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是一年當中暑氣最盛、也是最熱的時候。

從拘留所出來，於幼怡站在明晃晃的大太陽底下，卻覺得自己渾身發冷。

這兩天她大姨媽來了。

剛拘留所裏的空調也厲害、當然又目睹了一場狗血大戲、以及看到翁明源那副……也不知他是真悔了、還是只想在她面前做做樣子而已的悔意……

生理性的不舒服，加上心理上的不舒服……所以令她覺得冷。

而且冷得厲害，似乎感覺到徹骨的寒意正從骨頭縫裏往外絕絕不絕地透了出來……

陳律師見她臉色蒼白的模樣，有些擔心，就扶著她，走到了拘留所旁邊綠化帶的花基那兒，讓她坐了下來。

於幼怡渾身冒起了虛汗。

而且也不知道為什麽，她的眼淚跟著虛汗一塊兒流。

“幼怡，你怎麽樣？我去買瓶水來給你喝？”陳律師關切地問道。

於幼怡勉強朝他笑笑，“……好的，謝謝。”

陳律師匆匆地去找小賣部去了。

於幼怡蹲坐在矮矮的花基上，發了一會兒的呆。

“你……於幼怡？”

一道清冷的女人聲音響了起來。

於幼怡擡頭看去。

方菁正站在她面前，居高臨下的看著她。

“方阿姨好。”於幼怡淡淡地說了一聲。

方菁不住地打量著於幼怡。

——少女姣美而又蒼白的臉、蹲坐抱膝的姿勢……

方菁腦子裏不由自主地就閃過了“楚楚動人”這個詞。

她皺眉看著於幼怡，淡淡地說道，“我聽說，你成績挺好的。”

於幼怡有氣無力地說了聲，“謝謝您的誇獎。”

方菁一楞。

她不由得打量起這位……陳月美與翁明源的親生女兒、於大海的養女來。

不得不說，這於幼怡還真是遺傳了昔日她母親陳月美的美麗——她既不打扮，穿著也很普通……可淺眉淡唇、明眸善睞的樣子，就是讓人挪不開眼。

方菁忍不住就想起了外甥女兒翁慧語所說的，她的兒子跟眼前的這個美麗少女……似乎走得很近？

想了想，方菁放低了聲音，和聲說道，“我妹妹方藍年輕的時候做了那些糊塗事兒……所以，我要代她向你說聲對不起……”

“不必了，您真不必客氣，”於幼怡擡起頭看向方菁，說道，“剛才您在拘留所裏的時候，不是已經跟方藍說得很清楚？她自己做的事，必須得自己負責？再說了，她做下的事，您也毫不知情的……所以，真不需要您替她來向我道歉……”

“因為，我不接受任何人的道歉……包括翁明源，也包括方藍。”於幼怡一字一句地說道。

方菁一滯。

喲，這女孩子看起來柔柔弱弱的，態度也很有禮貌，怎麽說起話來……這麽尖銳？

“現在的少年人都這麽有主見？一點兒意見也聽不進去？”方菁挑了挑眉。

於幼怡當然聽得懂方菁的言外之意。

她垂下眼眸看著路邊的石子兒，說道，“不是您說的麽？無論男女老少，自己的路、總歸是自己在走……我們之所以不需要、也不願意聽取別人的意見，那大約也是因為……提意見的人，也並沒有真正替我們感同身受的原因吧。”

方菁又是一怔。

她突然笑了起來，說道，“難怪呢！難怪揚名跟你在一塊兒以後……當然了，我不能否認，他從你這兒學到了不少課本上的知識，以他的知識量，能在短短半年內就從初二跳級到高二，確實令人刮目相看。只不過，他那脾氣……也跟著見漲啊！”

也不知怎麽的，於幼怡從方菁的話語裏聽出了一絲不甘？

於幼怡搖了搖頭，“李揚名可沒有靠過我……如果說，要把他在這半年時間裏所付出的一切努力平均劃分為一百等分的話，我也只幫了他百分之一，剩下的百分之九十九，可都是靠他自己的努力而達成的……”

“所以，您太不了解您的兒子了。”於幼怡繼續說道。

方菁瞇起了眼睛。

今天她親耳聽到方藍認罪的事，已經很窩火了。再加上還爆出了翁慧語的身世的事兒！以及，她還親耳聽到了翁慧語親口說出她被翁明源那個人渣騙去給個中年男人陪｜睡？

方菁已經裝了一肚子的邪火！

現在，於幼怡這個女孩子也是冷冰冰一副清高模樣，還口口聲聲地說她不了解她兒子？

方菁雖然跟兒子相處的時間很少，但也了解兒子的脾性——她這個兒子，小的時候就不肯聽她的，哪怕她是為他好、不想他走太多的彎路，才會提出建議希望他能聽她一次、以避免走彎路。

