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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32 自取其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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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僑居未久,但王家身為南北第一高門,其位於烏衣巷的府邸,堪稱恢弘。

不同於紀氏土著府外平平,內有洞天,王氏府邸門庭之外便可稱得上是先聲奪人。禦賜衡門儀仗,幢蓋旗幡,幾乎已經超出了人臣的規格,更彰顯出王與馬共天下的煊赫家世。其間雜以白紗綾幡,威儀之外,尚有肅殺。

沈哲子行至王府門庭前,便見車水馬龍,賓客盈門,似乎府內正大宴賓客。很短時間內,便見數駕牛車載來士人投帖入門,其中不乏有身穿官袍者,似乎剛離開臺城官舍還來不及趕回家換衣服,就急匆匆趕來赴王家宴會。

如此情形,與沈哲子想象中略有不符,而且似乎也不符合王氏時下的處境。謀亂未果,幾名重要的族人接連亡故,正該偃旗息鼓、晦身喑聲以自處,卻在這時候大宴賓客,唯恐不張揚,於情不符,於禮亦不合。

站在門庭一側觀察片刻,沈哲子發現來者多操北地口音,漸漸也就有所明悟。王家之所以如此,正是在示威,向世人彰顯自家權勢未墜。同時也是各大僑門聯合起來,抱團取暖。

此舉雖然不免有色厲內荏之嫌,但在當下卻是最直接淺顯的自保手段。各家用實際行動表明自己的態度,他們仍然惟王家馬首是瞻,並沒有改變現狀的打算。

擺出這幅陣勢,示威的對象有兩個。一個是那些想要趁勢而起、洗牌格局的各方勢力,南士、流民帥、宗室以及潛在的皇黨。另一個自然是臺城中的皇帝,眼下還未到變天革命的時刻,如果不想天下覆歸動蕩,就算是真龍,也得盤著!

沈哲子眼下正身受皇權逼迫之害,看到王氏公然結黨給皇帝上眼藥,可想而知臺城中的皇帝會有多氣急敗壞,因此心情不可謂不愉快。但由此也看得出這些僑族對於維持現狀的決心,為了維持自身享有的特權,他們是敢於犯禁,敢於拼命的!

如果再往深處想一層,臺城中那位皇帝陛下看似已經占據優勢,但其實已經成為真正的孤家寡人。他或許是一位合格的帝王,但卻不是人們所需要的那一種。聖天子垂拱而治,太有作為本身就是一種罪過,彼此相看兩厭,焉得長久?

屁股決定腦袋,哪怕在沈哲子看來,如今的皇帝英年早逝,是時下各方都樂見的結果,沒人願意陪他折騰。

心裏感慨著,沈哲子讓一名護衛遞上自己的名帖,站在門庭下等待引見。可是名帖投進去好久,始終不得回應。這期間又有數波訪客全都被引見入府,只有沈哲子站在原地無人搭理,幾名負責待客接引的王氏門生在將名帖遞入後便對其視而不見,冷落之意極為明顯,漸漸變得醒目起來。

進進出出的賓客看到始終站在那裏的少年,難免會有好奇,便向門庭內負責接引客人的王氏門生打聽少年身份。一俟知曉了沈哲子的身份後,反應各不相同,有的不屑一顧,有的充滿鄙夷,更有甚者直接啐在少年腳邊,喝罵一聲“欺世之徒”,沒有一個流露出些許善意。

沈哲子早知此行不會有什麽好下場,受此冷遇倒也能處之泰然。他明白自己被拒之門外應該不是王導的主意,況且憑他的身份也驚動不到王導,多半是名帖傳遞過程出了問題,被人截留阻撓也有可能。

站在這裏受人冷眼,沈哲子思忖良久,漸漸有些明白紀瞻讓自己來拜會王氏的深意。

老人家未必能猜到自己根本連門都進不去,但肯定也明白此行不會有好結果。之所以還讓自己過來,一方面大概是要再考驗自己處事應變的能力。另一方面則是要借此事讓吳興沈家跟王門僑姓做一個了結。

沈家的背景過於覆雜,既為南人,又曾與僑姓王氏勾搭成奸,旋即轉又投向潁川庾氏。看似與諸方都有瓜葛,但其實卻不能見容於任何一方。正因如此,才會被宗室借勢威逼。

紀瞻就算想出面保下沈家,也要考慮後續的影響,尤其要考慮此舉會給臺城中的皇帝傳遞怎樣的信號。皇帝會不會懷疑南北士族借吳興沈氏為紐帶,聯合起來向皇權施壓?

