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那一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地寒冷。陽歷的新年剛過，天空竟飄起了小雪。這天中午剛一下課，李向東就徑直奔到學校門前的小商店，在那裏為張秋紅挑選了一雙毛線手套。下午到教室的時候，教室裏沒有別的人。李向東從口袋裏掏出那雙手套，他本來很可以這樣說，或者那樣說，但是結果他一句話也沒有，僅只是把它放在她面前。

張秋紅先是怔了一怔，拿著那雙手套看了看，正想說什麽，這時有人進來了。她看見他的臉色仿佛不願意提起這件事似的，她也就機械地把那手套捏成一團，握在手心裏，然後就塞到衣服口袋裏去了。她的動作很從容，臉上卻慢慢地紅了起來，自己覺得不對，臉上熱烘烘的，可見剛才是熱得多麽厲害了。自己是看不見，人家一定都看見了。這麽想著，心裏一急，臉上倒又紅了起來。

當時雖然窘到這樣，過後倒還好，晚上一起上自習的時候，他和她的態度都和往常沒什麽兩樣。只是那天兩個人都在教室裏呆到很晚才離開。他把她送到她的寢室門口，看見她進了寢室才離開。

現在張秋紅差不多每天天一亮就進了教室，熄燈鈴響了才回寢室去。因為期末考試馬上就要到了，這也是她進校的第一次大型考試，她看得很重。後來李向東發現，她其實是一個非常較真的人，不單單是學習上。

也不知是從哪一天開始的，李向東每天也是很早就進了教室，晚上很晚才回寢室。每次回去之前，必定先送了她回去。冬天的夜晚，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深夜的校園裏，路上沒有什麽人，只聽見凜冽的寒風在枝頭呼嘯而過。黑暗中，他握住她的手，放進他的大衣口袋裏，她感到裏面很溫暖。教室和女生寢室之間隔著十幾分鐘的路程，然而兩個人都覺得時間過得似乎太快了。到了寢室門口，他們依依不舍地分手，每一次都感覺像是離別。

年終的覆習考試總是忙人的，然而李向東還是在百忙之中主動為張秋紅準備了一些考試資料，並時不時地在旁邊提點著。她很順利地通過了考試，而且成績還不錯。特別是她不擅長的《機械制圖》，在考試中也沒有出什麽大亂子。然而，他的成績好像受了點影響，但他好像不太介意的樣子。成績下來的那一天，他仿佛還很高興似的。

臨到放假的那天夜裏，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雪。楚州市好多年來都不曾下過這麽大的雪了——幾乎是一夜之間，天地之間頓時變成了白茫茫的一片，真是一派銀裝素裹的世界！

“下雪了，下雪了！”伴隨著一聲聲驚喜的歡呼，晶瑩的雪片兒像柳絮一樣在空中飛舞著，輕飄飄慢悠悠地往下落。學校的操場上像是蓋上了一層厚厚的潔白無瑕的大被子。一大早就看見好些人在那裏了，有人在雪地裏奔跑著，跳躍著；有人張開雙手去接那飛舞的雪花；還有人索性打起了雪仗，孩子似的——不過是些大孩子，可不是些大孩子嗎，個個都是十七八歲一二十歲的樣子。現在終於考完了，又放了假······

大雪整整下了一夜。現在厚厚的積雪阻斷了道路和交通，外地的學生暫時回不了家。李向東和郝治國一大早就進城打聽車票去了。車站的人也不確定，只說要等天晴以後才能通車。

兩個人從車站出來的時候還不到中午。他們沿街走了一小段，李向東執意要回學校。郝治國仿佛猜透了他的心思似的，笑著問道：“你是不是急著回去送張秋紅啊？”他對他點了點頭，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

