄了杜若笙一眼,才對布魯克簡單道:“好喝,比咖啡好喝。”

布魯克摸著下巴,神思凝頓,他回想著什麽,低緩道:“這話,有些耳熟,好像聽誰也這麽說過。”

杜若笙端著杯子的手頓了頓,他擡起寡淡的面容,輕輕道:“歌苓。”

布魯克恍然大悟,他目露惋惜道:“是的,是那個女孩子,我見過她幾面,過了幾年有些忘了,可惜呢。”

我放在膝蓋上的右手逐漸攥緊布料,心口上莫名泛悶,仿佛有人拿小石子一點一點的放在我胸膛上,讓我有些喘不過氣。

布魯克從衣兜裏抽出一副金絲圓眼鏡,他戴上後,探著頭仔細地打量我,然後說道:“趙小姐的相貌小家碧玉,化了妝會大氣些,薇薇安不化妝的話,氣色差多了,你的底子不錯。”

我有些疑惑地看向杜若笙,“薇薇安?”

杜若笙簡潔道:“白曼薇。”

我瞬間明了。

布魯克突然一拍杜若笙的肩膀,他笑著揶揄道:“杜先生從來不會被女人打敗,恢覆的很快呢,我早就跟你說過,薇薇安不是個好處的女孩子,你們中華有句古話,是...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看樣子布魯克也知道白曼薇背叛杜若笙的事。

杜若笙毫不在意地聳聳肩,他的神色很自然,沒有半點波瀾,還有心情和布魯克開開玩笑。

兩人看起來很相熟,關系不錯呢。

這便是忘年之交。

輾轉我想起了歌苓,也想起白曼薇曾向我控訴杜若笙無情,難道杜若笙並不愛白曼薇?他愛的是歌苓?我在心裏胡思亂想,忍不住地猜來猜去。

這大概是女人的通病。

布魯克要見我,不是走過場,他是一個很負責任的電影制片人。雖然杜若笙是他合作的長期對象,他也沒有說保證用我之類的話。

布魯克問了我一些基本的問題,像是在閑聊家常一般,聊有小半會兒,他拿了一個籃子給我,讓我表演孟姜女哭長城。布魯克怕我不知道這個故事,他還粗略地講了一個大概。

幸好我從前在桐鄉看過游走的戲班子,至今記得孟姜女哭長城的黃梅戲。戲班子每年來鎮上一次,他們會選空曠的地方搭棚表演,鄉裏鄉親喜歡熱鬧,皆會前去觀看,這時候謝白瞅著商機,就帶著乞丐們去賣花生瓜子兒等各種零嘴。

我每次就蹲在一旁看大戲,搭棚的地方有戲班子擺放的舊椅子,可是人太多,位置早就被人擠滿了,有的鄉親便會擡自家的椅子去坐。

既然我負責看戲,謝白他們就讓我專心地看,看完了要回去表演給他們瞧,因此我唱戲會那麽一點。

此刻,我提起布魯克的竹條籃子,自由地發揮起來。可是我心中至高無上的杜若笙在此,我表演起來頗為膈應,他好像發現了我的扭捏,因此走到窗邊去看風景了。

杜若笙無時不刻地會照顧女孩子,我心下一暖,淋漓盡致地唱起黃梅戲來。

布魯克看得很認真,他把手肘撐在桌子上,雙手捧著胡子下巴,模樣看起來竟有些可愛,我險些笑場。

我立時將視線轉移,咿咿呀呀地唱戲曲,唱到孟姜女傷心落淚時,我想起自己過往的顛簸流離,曾遭受的白眼,以及吳少爺的欺壓,眼淚便止不住地往外流,哭得夠為真情實意了。

一曲孟姜女哭長城完畢,布魯克恍然回神,他眼中充滿了讚賞,豎起大拇指誇了我幾句,他直言中華戲曲很棒。

等杜若笙從窗邊走過來坐下後,布魯克瞟了一眼他,他正經批評道:“趙小姐有個缺點,臉皮不夠厚,演戲的時候你要做到你就是孟姜女,而不是自己,所以到了演戲時,你生命裏的每個人都跟你無關了,我希望來日在片場,你可以融入角色,不要去在乎外界,”布魯克聳了聳肩膀,稍微歪了下頭。“當然,最開始的時候多數人都放不開。”

布魯克的話算是相中了我,我內心欣喜,面上平靜,向他鞠躬保證道:“嗯!我會改進的,以後請多多指教。”