可這個兒子啊！

他就是撞個頭破血流也不會按著她說的來……

現在他大了，又進入了青春叛逆期，脾氣更大，也更加不願意聽她的話。

可她是他的媽媽！這當媽的，只有希望孩子更好的，他為什麽就不理解呢？

就比如說吧，姜辰以前沒結過婚、也沒孩子，他到了現在這個年紀……應該是不會再有孩子了，而姜辰本人也一直都對李揚名很好、也希望可以跟李揚名搞好關系……

這麽好的條件，李揚名為什麽就不肯聽她的話？

要是他早點兒轉學到省城來，好好跟姜辰相處，等他們處出了真父子一般的感情，以後他有姜辰替他好好鋪路，再上個名牌大學，熬幾年資歷就能從政了！

這還不是水到渠成的事？

但李揚名為什麽就這麽犟，偏偏不肯聽她的話？

他和於幼怡……都以為她方藍是傻子嗎？難道她不知道李揚名為什麽非要呆在那個小縣城？不就是少男少女的那些破事？也因為於幼怡在那兒嗎？

這於幼怡看起來也是個聰明人……

所以？

於幼怡明知道李揚名就是為她於幼怡才留在路城的，現在反而還來指責她這個當母親的不了解兒子？

這不是赤｜裸裸的挑釁是什麽？

方菁忍不住說道，“是嘛？我不了解他……倒是你，你挺了解他的？”

於幼怡笑笑，沒說話。

她突然明白過來……為什麽以前李揚名一提起他媽媽方菁就表情覆雜了。

嚴格說來，其實方菁和於大海很像。

或者說，經歷過那個特殊年代的人們，特別是家裏的長子長女之類的人，他們都有一個共通點：那就是保護與照顧比自己更弱小的人。

於大海雖然是孤兒，但他是陳超的大徒弟，陳超對他的倚重、社會的輿論、以及張槐、陳月美等人對他的信服……所以他也就自然而挑地承擔起了“長子”的責任，以至於多年以後，他依舊把自己看成大家長。

所以，他才會在……當於幼怡的身世還未揭曉的時，就願意承擔起替陳超翻案打官司、以及維護林夫人（陳月香）名譽的責任。

方菁也是一樣。

在經歷過那段亢長的苦難歲月以後，她也承擔起了“大家長”的責任——她犧牲自己的婚姻換取家人的安寧生活，然後幫扶妹妹、管教外甥女兒……

大約在她的潛意識裏，家人們安寧的生活，與她的“犧牲”有著莫大的關系，所以她更有理由照看他們？

難怪李揚名總是不願意去省城呢！

不過，雖然於大海和方菁的出發點都相同，都是希望讓自己承擔更多的責任，讓弟弟妹妹或者晚輩享受到更多的舒適與便利之外……兩人的性格與做事方式又都是大相庭徑的。

於大海出身社會底層，他……其實目光短淺。

所以在他看來，大約只要被他保護著的人高興、快活就行，至於有沒有什麽出息、能不能掙到大錢什麽的，這些都不重要。

而方菁的起點本來就略高——她的原生家庭就是書香世家，跟她有共同語言的人又是姜辰這樣的知識份子，末免眼高於頂。

換言之，方菁對兒子、對妹妹、對外甥女兒的要求可能就更高，也更希望能夠得到她們的認可。

於幼怡久久沒有說話……

但落在方菁眼裏，她的沈默卻成了一種變相的默認。

“我了解他也好，不了解他也罷……他總歸是我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子，這一點，永遠不能改變。他現在不懂事，不曉得我是為他好……我替他鋪好的康莊大道他不願意走，非要去參什麽軍！參軍有什麽好？部隊裏個個都是大老粗，而且分分鐘都有掉性命的可能！他怎麽就不想想……”

說到這兒，方菁猛然醒悟了過來——她不能在於幼怡這個小姑娘面前說太多，否則還會讓於幼怡覺得她在訴苦？

她在誰面前說兒子的不是、那也不能在於幼怡的面前說啊……

於是，方菁深呼吸、又深呼……終於壓下了滿腹的抱怨。

她淡淡地說道，“他現在是中二期，等以後再大點，就會知道我們這些過來人都是為了他好！畢竟血濃於水，對吧？”

於幼怡看了方菁一眼。

她經歷過前世，所以並不畏懼方菁現在的年齡、格局與見識，當然也明白方菁話語中的呼之欲出的威脅：

——我兒子跟我有血緣關系，所以我跟揚名之間是不可能一直有隔閡的。你就別費心思去影響他什麽了，沒用的。

老實講，於幼怡是可以懟回去的。

因為在她阿公陳超的這件案子上，於幼怡是打算通過陳律師向法院提出嚴懲兇手方藍的，所以，確實就像她姨母林夫人說的那樣，她於幼怡和方菁之間……大約註定了就是站在對立面的。

所以她根本就不介意方菁怎麽看待自己。

但方菁是李揚名的母親……

她要是真懟了方菁，當然可以拍拍屁股就走人，不帶走一片雲彩。

但方菁和李揚名之間的關系會更僵吧？

於是，於幼怡微微一笑，嚴肅地對方菁說道，“……您說得太對了！”

方菁定定地看著少女臉上認真、且又萬分讚同的表情。

——這個小小女孩子，怎麽為人處世說話這麽厲害？就這麽短短幾個字，既成功地堵上了自己想要繼續說教下去的一大番話，而且……她好像還從於幼怡的話語裏，聽出了一絲譏諷的意昧？

方菁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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