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淩站起身來，看著那個被人扶著的蒼老男人，盡管已經不是記憶中的相貌，但是從他的眼中，金淩仍舊一眼就認出了他。

“爹……”

金淩迎上去，握住了那雙蒼老的手，眼前的人臉上皺紋密布，儼然就是一個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金淩能夠感覺到他枯萎衰竭的元嬰，以及他即將耗盡的壽元。

淩殺擡手撫摸著金淩腦袋，“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爹你這是……”金淩問。

淩殺一笑，“沒什麽，因為找不齊法身的材料，又沒有前輩護法，尼南便讓我奪舍了族中一個老人的身體，老人子嗣戰死生無可戀，他自願讓我奪舍，為了等你回來，我便只好同意。現在看到你平安無事，我就是這一刻咽氣，也能安心投胎去了。”

尼南帶人離開了月姆殿，留金淩和淩殺敘舊。

金淩心中揪痛，扶淩殺坐下，淩殺問起這些年的經歷，金淩簡單講了講，告訴淩殺一切都結束了。

“結束了便好，這一眨眼，你也這麽大了，步入了合體期，爹終究是沒法陪你走到最後。不過現在爹可以去見你娘了，可以跟你娘說，你看，咱的女兒我養大了。”

淩殺笑得釋懷，金淩心中沈重，“還有多久？”

“就這幾天了，你回來的不早不晚。”淩殺幽幽道，仿佛在說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而不是說他壽元將盡。

生老病死本就是人之常情，即便是神是仙，也終有滅亡的一天，只不過比起人來說，他們的壽命更長。

金淩懂得這個道理，可換到淩殺身上，她仍舊難以接受。

淩殺知道她在想什麽，便道：“金淩，你聽爹說，爹這一生最驕傲的事情就是你，看到你現在可以生活的很好，爹已經知足了，你該知道，這是對爹最好的結果。”

一個真靈一生只能奪舍一次，若是脫離肉身走鬼道，又是千難萬險九死一生，而且這具身體和淩殺的元嬰並不契合，強行改造也只是平添痛苦。

“我明白，可是我只剩你一個親人了！”金淩固執道。

“你怎麽越修越回去了，人生下來是幹幹凈凈一個人，走時也是幹幹凈凈一個人，沒有誰能陪著誰走到最後，就算你現在留住了我，我也不可能達到你的高度，早走晚走都是走，所以金淩，放手吧，別徒增煩惱，灑脫點。”

淩殺微笑，一下一下的撫摸著金淩的腦袋，感覺好像才一霎那而已，自家這個偷奸耍滑的小丫頭就已經長得這麽大了，擁有了獨當一面的能力，不再需要他偷偷跟在身後看護。

他或許不是一個好父親，小時候對她也太過殘忍，打板子，丟去荒郊野外，逼她殺人，留她一個在吃人不吐骨頭的天書院中。

可是那些日夜，他同樣煎熬。他把畢生所學教給了金淩，現在他最後能教金淩的一件事，就是放手。

“爹——”

金淩哭了，像個孩子一樣放聲大哭，滿心的委屈與痛楚都隨著眼淚宣洩而出，明明才重逢卻又要失去，所有的道理她都明白，可就是做不到。

淩殺輕柔的拍著金淩的背，任她宣洩，淩殺知道，金淩哭過這一次之後，會變得更加堅強，強到這世間不會再有任何事能夠打敗她。

生死離別也是人生必經的過程，不經歷一場，便不算成長。

哭累了，哭夠了，金淩抹掉眼淚深吸一口氣，堅強是這世上最殘忍的事情，而這殘忍的事情讓人沒有選擇，只能接受。

“我送你。”

淩殺詫異的看著金淩，金淩固執道：“我送你去冥界。”

半晌，淩殺點了點頭，“好。”

後來的幾天裏，金淩寸步不離的陪在淩殺身邊，就像小時候一樣，兩人圍在小桌前，一壺茶水，幾碟點心，一起畫符，一起論陣。

金淩如今對陣道的領悟已然是淩殺趕不上的了，大都是金淩在講，淩殺在聽，有疑問時再問，每每被金淩說得豁然開朗時，淩殺都要開玩笑的感嘆他命不久矣，來世還想入陣道。

淩殺走得很平靜，嘴角含笑，握著金淩的手。

那夜正是滿月，金淩親眼看著淩殺的魂魄裹著真靈一點點從身體裏飄出來，沒有執念的靈魂有一種本能，可以破開一道裂縫，直入冥界。

金淩盤坐在淩殺身邊，元神出竅，跟在淩殺魂魄之後，等那道裂縫出現，同他一起進入冥界。

三途川，彼岸花海仍舊怒放如火。

淩殺的魂魄恢覆了他本來面貌，金淩陪在他身邊，跟她一起走上渡頭。

擺渡的還是那個老叟，抽著金淩幫他撈上來的那桿煙袋，慢悠悠的把船停靠在渡頭。

“喲，這麽快就又見面了啊？冥府規矩，親人不準相送，驚動此地鬼差，一準打得你魂飛魄散。”老叟瞅著金淩道，一眼就看出金淩想要幹什麽。

“還望老翁通融。”淩殺拱手道。

金淩才不理老叟，知道他這話有開玩笑的意思在裏面，便道：“你只是個擺渡的，管我幹什麽。”

金淩和淩殺一起上船，老叟也沒攔著，只是‘嘿嘿’笑道：“你咋就知道老頭我只是個擺渡的，萬一我哪天成了冥王，你咋辦？”

金淩眉頭一跳，擡頭看老叟時，他已經轉過頭去，專心開船了。

船一直開到輪回臺才停，期間老叟居然沒有收渡船費，下船時，老叟攔住了金淩，“只能送到這裏，你得留下來跟老頭我聊兩句。”

老頭不讓她上輪回臺，金淩發現她竟真的無法挪動雙腳。

“金淩，爹自己去便好，你早點回去吧。”淩殺跳上輪回臺的渡頭，溫和的看著金淩道。

這些日子該說的話他們都說了，淩殺也已經沒有任何留戀，不等金淩開口，他便扭頭離開，毅然決然的走向輪回臺深處。

淩殺一走，老叟立刻開船，金淩只能看著淩殺遠去的背影已一點點淡化在三途川上的濃霧中。

“別擔心，他是個好命的人，今世遺憾，來世都能得以彌補。”

金淩雙目一睜，淩殺今世的遺憾無非就是失去了金玉，沒當好東霄武的兒子，她目光灼灼的看著老叟，難道他的意思是……

“別瞪眼了，就是你想的那個意思，趕緊的，那頭還有人等著呢。”

渡船遠去，想到淩殺下一世能夠得償所願，和祖父他們還有娘再續前緣，她心裏那種空落的感覺一點點被開懷替代。

你們放心，我會再引你們上仙路的，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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