回到學校，已經是下午的兩點多了。現在雪還在下著，不過比早上下小了許多，風也漸漸地停了下來。只見李向東一只手拎著一個大的帆布包走在前面，張秋紅背上背著一個小包跟在他的後面。快要出校門的時候遇見了郝治國，他打趣道：“難怪李向東要急著回來呢，原來就是急著回來送你啊。”說完，用手指了指李向東。李向東在一旁朝他擺擺手，求饒似地說：“等以後有空了，我陪你逛一整天。”張秋紅從他面前經過的時候，對他笑了笑，有點不好意思。

學校門前的馬路在大雪的覆蓋下像一條巨大的銀鏈，蜿蜒向西。道路兩旁 長滿了高大的白楊樹。落光了葉子的柳樹上，掛滿了毛茸茸亮晶晶的銀條兒。四季常青的松樹和柏樹上堆滿了蓬松松、沈甸甸的雪球。遠處的田野村莊，全都籠罩在這白皚皚的大雪之下，簡直成了一個粉妝玉砌的世界，看上去真是美麗極了。此刻，李向東突然覺得，冬天，雖然沒有春天的鳥語花香，沒有夏天的閃電雷鳴，也沒有秋天的豐碩果實，但它卻有獻給大自然的含蓄的美。

一路上，兩個人慢慢地走著，路上連一個行人也沒有。四周靜極了，只有風刮過枝頭，響起冰淩破裂的聲音。此情此景，李向東突然想起了宋代詩人盧梅坡的兩句詩，便隨口吟了出來，只聽他念道：“有梅無雪不精神，有雪無詩俗了人。”他停下腳步，看了張秋紅一眼。只見她用一只手正撩起被風吹亂了的頭發，笑著答道：“‘天將暮，雪亂舞，半梅花半飄柳絮。’不知這一句可好？”“這好像是馬致遠的江天暮雪，曲牌名我記得是壽陽曲。嗯，好像很應景。”他說。“真的，古人有好多描寫雪景的詩詞，現在看起來都非常地不錯，恐怕現代人也很難超越。”他接著說。她點頭說道：“像唐代詩人岑參的‘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還有明代楊基的‘水晶簾外娟娟月，梨花枝頭層層雪。’以及清代鄭燮的‘晨起開門雪滿山，雪晴雲淡日光寒。’我都覺得寫得非常好。”

現在兩個人的話匣子一下子打開了。他們邊走邊聊著，從唐詩宋詞談到元曲，從中國的四大古典名著又講到最近比較熱門的《少年維特之煩惱》······就那麽大江大河地一路談了下去。有那麽一陣子，兩個人都不說話了，雙方都有些棋逢對手的驚異和歡悅。

什麽都說了，可是好像連愛情的邊兒都還沒有碰到呢——都是些與愛情無關的東西。像文學啊，音樂啊等等什麽的。

冬天的下午，天氣陰沈，滿天是厚厚的、低低的灰黃色的濁雲。凜冽的北風又開始嗚嗚地吼叫，肆虐地在田野裏狂奔，它仿佛握著把銳利的刀劍，劃在人的臉上，一刀又一刀，割得人生疼。此時兩個年輕人仿佛忘卻了周圍的一切，只覺得兩個人在一起，就有一種非常溫暖的感覺。就因為不想離開，張秋紅反而跑開了。

現在，李向東就站在一顆小樹下，他用手輕輕地搖了一下樹，只見樹上的雪花紛紛往下落，他的頭上衣服上頓時落滿了雪，張秋紅見了，不禁大笑起來。李向東也笑了。只見他彎下腰，抓起一大把雪，作勢要追趕的樣子。現在張秋紅在前面跑著，他在後面追趕著，身後的雪地裏留下一串長長的腳印和她那銀鈴般的笑聲。

