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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跋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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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駿遠遠地坐在了墻邊看著阮爺爺顫巍巍地給吳祈寧擦藥。她身上有幾處已經給棍子打得皮開肉綻,這會兒已經鮮血淋漓。

雪白的胴體,交錯的血痕,強烈的視覺沖擊,就算黃鳳那顆讓阮爺爺包成印度人的頭顱都沒有吳祈寧的血色的腰肢給人刺激大。

每當阮爺爺的消毒藥棉擦過,吳祈寧都會微微地發抖。她今天頻繁地流淚,不是因為身上不能忍受的痛楚,而是難以接受那種自己在眾人狂歡中被活活毆打致死的恐怖和憤怒。

在她快被打死的時候。

他們興奮地大聲叫好。

其中一些人她認識,可以稱為她的同事,炎熱的午休時候,吃過她買的冰淇淋,分給她過剛砍出來的椰子水。

一轉眼,他們就要打死她,並且大聲歡呼。

吳祈寧覺得自己並沒有對不起他們之處,絲毫沒有!

穆駿皺著眉,伸出手指,憑空描摹撫摸著吳祈寧身上猙獰的傷處,無關情色,滿心憤懣。

他不能想象阿勇是出於怎樣的仇恨對一個年輕女子下這麽狠的手!吳祈寧和他們狂呼亂喊的口號有一毛錢的關系嗎?她只是一個無辜的女人而已!

穆駿能接受這些暴民打死自己,但是他骨子裏覺得武力應該止步於女人。

黃鳳默默地坐在了穆駿身邊,他不好意思看正在療傷的吳祈寧,於是別過頭,眼睛正正地對上了穆駿。

穆駿扭過頭和他對視,哥兒倆一年沒見了,穆駿覺得黃鳳好像又長高了。這個一米六幾的孩子已經隱約有了和他並肩的趨勢,而且眼神深沈又平靜,看著像個飽經世故的成年人。

黃鳳啐了口嘴裏的血沫子,說:“穆駿哥,別想了。他們喊什麽都是假的。這幫雜碎只想過過打人,嗯,特別是打女人的癮。這路人哪國都有,在哪兒都是雜碎。幹活兒不行,吃飯沒夠,真發給他把槍讓他找解放軍去他能給你尿一褲。一嘴巴子抽過去什麽都老實了。我師姐做得對,這路人,只能大鐵鍁糊他,打他是給他臉!”

穆駿向來反對把人分三六九等,今天讓黃鳳說的,竟然有點兒啞口無言。

黃鳳眨眨眼:“你會帶我師姐走吧……”

穆駿轉頭看著他:“會啊。”

黃鳳又眨眨眼:“那,你會和她好吧……就是那種好……你明白的……”

穆駿笑了:“不知道你師姐會不會願意……”

黃鳳翻個白眼:“那是你笨。直接推倒不就行了?女人都吃這一套。”

穆駿搖頭:“必須她願意才可以。”

“嗯。也對。對我師姐那是必須她願意。必須她願意哦,要不然我揍你!你是穆哥我也揍你哦!”放了狠話的黃鳳放松地把手放在吃撐了的肚子上,心滿意足地打個飽嗝:“我喜歡你們倆好。”

穆駿回頭看著他的頭頂心兒,又覺得他還是當年那個小孩兒。

中午的時候阿梅來了,這孩子直眉瞪眼,看見負傷的黃鳳“嗷”一聲就哭了,一下子撲到黃鳳的懷裏,哭得跟吊孝似的。

黃鳳特爺們兒地把阿梅往自己肩膀上一勒,溫柔地摸一摸她的頭,回頭看了穆駿一眼,示範似地把懷裏的阿梅勒緊了一點兒,他朝穆駿眨眨眼,用唇語說:“女人吃這一套!”