所以,沈哲子拜會王家的使命,就是要向外界宣示,沈家已經不再見容於王氏,以此與僑姓劃清界限,完全歸於吳士團體中。簡而言之,就是要送上臉來給人打,被打的越狠則效果越好。

如此一來,紀瞻再出面就是保護吳士的利益,憑其身份名望是理所當然,也能穩定南人人心,讓南人明白關鍵時刻唯有桑梓鄉人才可靠。皇帝就算有所怨忿,也不好因此事借題發揮。

一俟明白這個道理,沈哲子心態便平和下來,就這麽站在王家門外,承受著諸多賓客的冷眼蔑視,務求這一幕讓更多人能看到。同時心裏也是由衷的對紀瞻感到佩服,看似尋常的舉動,卻飽含著深意。跟這些老狐貍們相比,自己的謀劃就未免痕跡太露,用力過猛,還需要修煉。

正如沈哲子所料,他在王家門前雖然備受冷遇,但其實建康城中並不乏人對他關註有加。

作為沈充的嫡子,這個年紀不大的少年卻是吳興沈家在建康城最重要的成員,他的一舉一動,便可以視作沈充的態度。

沈家雖然清望不著,但卻是江南土著中一股不容小覷的力量,其最終何去何從,在某種程度上甚至可以影響到動亂後時局的演變。

首先發現沈哲子動向的是南頓王司馬宗安排監視他的人馬,那群人沒想到少年反應那麽敏感快捷,一俟發現被跟蹤便做出應對,脫離了他們的監視。

一群人焦急的沿秦淮河畔擴大搜索範圍,過不多久就在烏衣巷裏發現了沈哲子的蹤跡。他們不敢在王家門口放肆,只能一面守住這附近,一面派人返回報信請示。

南頓王司馬宗官居左衛將軍,執掌宿衛,依律應該駐守臺城。此前數年他與兄長西陽王司馬羕雖然有從龍擁立之功,但只居顯位卻無權柄,始終被幹晾在一邊。一直等到新皇登基,有志擺脫權臣鉗制,他們這些宗室處境才漸漸有所好轉。

在剿滅王氏叛亂的兵事中,司馬宗得以執掌禁衛,一朝權在手,益發感到此前人生都是虛度。皇帝扶植宗室以拱衛皇權的意圖極為明顯,司馬宗自然要抓住這個難得的機會來鞏固自身的權位。

司馬宗交好國舅虞胤,但虞胤情況與其類似,本身並非高門,得近幸攫升,暗室相謀則可,並不能給其提供更大助力。旋即又與其兄跟南下勤王的流民帥蘇峻之流暗通款曲,但流民帥驕兵悍將,亦非可靠的外援。

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司馬宗將目標鎖定為沈充。吳興沈氏江東豪首,若能與之聯結,不止能穩住自己的位置,甚至將手伸到三吳之地,錢糧武力俱得取用,想想就覺得興奮!

雖然有了這個念頭,司馬宗也不敢貿然行事。此前庾懌在吳興迫降沈充,皇帝在欣喜之餘,卻隱有憂慮。司馬宗將之看在眼中,適時表示可示好沈充,甚至沈充加號安東將軍,就是司馬宗提議。

皇帝雖然對沈充頗有厭惡,但還是同意了司馬宗的提議。這其中傳遞出的信號不言而喻,其後庾懌臺城奏對觸怒皇帝,將之扣留在臺城中,這無疑是幫司馬宗掃清招攬沈充的障礙。

吳興沈家已是孤木難立,司馬宗深知自己的機會來了,當機立斷安排人送出請柬。只要沈充的兒子踏入自己府中,那麽沈充就算還別有懷抱,也於事無補了。

請柬送出後,司馬宗便一直處在亢奮之中,雖然身在臺城,心卻早已經飛向遠處。

當聽手下人匯報說道沈充之子在王府門前求見卻連門都進不去,司馬宗心裏頗不是滋味,認為自己竟被一個孺子小覷,將自己的示好丟在一旁,轉而去求自身難保的王家。

不過旋即他便冷笑起來:“這小兒能對時局略有所知,已經算是難得了,但也實在幼稚得很。他家先自絕於王氏,現在卻又去王家求援,難道真以為王門乃是不計前嫌的聖賢之家?不過是自取其辱而已。”

嘲笑過沈哲子的天真之後,未免再節外生枝,司馬宗又吩咐道:“待其離開王家府邸後,即刻將人請到我府中。若是膽敢反抗,不妨給他一點教訓!”

將手下人打發走之後,司馬宗又示意內侍將此事傳進內苑中。雖然皇帝沒有言明,但司馬宗也深知自己若是有所隱瞞,肯定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與此同時,庾亮臉色陰郁走入少府官舍中,徑直走進庾懌居室,手指擡起狠狠指了指對方。

庾懌尚為自己臺城奏對出錯而憂心忡忡,又擔心沈哲子無法應對變數,看到大兄這副模樣,心中更覺驚悸,忙不疊問道:“大兄,發生何事了?”

“你還有臉來問我!那沈家小郎正在王府門前求見,這就是你信重的人?”

庾亮恨恨不已,倒不全是因為失去沈家這一外援,而是對方轉投王氏之舉令其倍感羞辱。

庾懌聽到這個消息,也是驚在當場,腦海中混沌一片。他可是豁出性命才將沈家從王氏一方拉過來,僅僅只是失聯不足一日,對方卻又轉向王氏。如此一來,他先前那自以為名著當時的壯舉如今看來,只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庾懌低著頭,任憑大兄訓斥良久,始終不發一言。一直等到庾亮離開,思緒才漸漸理順。別人不了解沈哲子,只將之當做一個不喑世事的小童看待,但庾懌深知此子之能,絕不是一個眼界如此淺薄的人,此舉必然有其深意!

只是沈哲子的真實意圖究竟是什麽,庾懌絞盡腦汁,也實在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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