李向東追上前去，一把抓住她的手。只見她的臉上紅撲撲的，鼻尖上隱約有些汗珠。她的胸脯劇烈地起伏著，看上去很快樂的樣子。他本來可以就勢吻她一下，但是，那一瞬間，他卻覺得有些恍惚，仿佛自己已經立在了一個美麗的深淵的邊緣上，有一點心悸，同時心裏又感到一陣蕩漾。他一直盯著她看，她被他看得有點不好意思，笑著低下了頭。他自己也有點不好意思起來。他放下行李，搭訕著從口袋裏拿出一塊手帕，替她擦了擦臉上的汗，幫她理了理衣領。然後輕輕地撫摸了一下被風吹亂了的頭發，對她說道：“我們走吧。”

一路上，他們沒有再說話，兩個人的心裏都希望這條路能長一點，再長一點······

這時，不遠的道路旁出現了兩排灰色的瓦房，房屋的屋頂上堆滿了厚厚的積雪。房子與大路之間隔著一片小小的楊樹林。站在大路的中央遠遠地望過去，看得見房子的前面有一個水泥做的乒乓球臺，眼下正被厚厚的大雪覆蓋著。兩排房子的中間，仿佛還有一個籃球場，因為李向東看見那裏孤零零地矗立著一個籃球架。房屋的四周長滿了樹，此時在寒風中搖曳著。張秋紅告訴他，這裏是她的母校——她的小學和初中時期都是在這裏度過的。現在校園裏連一個人影也沒有。

張秋紅的家離學校不遠，現在她已經從他的大衣口袋裏抽出了手。走了大約一裏多路的光景，就見有一條小路徑直向南。她停下來站定，對他說 ：“我到了。”然後從他手中接過了行李包。他看著她，也不知道對她說點什麽好。只朝她微笑著點點頭說道：“你回去吧。”她向他招了招手，做了一個近似再見的動作，轉身離去了。走了幾步，她扭過頭來，看見他還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地。他的身後是一天一地的茫茫白雪，他看上去是那麽地孤單。她見了，眼睛一熱，喉嚨立即像被什麽東西卡住了一般，差一點落下淚來。只見她向他擺擺手，示意他趕快離去。

張秋紅到家的時候，她的祖母正準備做晚飯，她的大弟弟張衛國趴在飯桌上寫作業。她四下看了看，對他說：“燈光太暗了，到房間裏去做吧，那裏要亮些。”只聽衛國說：“不用了，我馬上就做完了。”她在他身邊站定，翻了翻桌上的書，對他說：“你要小心自己的眼睛哦，不然以後會成大近視眼的。”說完朝自己的房間走去。

這是一個很小的房間，裏面放著一大一小兩張床。大床是她祖母的，大床的斜對面放著她的單人床，正好對著房間的門。那裏放著一張小小的桌子，桌子上鋪了報紙，上面放著盞小臺燈，平時權作書桌用。床頭緊挨著墻角的地方是一個老式的衣櫃，裏面雜七雜八地放著些日常用品，有她祖母的針線簍，還有她和祖母四季的衣服和鞋子。墻的四周糊滿了報紙，房頂上用舊的塑料紙縫制的頂棚。

她放下手中的行李，口中輕輕地哼唱著鄧麗君的《小城故事》。她母親這時進來了，問道：“你放假了？”她“嗯”了一聲。母親朝她臉上端詳了一下，問道：“什麽事這麽高興？”她連忙正色道：“沒有啊，放假了，心裏高興唄。”她生怕母親看穿了她的心思。母親走後，她拿起桌上的小鏡子，看見鏡子裏的自己笑吟吟的，可不是很高興嗎，連眼角都帶著笑。她開始想李向東，回想他跟她說過的每一句話，想他牽她的手時那心跳的感覺，還有他站在她面前的模樣——她突然覺得他的樣子在她眼前模糊起來了，仿佛兩個人已經分開了很久似的，她現在就有點想他了。她下意識地朝窗外看了一下。天已經漸漸黑了下來，也不知道他現在到了沒有？天黑路滑，不要摔倒了才好。她在心裏對他說道，好像他就在她身邊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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