穆駿哭笑不得,孩子長大了……

吳祈寧匆匆換了一件不染血的衣裳,她不願意在人前示弱,還沒進渣滓洞,別捯飭地跟江姐似的。不期然回頭,看見:正午的陽光底下,受傷的黃鳳正擁抱著哭泣的阿梅喁喁細語。

少年英雄,花季少女,殘破廢墟,光影組合,很像八十年代的香港電影,講一段江湖恩怨,愛欲橫生,分外纏綿。

她沒料到阿梅和黃鳳已經好到這個地步,難道這就要談婚論嫁?如果不是,不好招惹人家越南姑娘春心蕩漾的,她想要說什麽,忽然看到遠處的穆駿,食指放在唇邊,朝著她做了個噓聲的姿勢。

吳祈寧就住了口,然後她特別慶幸自己住口了,下意識地,她有點兒羨慕這樣的阿梅。

年輕,亂世,情郎,甚至可以劫後餘生……

小姑娘的愛情轟轟烈烈,銘心刻骨。

吳祈寧下意識地回頭看穆駿,她看見他正看著她,微笑。

於是吳祈寧也笑了,心裏裝了許多棉花一樣,滿滿的感覺,微微低頭,她有一點點的臉紅心跳。

永遠端著碗的湯叔叔吹了個口哨兒,這間殘破的屋子裏居然冒出了一點點溫馨和浪漫,食色性也,愛吃東西的人最敏感。

等盛年回來,這點兒粉嫩嫩的氛圍就徹底破滅了。

阮爺爺的屋給燒了,盛總就剩下跺腳了:“我才剛走了幾個小時,家裏就成這樣了!我才剛走了幾個小時,你們就成這樣了!我就不應該走!”

黃鳳說:“拉倒吧,盛總,你不走,只能是家裏多一個挨揍的。”

再一次幫著黃鳳處理頭部擦傷的阮爺爺悲苦地點了點頭:“我已經沒有紗布了……”

安靜了大半天的詹爺爺忽然開了口:“你們走吧。這裏不能呆了。晚上他們恐怕會回來。”說著,他指了指遠處,偶爾朝這裏冒頭張望的幾張黧黑面孔。

老頭兒拄著槍已經在門口兒坐了三個鐘頭了,怎麽看都有幾分強弩之末。

盛年從貼身的兜子裏發牌一樣拿出來機票,居然只有五張:穆駿、吳祈寧、許大爺、李工和寶姐身邊的秀兒。

吳祈寧一聽就搖頭:“我留下,你把黃鳳帶走吧。他太小了,不適合這兒。”

盛年翻白眼:“我就是把豬肉留下我也不能把你留下啊。把你留下不是等著讓人禍害了。”

黃鳳點點頭,他居然另有算盤:“盛總,我看廠,我不和你去柬埔寨。” 他看向已經急了一腦門子汗的,吳祈寧:“師姐,我會說越南話,我長得像越南人,沒什麽人認識我,我可以藏起來。”說著,黃鳳攬住阿梅,笑嘻嘻地朝盛年擠眉弄眼:“我去阿梅家住。她叔公是這裏警察局的主事呢。”

盛年揚眉,頗有幾分心領神會,他悄悄地塞給了黃鳳一萬美元。

黃鳳捏一捏,點點頭:“盛總,我曉得怎麽用。”

吳祈寧叉腰看著這樣黃鳳,第一次生出,他長大了 ,自己再管不了他了的失落……

穆駿安慰地捏了捏她的衣角,兩人對視一眼,一起生出一種兒大不由爺的挫敗感。

吳祈寧張了張嘴:“寶姐呢?”

盛年默默地嘆了口氣:“她死活要和我一起去柬埔寨。”

吳祈寧也嘆了口氣,為寶姐的情深深,也為盛總的桃花亂,生逢亂世,這憑空又多了幾分旖旎。要是讓國內望穿秋水的劉熙知道了,還不得咬碎了牙?