杜若笙全程沒有言語,他在閣樓上隨意地翻書看,偶爾端起杯子喝紅茶,悠閑自得。

布魯克從書櫃上拿了幾本英文書遞給杜若笙,他說著英文向杜若笙推薦自己珍藏的書本,杜若笙也用英語同他交流。

窗戶裏透出一抹陽光,照耀在杜若笙的臉龐上,顯出了他的明亮帥氣,他的眉目如畫在日光下襯托盡致,那張和煦的面容偶爾露笑,加上那一口流利的英語,真是金玉其外,錦繡其中。

他便是當今的國民情人。

忽然覺得自己與他的差別很大,我萌生出了想學英文的想法,大抵是想以他為榜樣,更想做個與他並肩而行的人。

離開院子前,布魯克贈送了幾罐英格蘭紅茶給杜若笙,他們說笑時,看不出來有什麽代溝,關系甚好。

杜若笙帶我在租界裏逛街,他說我運氣不錯會唱黃梅戲。因為布魯克很迷中華戲曲,每個周日都會去戲班子看戲,看過戲曲後就興高采烈的像個孩子。

我也暗暗慶幸自己會唱,給杜若笙臉上添光,我很樂意。

他掐起我的臉頰,嘖嘖調侃道:“臉皮確實薄,耳朵和臉現在都和胭脂一般紅。”

我立時用手捂著臉龐,抿嘴道:“不知道為什麽,在你面前就是放不開。”

他的手指了一下我的左胸,挑眉痞笑道:“因為你心裏有我。”

“沒有。”

他迅速在我的唇角吻了吻,“有。”

我口是心非道:“沒有,沒有,沒有。”

杜若笙露出潔白的牙齒粲然地笑,他不再與我爭辯,說了一句正經的話: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我忍不住問杜若笙我唱的怎麽樣,他表示唱的還算地道,主要是音色不錯,但是仔細一聽還有許多破綻,基本功不紮實,但是哭戲發揮的極好。

他以玩笑的口氣說,也就能騙騙布魯克那個老頑童。

對此我無可反駁,洋人不懂戲曲,雖然布魯克迷戲,唱戲要用的十年心血功夫,他大概沒有琢磨過。

繁花似錦的租界裏,隨處可見頭戴禮帽,拿著拐杖的洋人,他們身穿洛可可式下擺寬松的上衣,胸前是花邊襯衫,袖子口亦是。腳下的鞋子雖精美,可是看見男子穿白絲襪或黑絲襪,我甚覺怪矣。

外國男子好像很喜歡穿緊身褲。

洋人看到華人的神情,簡直要傲慢到了骨子裏,他們自覺高貴,我卻聞到了一種傻瓜的味道。

有個洋人被同類上司罵的狗血淋頭,他的模樣低聲下氣,甚是可憐,但是轉瞬間,他面對華人時的樣子鼻孔朝天,吆三喝四。

杜若笙早已司空見慣了,我在他這裏罵洋鬼子的不是,他輕輕拍了下我的肩膀,徐徐道:“大部分外國人在原來的國家低人一等,來到租界後,狐假虎威,自覺擠入了上流社會,國人也不爭氣,再怎麽罵還是那般,何必浪費口舌。”

杜若笙三言兩語地消掉了我心中的不平,我只是仰望著他,附議道:“三爺說的對!”

談話間,我得知杜若笙曾在大不列顛留過學,他的親大哥早年夭折了,二哥如今在日本留學學醫,而他的四弟一步也沒離開過上海,深怕爭不到家產似的,明裏暗裏地跟他周璇、鬧騰。

杜若笙如今已然強大,對於他的四弟,他的態度就像是在看孩童鬧脾氣要糖吃——老狐貍逗貓。

杜若笙帶我在租界裏買衣服,價格昂貴極了,店家說衣服是從大不列顛國運過來的,太貴了我就沒想買,我牽著杜若笙想往外走,他一把將我拽進了臂彎裏,笑著叫我不要給他省錢。

他說一就是一,我也推拒不了,便選了一件糖果色的外套,他接著給我搭配了帽子、內裙、還有棕色的短靴。

我換好一套衣服後,他輕點著頭,說我像個洋小姐。

他的一句誇讚,頂過店家的幾十句。自從跟了杜若笙,人生好像熠熠生輝了一般,他帶給我的有太多太多,為我展現了一個新奇的世界。

我不知,我們將來會如何,但眼下甚為珍惜這種來之不易的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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