機票是淩晨四點的。現在他們面臨一個重大的問題:去胡志明機場的主路上到處都是燃燒的輪胎,車過不去。

阿梅說:“抄小路吧,我帶你們走……”

走……

穆駿皺了皺眉,想起來路:“幾十公裏必然要的。”

盛年幾乎蹦起來:“那還不快走??就你們這速度,估計天亮都未必能走到。”

沒有想象中的道別,沒有熱淚,沒有依依不舍,吳祈寧甚至沒見到她想再擁抱一下兒的姐姨。這夥兒人匆匆地讓盛年催促著打點了一下兒行裝,轟上了汽車。

盛年說只能帶他們走到西貢附近,順便要回西貢市的詹爺爺、湯叔叔和費大哥加入了他們行走的行列。

吳祈寧戴著阿梅的鬥笠,穿長袖襯衣、長腿褲行走在胡志明市周圍的某條小路上,準確地說她正走在一大片橡膠林裏。一大片橡膠林的定義就是,你觸目所及都是橡膠林,前後左右一樣多,得虧阿梅帶路,否則吳祈寧早已迷失了東南西北,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在朝前走,還是已經不知不覺隨著地球自轉打了彎兒。

前後左右都一樣,讓人感到迷茫。

她曾經覺得自己是開車在侏羅紀公園裏,現在別開生面,行走在這裏,步步驚心,因為會找上她的不止蚊子、螞蟥、蛇,還有突如其來蹦出來的越南人。吳祈寧一邊走一邊轉動著腦袋四處看,覺得這比侏羅紀公園兒刺激多了。

吳祈寧嘆口氣:天知道,我只是想出門打個工而已……

此時,離飛機起飛大概還有十六個小時。

她一邊兒走一邊兒自己抿著嘴樂,小時候聽相聲,郭德綱老師說提前半個月步行去機場,她還笑的前仰後合,現在可不是……人家郭德綱老師走的還是首都的一馬平川呢。

哎,真是說人笑人不如人。

走著走著,她就笑不出來了。

吳祈寧雖然在越南混了兩年,但是基本上在空調房裏呆著。越南平均氣溫三十六度,剛下過一場雨,大太陽曬在天上,熱氣蒸上來,橡膠林裏的溫度濕度令人發指,吳祈寧想如果我帶一塊發面出來,估計一會兒就可以吃上饅頭了。

吳祈寧背著包兒一邊兒走一邊兒嘀咕:“詹爺爺您當年參加越戰,是不是一上岸就後悔得腸子都青了……”

詹爺爺呼哧帶喘地背叛了自己跟阮爺爺吹牛時候的天下情懷:“是啊,可是登陸了也就來不及了……”

湯叔叔企圖找點兒同病相憐:“你們中國人不是也來過這片國度和他們交過手嗎?”

穆駿白著一張臉苦笑:“我們比較聰明,打到北越,涼山就完了,好像沒這麽熱。”

費大哥搖搖頭:“這也叫熱?你們是沒到過中亞沙漠,這裏至少還潮濕……”

女英雄阿梅順手從樹枝上抓了條蛇下來對著費大哥扔過去。費大哥一個跟頭摔到了樹叢裏。

阿梅一馬當先,頭也不回地說:“英勇而偉大的越南人民抗擊了美國侵略者,法國侵略者和中國侵略者……”

於是大家都住嘴了。

詹爺爺撇撇嘴,對吳祈寧小聲嘀咕:“很多年後,越南人會在他們的教科書裏這樣寫,在越南人民不懈地抗爭下,中國人逃跑了。就好像你們寫美國人一樣,我記得有一篇很有名的文章,寫我們撤退的美國大使,叫做什麽來著?別告訴我你不知道。”

吳祈寧忍著笑:“《別了,司徒雷登》。”

詹爺爺幾乎樂不可支地挪著大腿:“你看所有國家之間都這樣,你笑話我,我笑話你的,好像小孩子們一樣。”

吳祈寧難以想象,自己走了,那些越南人會怎麽說自己:那年,那個傻瓜的惡毒的侵略者小娘們?怎麽沒打死她?甩甩頭,吳祈寧想:如果還可以,我會幫倉庫的阿當念完業餘學校的。無論他們怎麽說我……

擦把汗,吳祈寧恨恨地想:中國人,說話算數。

穆駿走得很辛苦,不只熱,而且疼。他沒敢和盛年說自己骨折了的事兒,要不然他會覺得自己來純粹是添亂的。

穆駿腦子裏一遍一遍地想盛年臨走時候和自己說的話:“小駿,帶著他們好好兒的回去。自己保重。碰到越南人就跑,千萬別惹事兒……還有,我要是去柬埔寨有個三長兩短,弟弟,你幫我照看劉熙和盛川……”

盛年極少和他擁抱,盛年從來沒叫過他弟弟。

穆駿咬了咬牙,接著往前走,但是骨折很疼,那種疼法,真是……遮天蔽日……。

吳祈寧無聲地接過了穆駿身上背著的飲用水,穆駿死命地搖頭:“不用。”

吳祈寧笑了:“我渴!”

費大哥嘆口氣:“如果女人都是這樣的,穆斯林也不會娶四個老婆了。”

於是,第二條蛇又朝他扔了過來。

阿梅最恨渣男。

就這樣,從下午走到了日落,從黃昏走了深夜。

走到最後阿梅都腿軟了,湯叔叔攙著詹爺爺,費大哥背著許大爺,秀兒和吳祈寧晃裏晃蕩地揪著穆駿的背包帶兒,讓他拽著走。

穆駿一路上白著一張臉給她們講故事,說中國遠征軍怎麽走進了野人山……

詹爺爺氣若游絲地點點頭:“對,史迪威也曾經帶著婦女兒童逃難……為什麽悲慘的歷史總在重演……”

終於,在午夜之前他們遠遠地看到了胡志明機場的燈火。

阿梅“噗通”一聲坐在了地上:“到了……”

站在繁華熱絡的機場門口,聽著南腔北調各國的語言,吳祈寧有種重回人世的感覺。她塞給阿梅一把錢:“在這兒找個好旅館住一宿。明天打車回家。”

阿梅抱了抱吳祈寧的肩膀,哭了:“小姐,你要回來啊。”

吳祈寧點了點頭,心裏也不是特別有底,她說:“替我照顧黃鳳。”

阿梅羞澀地笑了。

想起來汽車上面如桃花含情脈脈看著盛年的寶姐,吳祈寧苦笑:趙四小姐說的好,如果沒有西安事變,她沒機會和張學良白頭到老……

多少災難,成全了女人。

哎……

詹爺爺自告奮勇要帶阿梅住自己在西貢的小別墅,保證安全,明天再打車送阿梅回家。

吳祈寧也算放下心事。詹爺爺他們已經訂購了回美國的機票。這一次分別,還真就不知道什麽時候見面了。大夥兒都有點兒依依的意思。

湯叔叔給了吳祈寧一個巨大的熊抱:“如果這個小白臉對你不好,帶著菜刀來美國找我們!”

吳祈寧點點頭:“如果去,我給你帶一套中國飯碗。這麽大……”

於是大家都笑了。

費大哥曾經設想,如果聯合國交給廚子管,大概早就天下太平了。

千辛萬苦,終於踏上了回國的班機。登機的時候,他們這幫衣衫襤褸的花子很是讓空中小姐瞠目了一會兒,但是吳祈寧她們已經顧不上了。

起飛時,從舷窗邊上,吳祈寧依稀能看到燈光點點,椰樹搖搖的美麗西貢。

穆駿握了握她的手:“會不會舍不得?還怕不怕?”

吳祈寧長出了一口氣,闔上穆駿的眼睛:“您啊,就歇一會兒吧……”

離開越南,久別重逢,死裏逃生,前途茫茫。

他們以為他們會思緒萬千、輾轉反側,其實還沒飛到巡航高度,他們就都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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